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金平
接到电报,喜奎他面失血色,腿脚发软;要不是有椅子沙发地接着,他瘫在地上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爹……呀!”他悲声大发,大泪也在滂沱。
电报上的内容,除了收报人的地址单位和姓名,就还有四个字。认真地说,这四个字才是电报的内容:前两个字说的是他爹的情况,后俩字是叫他赶紧回去。
回哪儿?
回他的老家。泥沟。
喜奎十六岁上当兵,二十出头转业,转业就进了这个单位。虽说他是一个单职工,也就是说老婆孩子都在泥沟,但是论年头他也有些资历了,现在家里出了丧事,单位也就比较重视,一方面劝他节哀,给了他假打发他回去;另一方面又购买花圈帐幔,由工会派员前往吊慰。
神乎其神的是,在泥沟的村北口,正在回家奔丧的喜奎,就活见鬼地看见了他爹的亡魂:本来挺高的個子依旧挺高,眉梢眼角也都生动,穿着老式的黑棉袍子,正沿着王莽追赶刘秀的那条沟的沟沿徘徊。
“爹呀!您是舍不得儿子,不肯往黄泉路上走……”此时的喜奎且哭且诉,大泪不仅在滂沱,鼻涕也从嘴里出来了,那姿态和情态都堪称一个老娘们。
“舍不得你?甭把自己想得忒好了!”
大悲大伤的泥沟人士王喜奎,万万没有想到他爹的鬼魂会说话,因此就吃惊不小,头发根子一乍,冷汗噜噜地就出来了。这些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爹的鬼魂竟昂首阔步地向他而来。
“你你你……你是人?还是鬼?”这个时候别说喜奎,口齿再伶俐的人结巴一点也在所难免。
“我什么都不是:不配做人,也不配当鬼;如果你还喊我‘爹,我就找个地缝钻进去!”
虽然悲伤、惊惧都压在了自己的身上,万分的沉重基本上已经将他打垮,但是王喜奎的身上还有半分理智。这半分理智叫他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掐了掐自己左手的手背,疼痛告诉他这一切都不是做梦。人类的理性又叫他看了看他爹脚下的土地,多亏老天爷那天心情不算坏,脸还露着。老天爷脸还露着,他爹的影子也就在地上躺着。喜奎上提已久的心才开始往下落。
“哎吆喂,亲爹呀。你怎么这样摆治我呀?一接到电报,我的大肠头都在跳!”
“是啊,我吃饱了撑得没活干,就想了这么一个好主意。”
“你就甭大风刮蒺藜了爹,单位的汽车拉着花圈,随后就要到了。”
“真的?”
“你想想这会是假的吗?”
“那咱赶紧去把人家截回去吧。”
爷儿俩就往村外赶。
“爹,你拍那个吓死人的电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喜奎问。
“嗨,唉咳嗨,你那好媳妇,骂我那话,难听得都没法听。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你说我一个公公,对她有什么办法?你又老是不回来,我就只好这样……”老头很没脸面地说。
“她到底骂你什么了?”
“嘿,你还非得叫我重复哇!那话儿脏得都牙碜,叫人听了长耳碎!”
“憋死我了,到底是什么呀?你不说,我怎么能介入这件家务事呢?”
“耶呵,家务事?一个儿媳妇,骂她的公公是‘大叫驴揍出来的,这也算是家务事?你说得倒轻悄。”
喜奎脸就白了。白的程度既不亚于刚刚接到噩耗之时的脸色,也不亚于在泥沟村口看见爹的鬼魂的时候的脸色。这种脸色包含的情绪虽然剧烈,但往往是无可奈何在里面起着主导的作用。
各位看官,我应该告诉你们的是,这台紧锣密鼓的小戏上演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在我们泥沟家喻户晓。也就是说,在三十多年以前,我们泥沟的妇女解放已经很不得了了。三十年前都这样,现在的妇女解放到了什么程度,根本就无须我再去废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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