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彭雪莲接到老徐电话时,正哄女儿小萌吃药。老徐说,我以为你上班走了,还好,你在。彭雪莲问,就走,有事吗?老徐说,我今天晚上到。彭雪莲心往下沉了一下,说孩子病了,烧得挺厉害,我请了假,你一定要今天来吗?老徐说,病了就留在家里,晚上我替你照管。彭雪莲说,每月你都是月初来,今天才二十几号吧?老徐说,有点儿情况,不去不行,到了再跟你说。彭雪莲心堵上来,心想以前几次他来得都挺准,一月一次,都是月初那几天,好像女人的例假,这回是怎么了?她想着该怎样说,才能让他这几天最好不来,可听电话里有脚步声走近,又有一个老女人的声音在问,大早起的,你给谁打电话呀?老徐答,我去省城,总得先打声招呼,不然旅店没留客房,让我满世界现去找啊?又听老徐对电话说,最好还是我以前住过的那个房间,换地方我这人睡不好觉。说完,电话就断了。
彭雪莲放下电话,七岁的小萌瞪着疑惑的眼睛问:“妈,是不是家里要来人?”
彭雪莲掩饰地说:“不是。是有人要去厂里找妈妈。”
小萌问:“那你呢?你不请假了吗?”
彭雪莲说:“上午妈妈带你去医院,午后送你去奶奶家。妈妈这几天要出差,等回来再接你。”
小萌虎起了眼睛:“不对,妈妈撒谎。”
彭雪莲佯作生气地说:“怎么跟妈妈说话呢?妈妈累得要死要活,跟你撒谎干什么?”
女儿嘴巴软下来,怯怯地问:“那妈妈总出差干什么?为什么工人也要常出差?我不想让妈妈走,我身上难受。”
彭雪莲心里酸上来,想哭,但忍着:“厂里的布匹不合格,人家要退货,妈妈要去处理呀。听话,在奶奶家好好养病,好了就去上学,可别再让妈妈操心了……”
小萌自己将两片药送到了嘴里,又端起水碗送下去,哄着妈妈:“妈,你别生气,你看,我吃药了。”
2
老徐是入夜时分进的家门,进屋就跌坐在沙发里,一身疲惫。老徐真的老了,年过半百,满脸褶子,细瘦的身子有些佝偻,不比彭雪莲的父亲年轻多少,头发根又出现了白刷刷的一指宽茬茬。每月来,他那头发都像变魔术,有时一头漆黑,染发用料又很没档次,就像假发套扣在了脑瓜子上;有时又一头枯黄花白,发梢处却留着未尽的染发遗迹,色彩斑驳得像深秋落雪的荒山,以白为主,兼存枯芜。每次见到他,彭雪莲都想,这是个连染发都要算计算计票子的人,怎么还要做贼似的干这种事情呢?
彭雪莲将女儿的东西都归拢进柜里去,双人床铺展得干净平整,热水器的插销也又插进去,平时,她是舍不得用那份电钱的。她问,“水烧好了,不先洗洗吗?”
老徐摇头:“歇歇,吃完饭再说吧。”
彭雪莲问:“不到一月,怎么又跑来了?”
老徐恨恨地骂:“有两个摊柜,月初刚收下的货,听说突然撒手不干了,退铺了,人也没影了。妈的,账还没结呢,这不是存心躲着我想昧那份货款吗?哼,他腿儿快,我的探子也不是白吃饭的瞎子,听到信儿我就跑来了。”
“人找到了吗?”
“人家存心要跑,那么好找?头晌坐了半天汽车,下了车就满市场转,见人就打听,两条腿都快跑折了。这活儿,真他妈不是人干的。”
老徐的家在省里西部一个县城,他在一家服装厂当副总经理,总经理是他的小舅子。亮出名片头衔听着挺大,其实也是吓唬人。他的任务就是送货,催款,每月初来省城那么几天,求爷爷告奶奶地将货送到服装大市场的各个摊柜,同时将上个月寄售的货款收回去。服装大市场的摊柜成百上千,这么一送一收挨家结算的过程,每月都需三天五日,遇到麻烦时,七八天也是它。总经理对老徐的差旅费采取的是一次性包干政策,不管你每月在省城逗留几天,都是一千元,包括乘车、住宿、吃饭。算一算,每天平均一二百,也是够用的。如果遇到会耍心眼的,这一送一收的过程,肯定还可以玩出一些额外创收的猫腻,可老徐是总经理的姐夫啊,正经亲戚,老徐好歹也算个实在人,他不敢,也不想,他怕一旦事露,不光这个饭碗彻底砸了,还在亲友们眼里丢了人性。他能算计的,也就是那一千元差旅包干了。
也不知多少次,老徐酣酣地睡着了,在那已明显老态俗称吹土的“扑、扑”呼吸声里,彭雪莲蜷卧在他的身边,一次次地问自己,我和他,算是一种什么关系呢?情人吗?笑话!一个满脑袋高粱花子的土老冒,一个强打精神浪的老东西,真想找情人,我闭眼瞎摸也轮不上他呀;我是他的二奶吗?呸,世上还没听说这么包二奶的,一月六百元钱,包吃包住还包陪他睡觉,到底是谁包谁呢?那么他……是嫖客?可嫖客的对应人是小姐,是“鸡”,我是吗?这辈子,除了小萌他爸,再有就是他,我还跟过别的男人吗?若真狠心去当“鸡”,去挣那种一把一利索的票子,日子也不至于过得这样艰难吧?每次这般想着,彭雪莲就泪流满面,无声哭泣,直至昏昏沉沉地睡去。
晚饭是大米饭,酸菜炖肉粉。知道老徐来,特意多买了一块五花肉,都放了进去。老徐不挑拣,吃得挺香甜,还自己从碗橱里摸出上次留下的半瓶白酒,自斟自饮了一杯。推碗放筷时,他想起什么似的,从裤袋里摸出一张五十元的票子,放在饭桌上,说孩子有病,你掂量,给她买点什么吧。彭雪莲心里冷笑,这是要上床了,卡拉OK嘛,总要来点儿前奏,总比做完事再把钱放在枕边来得体面。她说,你也不容易,不要。老徐将票子往前推了推,很大方地说,长辈嘛,总得有点表示,收下。彭雪莲不看票子,也不看他,起身收拾碗筷,进厨房去了。
老徐钻进了卫生间。她将折叠椅放在门外,再从衣柜里找出特意备给他的那身衬衣衬裤,搭在椅背上。老徐洗完出来,会把这身换上,再将换下的丢进洗衣机里。可她不给他洗,等他走时再掏出来换上。她要洗的是他每次丢下的这身。彭雪莲讨厌烟味,可老徐烟抽得又挺重,且专抽那种自己卷的老旱烟,他衣服上的每丝纤维里,都浸透了那种让人头痛的癞蛤蟆的味道。老徐第一次来家,刚把烟尾巴从嘴边拿下来,她便捧过一只烟灰缸,再送到卫生间放水送走,又去打开窗户放风。她说,闺女大了,可不能让她知道家里来了男人。老徐还算聪明,从那以后,再不在这个家里吸烟。可那衬衣衬裤也好悬惹出麻烦。那一次,老徐走了,她将他换下的那身衣裤洗完挂在阳台上,还没来得及收走,就被小萌发现了。小萌问,这是谁的?她遮掩说,是你爸爸的。小萌问,爸爸回来了吗?她说,是以前爸爸在家时的,压在柜底忘洗了。可这样的谎言还能对孩子再说二次吗?
老徐洗完澡,就跑到床上去了。别看他老了,对吃喝不挑拣,可对那种事却在意得很,而且是恨不得多捞一把是一把,不捞尽掏干不罢休的贪婪。一个月花六百元钱,他的心思主要在这上面。彭雪莲也进卫生间冲洗了一下,出来时便躺在了他的身边。老徐细瘦的身子立刻缠过来,一只手搂着她,一只手在她赤裸丰满的身子上放肆地游走,嘴里叨咕着,想死我啦,小宝贝,想死我啦。她不应,随他怎样说,其实他也就会这么两句。老徐又扳过她的脸,将嘴巴凑过来,她则坚决地梗过脖颈,躲开,说你满嘴的烟味,我不。老徐说,我刷牙了,还嚼了口香糖。她说,那乱七八糟的味儿,更烦人。
老徐不再勉强,开始直奔主题。她平展展地摊开身子,仰面而卧,随手拉了灯绳,任他作为。他是耗子尾巴上的疖子,就那么点儿脓水,完了也就完了,完了才会死猪般地睡去。可这次,黑暗中,他在她身上折腾了好一阵,又是口舌又是手的,仍是没有实质性的作为,反倒弄得自己大汗淋漓。他气喘吁吁地将她的手拉起来,放在他最应敏感的地方,说它不听话,你哄哄,求你了。她便侧过身子,轻轻地抚弄。以前,这样的情况也有,五十微软,六十松下,都属正常。她帮助做些配合,他便奋而骁勇,战之能胜了。他虽老些,却不乏经验,也能自控,常能给她年轻旺盛的身体一些安慰。可这次,他不行,真的不行,软塌塌的,彻底死机,不肯听从召唤。
她安慰说,你今天太累了。
他说,他妈的,累死了。
她又说,你今天心情也不好。
他说,他妈的,等找到那两个人,看我不剥了他们的皮。
她说,你睡吧,不是不急着回去吗?
他说,我是觉得对不住你。
她说,我也没心情,孩子正病着。
他说,看我明天不收拾死你。
她说,那就等明天,睡吧。
老徐翻过身去。他没死心,一时半晌还不会睡着。她也侧过身,默默地想心事。她正年轻,刚刚三十三岁,如狼似虎之年,被个男人那样撩拨了一阵,从心到身,不会一无反应。可她忍着,不想再去碰惹他。唉,这一夜,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睡着了。
电话突然响起来。她拉亮灯,坐起身,先看了看来电显示,然后才抓起话筒。来电显示是他来了之后才配上的,是按他的要求,也是他花的钱。鬼祟人要做鬼祟事,腰里有手机又怕长途加漫游话费太贵,似乎也只能这样了。
“小彭,还没睡吧?”电话是厂里打来的。
“是赵师傅吧。哪能就睡这么早。有事吗?”彭雪莲答。
“听说你女儿病了,好点儿了吗?”
“好多了,她刚睡下。谢谢你惦记着。”
“是这样,三班的赵姐刚才突然心口疼,挺不住,去医院了。她看的那几台床子空了下来。我不知你……想不想来?”
彭雪莲扫了坐起的老徐一眼,说:“孩子……还没好利索,离不开人。再找找别人吧,谢谢你了。”
“那好,你休息吧。”
电话放下了。老徐瞪着一双疑惑的眼睛问:“是谁?”
彭雪莲说:“我们车间的一位师傅。有人当班病了,空当了,问我能不能去顶顶岗。”
老徐又问:“是男的吧?”
彭雪莲心里窝着的火气蠢蠢欲动,倔哼哼地答:“这满世界,除了女的,就是男的,想找不男不女的二尾子,也有,可难!”
老徐闷了一会儿,又吭吭哧哧地问:“你……不是除了我,还有别的男人吧?”
彭雪莲一掀被子,钻进去,恨恨地说:“对,还有,一帮呢,个顶个生龙活虎,你不来,我就去找他们!”
灯又熄了,两人一时无话。彭雪莲背对着已上了年纪的空壳男人,身上和心里本来就被他闹腾得不好受,再添上刚才的这一场,越发火气难平。打电话来的赵师傅是车间里的保全工,技术好,心也善良。她跟赵师傅说过,如果车间里一时缺了人手,千万别忘了她,顶一个班能多挣四十来元钱呢。可今天,就因为这个老家伙,到手的钱说没就没了。
身后的老徐揪开被角,将瘦得硌人的身子贴过来,手又不老实了,胡乱地抓摸,嘴里还嘟囔,生气了是不是?何苦呢,你又不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只要我来的这几天,你能让我高兴,我啥都不管,随你便,行不?其实我知道,我管也管不了,我也没权力管,你跟了谁也不算我戴绿帽子……
咔地一声,彭雪莲又扯亮了灯,起身就穿衣裳。老徐愣了,问你、你要干啥?彭雪莲压低声音吼道:
“对,你想管我,休想!你要有本事,现在就来,我收了你的钱,随你折腾!可你就这水了巴叽的熊样儿,对不起,做你的美梦去吧。明早的饭,亏不了你,我回来!我现在要去上班了,我犯不上再为你耽误一份工钱!”
3
彭雪莲是合成纺织厂的女工。
彭雪莲的老家在乡下。读完中学,她考进了省城的纺织技校,毕业后就进厂当了工人,再往后就结婚生女,有了这个小巢,丈夫是阀门厂的工人。两年前,阀门厂宣布破产倒闭,丈夫和一些工人为争日后的出路,和厂里雇来的保安人员发生了冲突,造成一位保安重伤致残的那一砖头是她丈夫砸出去的,丈夫被判了八年徒刑。如果丈夫盗窃抢劫或者嫖娼养二奶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拜拜分手各奔前程也是很正常的事,可丈夫是血性汉子呀,丈夫只是性子耿直躁烈,以前在家时一直都把她和孩子当成手心里的宝,怎么能在他那已受伤害的心灵上再捅上一刀呢?怎么能让他在漫漫刑期里心如死灰地无所期盼呢?所以,在收监服刑后的第一次狱中会面时,当丈夫硬着心肠将一纸离婚书递过来时,她看都没看就将那张纸片片撕碎了,她说,别说八年,就是八十年,我和孩子也等你回来。你记着,你还有家,有老婆孩子,好好接受改造,到啥时候也不许破罐子破摔。
彭雪莲每月去探一次监,给丈夫留下一百元钱。丈夫不要,往回推,说你和孩子还得过日子呢,我在这里饿不着,也冻不着。彭雪莲说,外面的日子总比你在里面好将就,你别挂念我和孩子,留着。眼下纺织行业的效益都不好,彭雪莲在厂里的工资一月能开五六百元,效益好时,或者她能顶两份替班,有时能开上七八百元。两口人的日子,煤水电费,柴米油盐,确是好将就,但不好将就的是孩子的学杂费,要是五天小萌,没跟她伸手,她就心念阿弥陀佛了,光是午间的那顿“小饭桌”,一月就是一百元呢。乡下的父母和亲戚是指靠不上的,逢年过节还得跟她要,公公也是阀门厂的老人儿,三扎票子,黄摊儿的厂子便把工龄养老什么的统统买断了。为儿子的那个官司,老人先豁出去一万多元,剩下的置办点家什儿,老两口天天晚上去路边炒卖瓜子。老人心疼孙女,也感谢儿媳给儿子守着这个家,可除了有时帮忙照看照看孩子,还能帮上什么呢?
车间里有个袁姐,可能算是最知彭雪莲艰辛的一个人了。袁姐比彭雪莲大两岁,模样不如彭雪莲长得周正,圆圆胖胖的,男人跟人跑买卖,花了心,把她和家一块扔了。袁姐独自带养儿子,日子却过得比彭雪莲好得多。袁姐私下里对彭雪莲说,想开些吧,何苦硬撑着,这年月,谁还稀罕贞节牌坊啊?对别人,发展是硬道理,对咱姐妹,生存才是天经地义第一宗。彭雪莲说,我也愁着再做点啥,好歹有些收入,可厂里的床子拴死人,早来晚走的惹烦了领导,真要打发咱下了岗,就更没活路了。袁姐说,班上的活儿,咱照干,八小时之外,谁还管你呀?家里的房子现成,不兴找个客人,当当全职保姆呀?彭雪莲一听这话,脸先红了。她知道袁姐说的“全职保姆”的意思,也早听人私下议论,说袁姐早在当这种保姆了,而且侍候的还不止一位两位,有嘴巴损的说,袁师傅不光是个合格车前工,还得是个好调度呢,不然几头发情的牛顶在一块可咋整?彭雪莲把脑袋摇成了拨郎鼓,说不不不,我这人好清静,孩子早晚闹得还侍候不过来呢。
半年前,小萌病了,进了医院就被留下了,大夫说是急性脑膜炎,必须住院治疗。彭雪莲说,我按时送来打针,不住院行不?大夫说,这种病,一旦耽误,或有生命危险,或是大脑受影响,变成痴呆儿,而且有传染,我们不敢承担可能出现的任何后果。可住院的押金就是三千元,彭雪莲傻眼了,急打电话给袁姐。袁姐说,那还犹豫个啥,你快办手续,我这就给你张罗钱,随后就到。
那一次,孩子住了十天院,花了四千多。再见袁姐时,彭雪莲说,孩子保住了,我也想明白了,就求袁姐帮我踅摸一个主儿吧。袁姐长叹一口气,说这种事,也得慢慢等机会,不求别的,总得是长颗人心的吧,不然,把狼心狗肺的引进家门,那日后的麻烦可就大了。钱的事,你别太挂在心上,是我和赵师傅垫上的,谁让咱顶天立地的工人是一个命呢。
陪女儿在病房的那些天,彭雪莲不知流了多少泪水。这个月,请了十天事假,怕是四百元钱也难开到手。孩子的爷爷奶奶来看孙女,放下一千元钱,已经不少了,他们才有多少钱啊,风烛残年的,不定哪天更需票子呢。彭雪莲心里一遍遍地叨念着丈夫的名字,说不是我不要脸,我是真挺不下去了,我的身子脏就脏了吧,可我的心里还干净,只放着你,我巴不得你立时就回到家里来,我是真没办法了……
几天后,袁姐悄悄地对彭雪莲说,我真替你找到一个,姓徐,下边县里的,一个月也就来那么几天,他说给五百,我没同意,想在宾馆里包个有点模样的房间,一天还得一二百元呢。他答应掏六百,再不肯加了。要说不可心的地方呢,我看就是年龄大点儿,长得也老相,看样子往六十奔了。可老点儿更好,囊子空了,没本事了,老实,省着没完没了地闹腾你。我跟你说,这是为你,不然,我就把他领家里去了,正好这几天我也是闲着。彭雪莲脸红心跳,低声问,我和那个人还先见个面不?袁姐说,你要想见,我就给你安排。可见有啥用?又不想跟他长远过日子。让他住几天,觉着还行,欢迎再来。心里要是烦,随便找个啥理由,下回不让他来就是了。彭雪莲又问,一天三顿饭咋给他安排?袁姐说,咱在家吃啥,他就随着吃啥呗,别让他打扫剩菜剩饭就算对得起他了。我跟你说,千万别把这些人当回事,回到他们自己家里,日子未必比咱们过得强多少,要真是趁钱的主儿,早包养二奶去了,还用得着耍这套呀?这套叫啥?叫穷鬼乐。穷得就差挨家门口去叫爷求奶奶了,还想乐,玩潇洒,细寻思寻思,除了找个吃饭睡觉的地方,也就图那点儿事呗。你我又不是大姑娘,往开了想,有啥呀?就好比进菜市,匀整的茄子辣椒任挑拣,论斤卖,咱是过了口让人挑拣剩下的,就一堆一块,包圆卖呗。哼,说咱侍候他,他还侍候了咱呢,累得呼哧带喘的,自作自受,活该。我看书上说,女人可不能总守着,时间长了,容易得病,家里养盆花,还得常浇浇水呢……彭雪莲捅了她一下,不让她再说下去,说你住嘴吧,不嫌丢人呀?我只是……有点怕。袁姐说,你咋啦你怕?满社会天天喊开放搞活,谁交个朋友不行啊?谁家来个亲戚朋友还得向居委会报告啊?来个岁数大点儿的更好,有人嘴欠,就说是三叔五舅二大爷,他管得着啊?放心吧,没人问,保证没人间。
事情就是这么开头的。那一天,彭雪莲甚至想到去找车间里的保全工赵师傅,把他请到家里,把这身子先给了他。赵师傅为人厚道实在,尤其对她深表同情,提来开水时,总是往她杯子里续上一点,午间去蒸饭器上取饭盒,也常替她带回来,却很少说什么话,可他那关切同情的眼神她读得懂,她一听电视里唱《懂你》那首歌,眼前似乎就有赵师傅的影子。“春去秋来,你的爱已无声……多想靠近你,告诉你其实我一直都懂你……依偎在你的怀里。”可再多想,她就骂自己了,呸,你以为你是谁?你还是黄花闺女啊?谁还希罕你?既想当婊子,就别再自作多情让人恶心了吧……
人来了,彭雪莲找个借口先将孩子送到奶奶那里住几天。女儿大了,懂事了,这种事无论如何不能让她知道,都说养猪随圈,可不能让孩子长大了再走这一步啊。第一夜,彭雪莲畏畏缩缩地上床前,先把灯关了。可那老徐偏又把灯拉开,还把她的衣裳都剥光。她由他,却把眼睛紧紧地闭上,脸也扭到一边,感觉到有嘴巴往前凑,就干脆扯过枕巾将脸彻底捂上,心里想着是丈夫回来了。那一次老徐还顺利,完事时得意地嘟哝,说我还行吧?还拉得开硬弓上得马吧?彭雪莲不吭不理,他便将枕巾扯下来,见她泪流满面,就哑了嘴巴,不知说什么好了。
应该说,老徐还是个挺省心也好侍候的人。饭熟了,招呼一声,他凑到桌前去,端碗就吃,从不说咸道淡,问可口不可口,便答挺好挺好。早晨,她去上班,他也出门去忙自己的事,傍晚回来时,她开门进屋,刚扎上围裙做饭,他也敲门了。后来听说,他早就回来了,在附近转,直到看灯亮了,才跑上楼。正是入冬时节,天冷,风也大,彭雪莲心里不忍,找出备用的房门钥匙交给他,说再回来,就自己进家吧,别冻着。彭雪莲再下班回家时,就见他老老实实看电视,再细看,水池里的碗刷了,地也擦过,几处有抽屉有门儿的地方却没随意翻找的迹象。彭雪莲说,你回家只管歇着就是了,别累着。老徐说,我愿活动活动,累不着,在家时也常干。彭雪莲心里生出一些感动,心想,若不是夜里陪他睡觉,岂不就像家里来了亲戚?
老徐住了几天,放下钥匙,走了。袁姐问,还行吧,这个人?彭雪莲叹了口气,说就那样吧,什么行不行。袁姐问,是不是太老了点儿?彭雪莲说,老点儿好,省饭。一声“省饭”,把袁姐逗笑了,说这年月,再穷,谁家还在乎两碗饭?你要是在那个事上不称心,咱俩换换。来我家的那位,年轻,四十岁还不到,家里的老婆跟人跑了,他一来,就像捞血本儿似的,一夜最少折腾两回,让人根本睡不好觉。彭雪莲狠狠掐了袁姐一把,说你再胡说,往后不理你了。
不久后,袁姐跟彭雪莲说,又有了一个主儿,条件也不错,你想不想也接下来?彭雪莲有些羞恼,想也不想就回绝了,说那我成了啥了?袁姐说,你还想为那个老东西守着呀,嘁,他也配!反正一只羊是放,两只羊也是放。彭雪莲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太伤袁姐的面子,人家是真心实意在帮你的忙,打人别打脸,况且老鸹已经落在了猪身上,一般的黑,何苦呢,便软下口气说,也不是给谁守着,孩子不好总往她奶奶那儿送,谢谢袁姐,就这样吧。
老徐第二次来的时候,除了先放桌上六百元钱,还送给她一套衬衣,全棉的,粉红色,包装挺精致。老徐说,我看你的衬衣都穿破了,真像以前说的那句话了,纺织娘,没衣裳。也许是那身衬衣起的作用,那一夜,彭雪莲上了床,只觉浑身滚烫,双臂紧紧缠绕住了老徐的腰身,到了极至处,口里忍不住叫起来,还突然腾身坐起,一口咬住了老徐的肩头。老徐大惊,忙问怎么了怎么了?彭雪莲全身的骨肉都紧绷着,有那么一瞬,突然就土崩瓦解,嘴巴也松开了,散包的棉花一样瘫软在床上。那一刻,彭雪莲的心里似很充实,又很空茫,她不知是应该高兴,还是羞惭、悔恨,我这是怎么了?跟这么个老东西,怎么还能出这种洋相?老徐傻怔怔地还在抚揉着肩头上的那一排牙印,一个劲地问,怎么了,你是怎么了?彭雪莲庸懒地说,死了……死了好。老徐似乎一下明白过来,兴奋地搂紧她的身子,说我还行吧?她妈的,我家里的那个败家娘们儿,孩子给我生了好几个,一辈子也没给我死过一回。你等着,往后我回回让你死。
可哪里还有往后?那种感觉,彭雪莲再也没有过,想找也找不回来了。老徐以为摸索出了经验,以后再来,除了票子一分不缺,总是再带点儿女人喜欢的东西,可没用。一颗已死去的心,若活过一次又死去,再想让它复转,就难上加难啦!
4
彭雪莲顶替别人上了夜班,白天又走自己的正班,这种连轴转,铁打的人也会腰酸腿软头昏脑涨。好不容易盼到下班了,她先在家附近的小副食店买了半斤猪肉和青椒蒜苔。不管昨晚闹得怎样不愉快,饭菜总还是要给人家预备下,多少上些档次,也算略示歉意主动和解的一种表示吧。进了家门,屋子里静悄悄,她先掀开洗衣机看了看,一股浓重的汗酸味和烟草味扑面而来,他的那身衬衣还在,彭雪莲放心了。老徐确是还没回来,而不是她所担心的撂脸子耍脾气一走了之。也许,这也应该算作他的一点可取之处吧,还知道自己的半斤八两,还没把自己当作惹不起碰不得的霸王。
彭雪莲做了大米饭,炒了两个菜,还蒸了一碗鸡蛋羹。在这个家里,已接近年节的水平了。饭菜热了老半天,人却还没回来。将东西放进大蒸锅里小火温着,她靠在枕上看电视,看着看着,就沉沉地睡去了。
被老徐拨醒的时候,已是入夜时分。老徐说,我看你也没动筷呢,快起来吃一口,再睡。连轴的班,累坏了吧?彭雪莲起身说,等你呢。咋才回来?老徐说,跟踪追击加守株待兔,我也饿坏了,一边吃我一边跟你说。
菜已端到桌上,两碗饭也盛好,连筷子都横在了碗上。老徐进了门,先没惊动她,将这些都做好了,服务得挺自觉,也挺彻底。老徐很高兴地说,真是好饭不怕晚。彭雪莲问,你不再喝一口?老徐说,今儿不喝。你听我说说今天的事,老有意思了。
原来今天老徐问张三问李四,总算找到了一位摊主的家,找到家他又不敢去敲门,怕人家听出他的声音就躲起来,便守在小区花园里等,一直等到傍晚,才见那位中年女士出来遛腿散步。老徐留了心眼儿,仍不急着露面,只是一路尾随,直到那位女士再返家门,他才一步抢过去。他有话,你要想躲账赖账,对不起,我可就要在你家住下了,我不信你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女士无计可施,只好答应三天之内结账。
彭雪莲感叹地说,没想你还挺有办法呢,真是做哪行都不容易呀。
吃着说着的时候,电话响了,是老徐起身去看的来电显示,然后说是找我的,你先接,彭雪莲便明白了。彭雪莲稳稳神,拿起话筒,捏着很职业化的语调,说“红利宾馆,您请讲话”。电话里那个已熟悉了的老年女声气冲冲的,“你们宾馆是怎么回事,大白天的怎么连总机都没人接?”彭雪莲答,“对不起,我们接线员白天还有清理客房的任务。”老年女声又说,“徐先生还是住603房间吧,我找他说话。”彭雪莲应,“您稍候,”顺手磕了一下什么键子,给那边的音响效果便是在接转。那老徐站在旁边,又故意磨蹭一下,才接过了话筒。
一切都很程序化,因此也就轻车熟路,表演自如。老徐对电话说的,不外还是白天找人讨债的情况,又说吃住都方便,让家里放心。再回桌前,两人相视一笑,继续吃饭。
饭后,老徐又去洗澡。彭雪莲收拾完厨房,上床前也冲了身子。她知道,那道主菜没落肚,老徐是不会让她安安稳稳睡觉的,昨晚他就觉亏着呢。没想,她躺到床上时,他又跳下地,说去方便,却先在衣挂前窸窸窣窣地摆弄了一阵什么,然后才钻进卫生间去。
老徐再回床上,就将彭雪莲揽在了怀里,手也开始了那些老生常谈的模式化动作。彭雪莲说,今儿你快点儿吧,我太累了。老徐说,先说说话,我今儿高兴。没想两人头一句脚一句没话找话地说着,彭雪莲就感觉出了异常,她发觉老徐的身子迅速热起来,人生病发烧也是热,但哪会这么快?那速度就好似接通了电源的电热毯。还有,他身子开始抖,尤其是两只手,抖得像拉胡琴的人在揉弦。彭雪莲问,你怎么啦?老徐说,我、我……我头晕,脑袋疼,疼得厉害。彭雪莲把手放在老徐赤裸的左胸上,这一摸,更觉了不得,他心跳得像擂鼓,咚、咚咚……也不光擂得重,而是乱,全无节奏,还快,像个疯子操起了鼓锤,在胡乱地敲击。彭雪莲盯住墙上的电子钟,手不动,看着钞针跳了一圈,我的妈,一百多下呀!她怔怔神,想了想刚才的事,就想起老徐说去方便,却在衣挂前窸窣,问:
“你刚才是不是吃了什么?”
“没、没有。哎哟,头疼,胀……”老徐抱着脑袋说。
“你是不是吃了药?乱七八糟的药?”
“药店说,没、没毒负作用……”
“你是不是早就有高血压心脏病?”
“有……有也不重。”
彭雪莲跳下床,去衣挂上他的衣袋裤袋里翻,果然就翻出一个烟盒大的药盒子,盒面上是不堪入目的赤男裸女。不用再说,一目了然,老徐怕今天再无战斗力,便偷偷去买了壮阳药,却又舍不得花票子买正宗药品,便弄回了这种假冒伪劣的害人东西。该,活该,看不吃死你!真是气死人啦!
彭雪莲气得喊起来,也不管隔壁是不是会有人听到了:“你找死呀?你不要命啦?这种东西你也敢吃!”
老徐脸色红紫,快成了生猪肝,两手抱着太阳穴,闭着两眼不动:“你别、别说话,让我躺、躺一会儿就好了……”
“你还等好啊?这是刚发作,再等就更大发了,你是等死呀!”
“死就死……死了利索,省心……”
彭雪莲恨得骂:“想死你回自己家去死,你死在这儿让我怎么办?你还让不让我活人啦?走,穿衣裳,上医院!”
“不……”
“还磨叽什么!快起来,走,我陪你去!”
“我、我身上没剩几个钱儿啦……”
“有没有钱,也得要命,走!”
那一刻,彭雪莲什么也顾不得了,当着老徐的面,将紧锁的箱子打开,把家里仅存的几百元钱都抓在手里,又动手帮老徐穿好衣裳,系好鞋,就连拉带扶地和他一起走进夜色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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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上午,如果把车间的质量检查员比喻为一只鹰,那由彭雪莲负责的几台床子便成了常有愚笨的土鸡游荡出没的村庄。那只鹰的每一次俯冲抓掠,都能准确地劫获肥硕的猎物。猎物不是别的,就是彭雪莲床子上混纺织品出现的纰瑕。有了那么几次,检查员就将车间主任找来了。主任黑着脸,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训斥说,想挣这份工资就给我好好干,别占着茅坑拉歪屎,整得埋埋汰汰的,让谁给你收拾!赵师傅跑过来,说这几台床子这几天一直有毛病,我正给她查呢。主任说,你少替她遮(东北方言,遮溜子的简略说法,意为另找理由掩饰),换个人给我守守看,看还出不出毛病?你再胡说八道,小心我连你的工资一块扣!彭雪莲红头涨脸地站在那里,低声说,这两天,我身体不好,精神集中不起来,我请病假……
累计起来,前儿一夜,昨儿一天,再加上昨天的又是一夜,彭雪莲已有四十多个小时没睡觉了。前一昼夜,她是忙在床子上,身子累,心里却还平静。可昨儿这一夜,她心惊肉跳,闭上眼就是老徐,老徐一忽儿龇牙咧嘴双目圆瞪,一忽儿头破肢断周身是血盘桓在她的身边,那是老徐的魂灵,亡魂无归路,在缠着呢。
彭雪莲进了女工更衣室,坐在那里发呆。她不想回家,也不敢回家,一进了家门,就能闻到老徐留下的气味,似乎就有老徐的身影在她身边游晃。老徐死得实在太冤,冤魂野鬼,无处可去,只能缠着她,缠她讨公道。可她又能为老徐做什么呢?
彭雪莲从更衣箱里翻出那张《晨报》,目光直直地盯在那条消息上,白纸黑字,触目惊心。报纸是早晨上班时买的,买了就藏在怀里,换工装时又塞进了更衣箱底部。其实那个消息已是路人皆知,早晨在公共汽车上,交通台就在广播,播了一遍又一遍,还有主持人的评述,有征询线索的意思。听到的人则议论纷纷,斥的,骂的,猜测的,设想的,说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人说逃逸的司机和那个失踪的女人是同谋作案,图财或为情害命。进了车间,工友们一边更衣,一边也在议论这件事,说这世界,越来让人不认识了,什么离奇的事都出,什么鬼祟的人都有,可都是图的什么呢……
恶司机撞人至死仓皇逃逸怪女人一路搀行神秘失踪
本报消息昨日入夜时分,具体时间是21时05分左右,我市工人村附近发生一起严重交通肇事事件。一位年近花甲的男子过街道时,突被一辆快速行驶的面包车撞倒,男子倒地,当即死亡。肇事面包车曾在数十米外小作停留,而后在夜色中仓皇逃逸。令人奇怪的是,有路边下象棋的人发现,男子过马路时曾有一年轻女士搀扶,被撞倒地后还听那位女士惊慌而急切地喊了几声“老徐”或“老许”,人们闻讯赶过去救助,却没想在手忙脚乱中,那位女士神秘失踪。死亡男子年纪在55岁至60岁之间,中等身材,偏瘦,面色黝黑,看体貌像外地人,似应姓徐或姓许,被撞后身体没有明显伤痕,送第三人民医院后据医生判断,是被撞倒地后心脑血管猝然破裂而亡。而据警方推测,失踪女士似应与死亡男子相熟。警方请求广大群众提供线索,对肇事逃逸车辆及司机,还有死亡男子和失踪女士的情况,都须进行紧密追查和了解。有知情者请与工人村派出所取得联系,联系电话是……
笃笃笃,有人敲门。彭雪莲急将报纸塞进手提袋,问是谁,听了应答,她嘘口气,说你进来吧,没别人。进来的是赵师傅,说你脸色特别不好,是不是连了两个班,孩子有病,昨天夜里又没休息好?回家好好睡一觉吧,可不能再硬挺着了。彭雪莲心里又酸又热,有泪涌上来,低声说,我也想睡,睡死了才好呢,可睡不着。赵师傅说,人一累过了劲,就容易出现这种情况,我给你找了两片药,帮助睡觉的。可别一次两片都吃了,有一片就行。彭雪莲接过用纸包着的药,道了谢,说你忙去吧,我再坐一会儿,就回去。
赵师傅走了,不大的时辰,袁姐又闪进来,进屋就埋怨:“你这是咋的啦?丢了魂儿似的。”
彭雪莲呆坐在那里不说话,眼里的泪水再忍不住,断线似地流下来。袁姐说:
“你说话呀,我是撒谎说上厕所跑来看你,让人替我看着床子呢。可不敢多耽搁。”
彭雪莲说:“袁姐,坏了,出大事啦!”
袁姐问:“出啥大事啦,你说呀?”
彭雪莲说:“那个女人就是我,你说我可咋整呀?”
袁姐问:“哪个女人是你?你从头说,别整得鬼画符似的。”
彭雪莲拿出了报纸,指点着那则消息说:“你看看吧……”
袁姐草草扫了报纸两眼,也傻了,问:“真是你?”
彭雪莲点头说:“死的是老徐。昨儿夜里,老徐为了逞能,背着我偷吃了也不知是从哪儿买来的害人药,吃完就犯了病,浑身乱抖乱颤的,心脏也跳得吓人。我怕他出事,陪他去医院。我家那片小区你是知道的,穷人住的地方,夜里黑灯瞎火,连出租车都很少去那里揽活儿。我扶他往大街上找,抽冷子闯出一辆面包车,就把他刮倒了。我是闪得快,不然也躲不开。可老徐正犯病,木头人似的,我拉了他一把,也没救下他。他那一下摔得挺重,扑咚一声,我去扶他喊他,可他嘴里吐白沫,就是不吭声。后来路上的人跑过来,我怕去了医院说不清楚,就趁乱躲起来了。其实……也没躲多远,就藏在附近的树丛后,人们的大呼小叫声都听得清清楚楚,也就咱俩说话的这么大工夫,老徐就咽气了……”
袁姐在地心转起圈子来,嘴里不住地叨念:“这咋整?这可咋整?”转了一会儿,又问,“撞人的那辆面包车你看清楚了吗?”
彭雪莲说:“我扫了一眼,车牌子尾数还记得,是348。可我……我可咋去跟警察说呀?说了我也完啦!我家里还有孩子呢……”
袁姐又问:“老徐家里的人知道他住在你这里吗?”
彭雪莲摇头:“不知道。可……可老徐把我家的电话告诉他家里了,说是宾馆的总机。每次家里有电话找他,他就让我先接,再装作把电话接到他的房间。”
“他没有手机吗?
“有,可他怕贵,说长途加漫游啥的。”
袁姐恨骂:“这个小抠儿,该,死了也活该!”
彭雪莲哀告说:“袁姐,你给出出主意吧,我真是没办法啦。”
袁姐想了想,狠下心来说:“那你就听我的,眯着,彻底地眯着,不露面,也啥都别说,就是有人间到头上,也是一问三不知。他家里有电话咋?还许记错号了呢。那玩意儿也算不了什么证据。反正你死不认账,警察也只能白怀疑。”
彭雪莲说:“可总是……一条人命啊。”
袁姐说:“冤有头,债有主,人命也不是你害的,这没错吧?如果警察把那个王八蛋司机抓住,那算他们有本事,也是他们的责任。抓不住,老徐死后有魂儿,那也恨不到你,他带小鬼找那小子索命去!再说,你就是出面认了账,也没人说你是见义勇为,给你自己白惹了一身埋汰人不人鬼不鬼的不说,连那个死老徐都要遭家里人唾骂。人都死了,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你就让他消消停停地去了吧。”
彭雪莲嘟哝说:“老徐随身带的皮夹包还在我家里呢。”
“还有啥值钱的东西吗?”
“倒也没啥。一个手机,一个电话本,还有一些追款的账单子。啊对,身份证也在里面呢。”
“一把火,趁早烧掉,不好烧,就找个远点儿的地方,越远越好,往包里塞块石头,沉水泡子里去。”
有人敲门,挺急,也挺重。车间主任在门外喊,袁师傅在屋里吧?说上厕所钻更衣室里来干什么?快回床子去。袁姐大声答,老娘们有老娘们的事,不许进来呀!又小声对彭雪莲说,“就照我说的办,听到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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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司机难逃法网怪女士已露端倪
本报消息 前几天本报登载出面包车撞人致死仓皇逃逸的消息后,广大读者给予了极大的关注,纷纷给报社和派出所打来电话,询问案件进展情况并积极提供线索。昨天夜里,工人村派出所院内意外出现一只皮夹包,包内有被撞致死者徐某的身份证及手机等,特别是还附有一张纸条,提供了肇事面包车车牌的后三位尾号。警方根据线索立即追查,已将肇事后逃逸的司机抓捕归案。据初步审讯,犯罪嫌疑人已初步承认为酒后驾车所为,并对致人死命而后逃逸表示忏悔。
另,据警方分析,将徐某遗留物品送至派出所院内并提供肇事车辆线索者,极可能就是那位神秘失踪的女士。警方对此表示感谢,并真诚希望这位女士走出幕后,为进一步审理此案提供更直接的证据。
这天,下班后,彭雪莲骑车子去公婆处接回了孩子。小萌进了家门,就惊奇地乱跑乱看起来。家里原来的那张双人床已搬到小北屋去了,那间大些的南屋则摆了四张单人铁床。铁床已很破旧,油漆剥落,锈迹斑斑,好在床上铺了被褥和新床单,给人很整洁的感觉。小萌不住地问,为什么,为什么呀?彭雪莲说,妈妈想在家里开旅店,以后家里可能要来客人了。小萌问,会有人来吗?彭雪莲说,慢慢的,会有人来的,妈妈要的价钱便宜。妈妈要给你多挣些钱,盼着你以后念大学。小萌问,那我以后住哪儿呀?彭雪莲说,跟妈妈一起住北屋啊。小萌又问,这是妈妈要搞的第二职业吗?彭雪莲点点头,苦涩地笑了,说就算是吧。小萌明白了似地说,原来妈妈没出差,是在家里准备开旅店,那为什么不打电话告诉我一声呀?彭雪莲说,你回来就知道了,还打电话干什么,不怕花电话费呀?小萌哼了哼鼻子说,奶奶也不让我往家里打电话。
自从丈夫出事后,公婆往家里打来的电话明显少多了。有时彭雪莲说有事,将孩子送过去,老人二话不说,就将孩子留下。但如果不去接,老人们绝不会送,也不会打电话询问。孩子回家说,就是她想用电话跟妈妈说说话,爷爷奶奶也坚决地拦阻,说妈妈忙,不要打扰她。那是一种理解,还是一种宽容呢?那不言自明的疏淡中,是否已给了人一种意味深长的暗示?
有人敲门,打开,迎面是一位警察,身后站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还有一个小伙子,引人注目处,是两人臂上都戴着黑纱。彭雪莲心里紧了紧,猜知这两个人是谁了。
几个人进屋。警察先亮出证件,说我是工人村派出所的。前几天在咱们小区附近发生一起交通肇事,有一位老同志,姓徐,被撞死了,这事你知道吧?
彭雪莲点点头,平静做答:“我知道。”
警察问:“死者你认识吗?”
彭雪莲答:“认识。他死前就住在我这里。”
那位妇女和小伙子闻言,就窜进了南屋北屋,东张西望地看。彭雪莲心里说,看吧看吧,预备出来,就是为给你们看的。她本来算计着,他们可能要过一两天才能找来,没想这么快就来了。
警察问:“徐同志被撞时,你是不是在现场?”
彭雪莲答:“是,我亲眼看到了,我也差点儿被撞死。”
警察问:“这么说,将死者遗物送到派出所的,也是你了?”
彭雪莲答:“对,是我。”
妇女跑过来,将信将疑地问:“我家老徐怎么能住在这里?你这里是旅店吗?”
彭雪莲答:“说是就是,说不是,也没错。徐先生住在这里,图的就是便宜。”
妇女立了眼睛问:“那我打电话,你为什么说是红利旅店,还装模作样地转电话?”
彭雪莲答:“我办不下来营业执照,可我家里又穷,没办法,我只能这么办。那天在出事现场,我躲了,也是怕开这种旅店露馅被罚款。”
妇女问:“你男人呢?你男人在家吗?”
彭雪莲答:“我男人在监狱里,不然家里也不会穷到这个地步。”
妇女激愤起来,将手指戳到彭雪莲鼻前,恶狠狠地问:“你、你把我家老徐整到家里来,是不是……还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
彭雪莲将妇女的手拨开,冷冷地说:“这位大姨,你家死了人,心里肯定难受,我今天不想跟你计较。可以后你如果再说这样的话,别管我不客气。我问你,我要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会主动将老徐的东西送到派出所去吗?我不交,不信你们就能找到我!”
妇女一时哑了嘴巴,不知说什么好。那小伙子也说,妈,我爸都没了,你就别乱猜乱讲了。我爸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他也是想为家里省几个钱儿。
警察做个手势,制止他们再争辩,对彭雪莲说:“这样吧,你马上跟我去派出所,有些情况,我们要做进一步的调查,也需做笔录,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好不好?”
彭雪莲说:“我家里有孩子,等我安排一下,行吗?”
彭雪莲随警察和那两人走出家门的时候,又是入夜时分。无月,很黑,风很硬,也很凉。过马路的时候,她伫步而立,不禁打了个寒战,那一夜的噩梦似乎又在眼前闪了一下。警察拉拉她,说你家里的情况,死者家属已都看到了,你要好好想一想,到了我们那里,一定要如实说明。
彭雪莲似乎听明白了警察话里的意思,点点头,向着茫茫的夜色中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