李 陀
那是1984年的夏天,很热,热得空气都烫人。
这样的夏天很难进入人的记忆。
可是,常常的,我会无缘无故想起那个夏天,好像又看见自己,汗流浃背,一脸灰尘,头发很长,白色的T恤脏兮兮的,脚上是一双灰突突的塑料凉鞋,上边又是上又是泥——就这样进了北京电影洗印厂的大门。传达室的老头儿满脸疑问地看着我,明显怀疑我的资格,从看到我第一眼,就犹豫是不是应该让我进门。
只要我想起那个夏天,我一定会想起那个大门。我能看见自己怎么在烈日下焦心地等待,孤零零一个人,只有自己的白灰色的影子团缩在脚下——传达室正和厂里有关人员联系,核实我的身份。夏日的午后,暑气蒸腾,没有人出,也没有人进。
和这个大门联在一起的,还有一个记忆特别鲜活,就是口渴,嘴是干的,嗓子也是干的,舌头好像变成了一块干皮条。当时我最最想的,就是买一支红果冰棍,小豆的也行,或者,是一瓶冰镇的北冰洋汽水。烦人的是,洗印厂这个地方很别扭,院子虽然是在大马路的边上,可正处在一个比较偏僻的地段,要找到卖冰棍儿汽水的小摊小铺,你得往北太平庄那个方向走,差不多有半里多地。在黏糊糊的热气里走那么远?为吃一支冰棍儿,喝一瓶北冰洋汽水?算了,我宁愿等,也必须等。
在这么酷暑的天里,被这样拦在洗印厂的大门口,一共有多少次?我记不清了,反正次数不少。现在想来,那时候真是呆得可以,要是去那儿之前,洗个澡,理一下发,再换一身干净衣服,大概人家不会那么为难我,肯定能和别人混在一起,随便出,随便进。可是,当时我想不到这个,完全想不到。穿什么不行?不管穿什么,我不还是我吗?这么一根筋,当然也不是偶然的。我是1980年调到北京作协,做梦一样当上了专业作家。这以前,在工厂干了二十二年,可以说是地地道道的产业工人。有过这样的经历,我至今还是不能特别注意穿着,就别说1984年那时候了。
我本来就是个性急的人,烈日的烤灼更让我心情暴躁,可是我忍得住,并且有足够的耐心。我知道,不管怎么样,他们最后还得让我进去,进到一间不大的放映室里坐下,在黑暗里再等上一会儿,然后看样片——看张暖忻的《青春祭》摄制组从遥远的更炎热的南方,从云南傣乡寄来的新拍摄的样片。
那时候的云南,离北京很远,摄制组的外景地落在云南南边的德宏地区,在一个傣族寨子里,那就更远了。按道理,摄制组在外景地拍出来的样片,可以空邮到洗印厂,洗印好了,再坐飞机回到外景地。但是,德宏是边境上的一个村寨,哪儿有飞机?于是,样片只能派人送到昆明,然后再空邮到北京,送到洗印厂洗印。我就在这时候,被张暖忻指派干一个活儿:负责在北京看样片。于是,那一年的夏日就从此刻在了我的心里。
我家离洗印厂很远。从东大桥到北太平庄,正好是从东南到西北一个对角线,斜穿北京,很长的路。路远其实没什么,八十年代的北京人,走远路很习惯,有时候去朋友家聊天,走两三个小时也是经常的。麻烦的是,每当张暖忻从遥远的德宏打来电话,说样片已经上飞机了,估计快到北京了,我就要一遍又一遍给洗印厂打电话,连问带催,什么时候样片能洗印出来?一有消息,我就马上动身,沿着我再熟悉不过的对角线又一次斜穿夏日炎炎的北京,满头大汗,心急火燎,下车,上车,上车,下车,必要时候,还要狂奔狂跑。在烈日下跑路,谁也不愿意,可是洗印厂有时候电话来得很晚,给我的看样片的时间又是定死了的,这时候,如果乘车顺利,谢天谢地,如果乘车不顺,我就得跑(当时有出租车吗?我记不得了,就是有,也坐不起),因为决不能耽误看样片——张暖忻,还有《青春祭》摄制组的几十个人,正在几千里之外的烈日下伸着脖子等我的消息,如果样片有问题,或者是不理想,那是要返工重拍的。
有两次,或者是三次,二十二路车开到豁口就停了,不再往前走了,全汽车的人都被莫名其妙地赶下了车。看看表,看样片的时间已经快到了,我只好跑,从豁口一直跑到北太平庄,再跑到北京电影洗印厂。这两次跑给我印象太深了。北京忽然变得很陌生,太阳太亮,路上的尘土太多,钻进眼睛里的汗水也特别的咸,特别的辣。
我不是一个记性很好的人,一生历经的夏天那么多了,酷热的日子也不少,可为什么独独对这一年记得这么清楚?而且,还记住那么多细节?
每当我自己这么问自己的时候,我每次先想到的,不是那年的烈日,相反,是洗印厂那间放映室,是那里的宁静和黑暗,所有的记忆都和那黑暗有关。
我想,凡是电影迷,特别是有电影梦的人,都能理解我那时候的心情——灯熄了,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黑屋子里,只有放映机开动的嗒嗒声从什么地方轻轻流出来,陪着你看银幕上出现的一个又一个的无声画面,那很像做梦,非常像。就是在这样的梦里,我目睹了一部新影片艰难出世,一个镜头又一个镜头,一个画面又一个画面,都是片断,很零碎,可是迷人。
这部影片后来被张暖忻命名为《青春祭》,那是我和张暖忻在一个深夜,在一次漫长的讨论以后确定下来的,当时只想到这个名字对影片的内容贴切,没有想更多。但是后来的时间证明,“青春祭”是个多重隐喻,这隐喻既指向张暖忻自己,也指向八十年代的中国电影。一部影片的片名怎么能有这样的重量?这里有一种我们永远不能明白的神秘,大概是天意。
二十多年过去了,看样片过程中发生的很多事,都已经模糊了,记不很清楚了。但是有一件事常常从我记忆深处冒出来,时间越久,反倒越清晰。
影片里有一场一群傣家姑娘到一个小湖里裸浴的戏。在傣家寨子里,姑娘裸浴是很平常的事,张暖忻觉得这个风俗可以放到影片里,而且发展成一个要重点拍摄的场面:一群女孩,裸露着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一边嬉笑着,一边慢慢走进小湖,直到湖水和她们完全溶成一体。我对这个想法十分赞成,这样设计,不但“青春”这个主题可以从银幕造型的层面得到强调,而且也是实现影片的抒情风格的一个重要环节(张暖忻一直在追求一种属于她自己的“电影诗”风格,那时候,她正感觉自己在一步一步走近这个目标)。但是,样片送来以后,我很失望,因为银幕上的女孩子在走进湖水的时候,一点不从容,只不过是急急忙忙完成了导演规定的动作。我很着急,马上用洗印厂的电话往摄制组打电话,告诉张暖忻这段戏拍得不理想,应该重拍。
“大概不行,只能这样了。”
张暖忻的声音很遥远,几乎听不清楚。
我问为什么不行,她解释说,那些傣家姑娘平时裸浴没问题,但是拍戏,在摄影机前头裸露,都不愿意,现在这些镜头还是费了很大劲才拍成的。我不甘心,在电话里反复强调这场戏如何重要,应该想尽办法重拍。张暖忻说她明白,可是“非常非常困难”。我能不明白她的困难吗?可是,我又觉得,她平时性格温和,很少和人争执,如果这时候不能坚持,那肯定会是一生的遗憾,你一辈子能拍几部片子啊?于是,晚上我又从家里给张暖忻打电话,还是劝她想办法重新拍这场戏。可是她还是说非常困难,并且对我说了一些摄制组在那边的种种麻烦,我更急了,给她出了个“绝招”:
“你花钱啊!给每个女孩五百块钱,不行,给一千!我不信她们还不愿意!”
“不行,制片不会同意,我们哪有那么多钱啊!”
尽管声音很小,也不是很清楚,但我还是听出了张暖忻声音里的无奈。我不再说话了,似乎已经看见她被南方的骄阳晒黑的面孔。
如果我没有记错,放下电话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二点,屋子里闷热,我只穿一条内裤,几乎全身赤裸,可还是全身大汗,能感觉一颗颗汗珠怎么从脖子,从前胸,从脊背滚滚下淌。我一点睡意没有,倒不是因为热,而是一直在想钱的事:就缺一两万块钱啊!
如果一个电影导演连这么一点钱都没办法,她的处境可想而知——我不断品味着“非常非常困难”这几个字可能喻说的一切。
后来《青春祭》被送到戛纳电影节,虽然没有评上奖,但是人选了“导演双周”,那也是一个很高的荣誉。张暖忻从戛纳回来以后,告诉我《青春祭》放映的时候,她被安排坐在二楼,没想到影片结束后,一束追光打到了她的身上,全场观众站起来向她鼓掌。我听了她的话,当然为她高兴,可心里马上想:《青春祭》要是能够按照理想的目标实现,你身上的光环就不只是这样的一个。
不管怎么样,1984年那个酷热的夏天会永远留在我心里,那个汗流浃背,一脸灰尘,头发蓬松,穿着脏兮兮白T恤站在洗印厂大门口耐心等待的李陀,也将永远和我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