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创新”的创新

2007-02-26 05:52叶竹盛
关键词:创新人类科技

叶竹盛

我国在世纪之初提出了建设创新型国家的战略,计划在2020年左右进入创新型国家的行列。这个战略是我国在20多年改革开放取得的经济成果的基础上,要求更进一步发展,全面走向现代化而提出的。它的目标从社会总体上看是指向“和谐社会”,从个人发展上看,则指向发展“全面的人”。在全面转型时期提出这项战略不只是对将来发展的布置规划,还是对过去发展的反思和总结。因此,对于这个以“创新”为中心概念的战略,我们需要的是冷静、全面和深入的思考,而不是“无思”的将创新概念意识形态化地接受。本文将尝试从反思的角度出发,对“创新”理论的前提性问题进行初步探讨。

在以发展为主题之一的人类社会,“创新”作为人类一种主动性追求的行为模式,几乎被毫无质疑的随时随地的摆在指导和评价人类活动的高位之上。确实,人类发展史上的重要的历史节点,大都以人类的创新作为直接的推动力。而在当前,全球化趋势势不可挡,民族国家之间的竞争异常激烈,这种竞争以强势文化主导下的全球推广和以经济领域为前导的无硝烟的战争为特点,在这个时代背景下,传统的发展观念已经无法使民族国家在现代意义上占据优势和迅速赶超,甚至也难以维持原有的地位,面临着“主体性”沦落的危险。这是因为,在经济上落后的国家,其文化也往往被视为落后的文化,渐渐的丧失了全球话语权。一方面,在以工具理性为主要理念的现代社会,经济成就几乎成了验证文化优劣的最有力的准则;另一方面,文化的漫布也会随着经济力量的渗透而从经济强势流向经济弱势地区,于是经济强势造就了文化强势,进而使得经济弱势地区认同强势,或至少是无奈的接受强势文化。而作为经济强势国家的发动机正是“创新”。于是,“创新”超出了原本的之于人类社会的根本性意义,而在更为积极和意识的情况下被强调。

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下,“创新”成了民族国家自立的最基本要求,与“现代化”一起,成为了竞争的标尺。“创新”之于国家就似“温饱”之于个人,成了一个不需要反思的,与主体融为一体的内在的范畴。但是,反观中国的近现代史,从自闭帝国的优越感被打破开始,就引发了国人引入西学以求自强的风潮,初时倡导“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而后在新文化运动中则索性抛弃所有旧学国故,甚至要舍中文而用拉丁字母,以求全方位嫁接西学;新中国成立后,走上了社会主义道路,又经历了一番曲折,终于明确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走经济富强的道路。可以看到的是,选择走向经济富强之路的中国,一路都在磕磕碰碰、不情不愿之中,毕竟,以守旧为传统的中国,要全面破除传统必然要经受深刻的疼痛。而另一方面,中国的发展是跃迁式的,跳过了西方近代长期的经济、制度和观念的积累过程,直接就与现代西方一起向现代化冲刺。如果能够齐头并进也就罢了,问题是西方已经在反省现代化、质疑现代性了,并以成功者的心态回过头来对着身后的中国指指点点。中国发展的脚步也因此而变得犹豫不决。这种状态决定了中国当前面临问题的复杂性,也决定了在“创新”之路上中国不能再毫无反思的一味向前,一直沉溺于“创新”之中,而应该跳出其外,回望“创新”之前,并展望“创新”之后,惟有这样,才能同时解决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三个时域中的问题。

哲学的语言学转向使我们意识到,我们生活在语言世界中,语言甚至规定了我们的生活。“实际上,我们正是通过语言建构的某种特定的宏大叙事支撑着我们内心深处对意义的渴望和追求。”在这个意义上说,创新作为一个概念已经被僭越了,并且在建构着可能会误导我们的价值观念。

为认识这一点,让我们先考察一下“创新”作为一个学术概念的演变史。最早将创新作为学术概念进行系统论述的是美籍奥地利经济学家熊比特,他在1912年出版的《经济发展理论》一书中,从经济和技术的角度建立了一个系统的“创新”概念。他认为,创新概念包括5种情况:一是创造一种新的产品,二是采用一种新的生产方法,三是开辟一个新的市场,四是取得或控制原材料或半制成品的一种新的供给来源,五是实现任何一种新的产业组织方式或企业重组。以上5个方面都可以归结为技术,所以在他之后关注创新问题的经济学家如Nelson、Rosenberg等人都将创新认为是技术领域的创新。在我国,创新也主要是在科技领域被理解。这种现象并不是偶然的。技术创新领域国际著名学者、“国家创新系统”理论的集大成者Bengt-Aake Lundvall教授在熊比特定义上拓展了创新概念,认为创新还必须包括制度创新和组织形式创新。但Lundvan教授所认为的制度和组织形式也主要是围绕经济活动,他实际上提出了一个以科技创新为内核,以制度和组织形式创新为外衣的系统性的经济创新概念。

如果仅从语义上考察,创新(Innovation)是指注入新东西、改变旧东西。以进化论视角来看,人类的发展史可谓一部创新史。这部创新史绝非仅仅是科技的创新史,语言、艺术、文学、制度、思想,人类的创新画卷在人类文明的各个角落展开。但是,发生在西方近代的技术革命,却是人类历史上最为深刻的一次创新。这次创新从根本上改变了人类社会的生存状况,也从根本上改变世界的文明格局,而最为重要的是赋予人们将自己从宗教中解救出来以极大的信心。因为科技的深刻变革使得人们不再畏惧于自然的神秘力量,在自然面前建立了足够的自信。从此人们开始笃信创新,笃信创新就是笃信人类自身所具有的改造自然、征服自然的力量。正因为如此,科技创新被提到了所有创新中最为重要的位置上来,甚至几乎僭越了创新本身。

笔者通过Cooge(http://www.google.com)查询了出现创新概念和常用的创新扩展概念的网页数,查询时间是2007年2月10日。统计数据如下表:

不计其他出现次数较少的检索词,如科学技术创新、自主科技创新、自主技术创新等。并忽略上述统计表中“创新技术”、“创新科技”两条词条可能与其他词条重复出现的次数,我们大致可以得出一个有一定借鉴意义的结果:人们使用创新词条时超过80%都是与技术、科技和自主等词连用的。自主创新实际上也就是自主技术创新和自主科技创新。因此,也即意味着,超过80%的对于创新的理解都是面向科技的。而显然,创新概念发端并发达于西方,而后才为中文世界所引进,所以我们可以得出一个较为稳妥的推论:西方对于创新的理解,也绝大多是面向科技的。

可以看到,对于“创新”的准确认识正在被人们自己创造的语言所遮蔽。现代观念下的创新与其说是旨在将社会导向发展,不如说是将科技导向发展。但是社会的发展决不限于科技发展。一个科技发达的国家,并不一定是一个健康的社会。当代被列入创新型国家行列的20多个国家,都存在着不少的社会问题:失业、贫富差距、疾病、犯罪、心理问题等等。对于这些问题,著名的社会理论学家马

尔库塞曾在他的广为流传的著作《单向度的人》中预警式的指出:“科学进步造就的是单向度的社会、单向度的人和单向度的思维方式。因此,科学技术所带来的发达工业社会是一个病态或畸形的社会。”反科学思潮的兴起也在一定程度上源于此。当然,笔者并不认为我们应该抛弃科学技术,回到经济落后的传统社会,毕竟古训有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人类文明必须以物质文明为基础。而且。更具时代意义的是,如前文所述,当前之科技创新意味着经济富强,进而意味着文化优势。也就是意味着国家作为世界话语体系中一分子的主体性不至于沦落。由此我们便面对着一个困境:不创新就意味着落后,但单纯的依赖科技创新却不能构建“和谐社会”,更无法发展“全面的人”,也就是不能实现我国的发展目标。不论我们是否能够跳出这个困境,这个困境在实际上给我们带来了这样的提醒:如果我们要通过创新实现更高的目标,就必须跳出对创新的科技倾向性理解,在更大和更本质的领域引入创新精神。这种探寻要求我们回到创新的本原目标上,回顾人类创新的发展史。

创新在西方传统中是知识论意义上的创新,它根源于西方古典哲学的知识论思想传统。柏拉图说过:知识就是美德。他将人们引向了一条以求知通向美德的道路。但是,可以设想的是,在古希腊时期,人们的生产力水平极度低下,科学认识水平也极其有限。人们生活在既无法满足物质需求,又无法满足精神需求的条件下,这时的人们唯有尽力突破“无知之幕”,才可能同时获得这两种需求的满足。当然。这种冲动对他们而言,也是躲藏在他们的“无知之幕”后,以潜意识的方式在影响着人们。这样,他们便将求知提升到人类伦理的高度,将二者链接起来。这种观念延续传承下来就成了爱因斯坦所认为的“在研究者的不倦的努力后面,潜存着一种强烈得多的、而且也是一种比较神秘的推动力:这就是人们希望去理解的存在和实在。”所以,在爱因斯坦那里,他对知识创新的动机并不是出于实用、实践的需要,而是出于人的一种智力兴趣或精神追求。他从科学事业中找到了“内心的自由和安宁”,把从思想上掌握个人以外的世界,对这个世界“伟大而永恒的谜”凝视沉思。作为“一个最高目标”置于他的心中。而这个“最高目标”正是西方传统上的伦理追求。表现在教育传统上,从古希腊到中世纪的教育都是以所谓“三科四目”为主,三科是指语法学、逻辑学和辩证法,四目是指代数、几何、天文学和音乐。这在西方教育里统称为“七艺”。除音乐可能主要是培养审美力外,其余“六艺”都是人们探求真理、认识自然的基本能力要求。但是那句刻在古希腊神庙柱子上“认识你自己”的谚语却时刻在提醒人们:认识不仅是指向外在的,也要指向内在。

从古希腊发展到中世纪,世俗社会走人宗教社会,“三科”作为人文社会科学的基本技能持续发展,在经院哲学藩篱的庇护下不致没落,而自然科学却被极大压抑。可以想象,一个导致世俗走向宗教的可能因素是,人类无法通过自身的认识力量从精神上解救自己,而精神空虚则渐渐被宗教观念所念所占据。经院哲学大师奥古斯丁早年爱好世俗文艺,但他因为其人生困惑不能求助于理智,而认为世俗知识只能将他带入歧途,他对人类理智感到失望,故而他毅然转向了宗教,倡导在人的理性之上的神性,试图为人类寻找宗教意义上的出路。奥古斯丁的皈依宗教极具时代代表性,它反映了当时人们的精神困境,也反映了人类追求知识创新的局限性。

整个中世纪,科技意义上的创新几乎处于停滞状况,一切知识都以神和宗教为中心,直指人性。但中世纪的发展却没有像奥古斯丁所设想的那样,人们可以通过上帝之绝对美来获得人生之美满。原本试图拯救人性的神性,却反而成了压抑人性的囚笼。但“知识即是美德”的神秘推动力还是赋予了在宗教压抑下的人们以创新的力量。哥白尼、布鲁诺、伽利略在天文学上的发现直接动摇了宗教的思想根基。人们从此不需要唯唯诺诺的服从“神意”,天文学上的成就极大扩张视野后,也扩张了人类的自信。几乎就是与此同时,被奥古斯丁所贬损的世俗文艺也开始复兴了。随之是人们在国家社会治理和政治制度上的复兴与创新。而最终开创现代科技富强经济繁荣的时代则从第一次技术革命开始。从此人类社会不论处于何种文明秩序之下,都被纳入到统一的全球式技术发展的行列中来,也就是说(如前文所述),都被纳入到由强势文化主导的竞争秩序中来。

反观这段历史,可以发现,创新作为西方社会发展的主旋律一直都唱响着,有所曲折和变迁的是创新的对象和方向。从为满足需求和追求伦理目标的创新到追求精神解脱的创新再到历史性大反思后的世俗文艺复兴,最终使人们淡化了追求实质意义上伦理目标的愿望,转而追求形式上的经验域的能为人们所掌控的目标——主要表现为科学主义,也即主体的对于客体确定性的把握。如果我们用进化论历史观来看待这个发展过程,也许会心安理得的满足于历史的这种演进,但是我们实际上已经跌入了西方文明的思维陷阱之中。局限于西方的发展模式,而没有注意到人类历史上其他文明的发展类型。或者说,就算注意到了,用以评价的也是西方的发展模式——也就是说,用西方发展的结果来否定其他文明发展的过程。中国的近代史,就是一部破除传统国故的历史,而破了却不等于立了:纵观中国当下的经济、社会、法律、道德、政治等方方面面的所受到的来自内外的压力就可见一斑。而这些压力就有一大部分是来自在邓正来所说的“倒因为果”的思维下得出的结论。他认为,民主、法治等西方强国的现代化表征是西方社会历史发展的结果,但现在却被认为是中国困境的原因。提出这个并非要强调中西文化冲突问题,而是借此指出。世界文明史有过不同的发展谱系,谱系的不同是因为知识进路的不同,但在作为目的的根本需求上却是同一的,那就是解决人的问题——精神上的以及秩序安排上的。西方文明在知识论思想传统影响下最终选择了通过征服自然来征服自身。而中国文明则以“修身”作为“平天下”的先行。福山站在西方文明的一元文化论的角度宣布历史已经“终结”了,但是要知道,我们面临的并非终局选择,有多种文明前景等着我们去探索,因此不加反思的接纳任何观念都是对历史的不负责任。但是这并不是说,后进国家就无可适从,不知往何处去了。正如前文指出,对人类而言,创新指向了人类共同的目的和需要,只有回到这里,我们才能更好的理解创新的本原含义。而创新无非是认识问题上的创新:认识自然和认识人自己,也即是知识上的创新。因此我们有必要将问题还原到知识上。

知识经济学的开创者马克卢普(F.Machlup)把知识分为:满足人的实用需要的知识,满足人的智力兴趣的知识,满足人的消遣与情感刺激需要的知识,满足人的宗教感情需要的知识等。前两类知识满足的是人的智性需求,第三类满足人的心性需求,最后一类满足人的灵性需求。而一个秉性健全的人是心性、智性和灵性俱全的人。但面向科技的知识创新却只是马克卢普知识体系中的一部分。这种创新体制下的知识,主要满足人的实用需要,虽然部分也能满足人的智力兴趣和情感需要,但这只是实用需要的副产品。而以满足人的灵性的宗教感情的知识则几乎被排除在当代创新体制之外。在这种创新体制下,人的知识结构也必然是不平衡的,由此也就无法培养健全秉性的人所需要的素性。而更值得注意的是,秉性不健全的人的自然观也往往是偏狭的。工业革命以来环境的严重破坏,人与环境的紧张关系就足以证明这一点。结局是:不能协调发展的知识只能将人类导向自身秉性的畸形和自然观的扭曲。

以上分析,可以使我们清晰的看到,盲从的接纳西方科技创新的观念,不仅不能重整中国的主体性,还极有可能将中国导向西方盲目发展带来的顽症之中。超越的最好的途径并不是跟随前人,重走前人走过的路,而是应该放长眼界,瞄准终点,寻找更为直接、顺畅和合理的道路。所以,中国在提倡建设创新型国家的同时,首先就应该在创新问题上进行一次创新,将发展道路的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样才不至于在慌乱的跟随中,既丢失了传统,又错过了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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