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人，还能牺牲什么

张　灏

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钢铁行业罕见的一起事故：整整一锅刚出炉的钢水，温度高达摄氏一千五百八十度，重达三十余吨，在吊运过程中，不慎跌落。倾倒出来的钢水将下面工作间内交接班的三十二名工人彻底掩埋，最后这一炉钢水凝固成一个面积达七十平方米的超大铁饼子。这一幕发生在辽宁铁岭某钢铁厂。

相关责任人现已被控制并将追究刑事责任。依照经验，随后在全国会展开一次安全大检查，查找并整改各地钢铁企业的安全隐患。通过前两年频发的矿难，这样一套处理程序我们是相当熟悉了。但在非技术的，甚至有些抽象的层面，对事故的思考却刚刚开始。网络上已经发出声音，要把那铁块做成纪念碑，作为中国安全生产的警世钟。仅仅从安全生产的角度理解那块铁未免太肤浅了，那其实是当代中国人生存状况的真实写照。

那一炉钢水是什么?其实就是所谓的“先进生产力”，是GDP，联想到大跃进时期中国人对钢铁的崇拜，那也是中国富强、中国工业化和现代化的象征；而那炉钢水吞噬的不是别的，正是活生生的中国人自己。

如果在特定时代，国家的强大要以个人的奉献和牺牲为代价，有其合理性，但在社会日益开放自由的今天，则有必要在社会发展和人的发展二者之间，寻找到一种平衡。有理由要求，经济的增长以及财富的积累，最终都要落实到人生存状况的改善上。

“以人为本”的执政理念，我一直是这样理解的，简单说，就是每一个人都要活得像人，应该是全社会都来享用进步的成果，而不是只有一部分人活得像人；他们富裕了，发达了，他们充分享用改革开放的成果，而另一部分人只是他们的工具，甚至更卑贱些，不过是那炉钢水所熔化的一堆肉体。

曾被报道在大陆工厂剥削劳工的台湾富士康公司面对媒体的指责，是这样为自己辩护的：其实许多时候我们并没有强迫工人加班，而是工人为多赚钱主动要求加班。不久前《中国青年报》报道几个湖南师范大学的学生深入湖南三十多个小煤矿调查，为什么煤矿的生产状况极端恶劣，还有人不怕死下井采煤?文章的标题是这样的：“贫穷比矿难还可怕”。铁岭那家钢铁厂明显存在安全隐患，高温钢水怎么就能在人头顶上晃来晃去?难道是厂里没有钱给工人建个安全的工作间?不，那家企业效益相当好，是当地的納税大户。可能的解释是：没有必要!不仅厂主认为没有必要，他所付的工资只要让工人能活下去就足够了，不值得额外投资，让工人活得更安全，更有尊严；同时，在那里工作的工人也认为没有必要，否则，他们也不会天天顶着一锅岩浆工作而没有任何抗议。

不可否认，不把别人当人，也不把自己当人，现在已经成了许多中国人工作时的潜意识，这真是一种讽刺。

难道为了经济的发展，就要以牺牲人为代价?中国真的是人多，牺牲几个无所谓?国富民强的最终目的，难道不是让每一个人都有价值有尊严地生活吗?

[原载2007年5月1日《中国青年报·青年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