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杂院里的一年四季

2006-11-22 04:54丁古槐
小小说月刊 2006年1期
关键词:大杂院孙家赵家

丁古槐

冬天

快过年了,大杂院里的家家户户都在忙忙碌碌地为过年做着准备。天气配合得很好,没有雪,也没有风,却冷得很,干冷干冷的,正好让人们储藏年货。那时候大家都没有冰箱,买回来过年用的鸡鸭鱼肉,只好自然冷冻。如果天气暖暖和和的,说不定等不到过年那些年货就都坏了呢!

这天是星期天,一大早,人们都在睡懒觉,就听见北屋里老赵家传出吵吵闹闹的声响。

“你为什么不让我结婚?”好像是老赵儿子的声音,那声音有点声嘶力竭,似乎已经小声吵了好半天,早已压抑不住:

“你昨天离婚,明天就结婚,又是和小姨子结婚。唉!你叫我怎么见人?”

“我的事我都不怕见人,你怕个什么劲儿?”

“过一段时间可以吗?晚几天行吗?总得让我的脑子转转弯吧。”

“不行!我就是要结婚!明天就结婚!”

今年春天,老赵家添了个孙子,就把儿媳的小妹接来伺候月子。谁知道,儿子跟儿媳却突然闹离婚,刚离婚儿子又要跟小姨子结婚。一连串突发情况把老赵弄懵了,他的确不知怎么办才好。

我也觉得蹊跷,正穿衣起床,想到老赵家看看。忽然窗外响起噼里啪拉的一阵响亮的鞭炮声。我一下子窜到门外,大声嚷道:

“是那个他妈的坏东西,跑到我家窗下放炮,不知道我儿子在睡觉吗!”

那天,我不到三岁的儿子感冒刚退烧,天亮才睡着。

一个身影一晃倏忽不见,看那飞跑的掠影像南屋老李家小三子。那小子十一二岁,不好好上学,光调皮捣蛋,他爸爸妈妈整天为他生气。

“是谁这么大人了还张口骂人?”我还没来得及回头进屋,就听见一声大叫从南屋传来,随即闪出一个女人。我一看是小三子他妈,刚想解释几句,她呜里哇啦又嚷起来:

“你还是老师呢,张口就骂人,怎么教书育人?”

忽然察觉自己刚才说话太急了些,但我觉那只是口误,于是急忙辩解:

“我儿子生病刚好,正在睡觉。你家小三子怎么能在我家窗户底下放炮呢?”“院子是你家的?是大家伙的。我们愿意在哪儿放就在哪儿放。”

“院子是大家伙的,可也得讲点儿公德吧。”

“你说我不讲公德,我怎么不讲公德啦?”

这么一吵,全院的人都起来了。南屋老李一边穿衣服一边往外走,一只胳膊还没伸到袖子里。

“快回来,小三子放炮惊吓着人家小孩了,你还吵起来没完。”说着就去拉他老伴,那女人胳膊一轮,差点把老李弄个跟头。

“我跟他没完,非说出三长两短来不可。”

我老婆也出来往回拉我,儿子早已醒了,在屋里哇哇大哭。我老婆说:

“回来吧,别跟她一樣着,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呢!”

东屋老钱家,西屋南间的老孙家都出来了,北屋老赵家也没了吵嚷声,老赵也披着军大衣出来劝架。

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先离场,听见南屋那女人一边往回走一边又嚷了几句,便没了声音。

老赵家的婚礼照旧举行。那天一大早,人们看见老赵的女儿过来把老赵接走了,老赵家的儿子就在北屋摆了几桌酒席,算是宴请宾客,大杂院里也没人参加,婚礼草草结束。

那天晚上突然停电,大杂院一片漆黑,南屋小三子说是院里的电闸坏了。

春天

大杂院里的春天就是比其它地方来得早。冷风飕飕,万木萧索,残冬的积雪尚未完全消融,东屋老钱家种在地上的迎春花却开了。

初始,柔弱细长的枝条呈现出淡淡的绿色,一颗颗嫩嫩的花蕾爬在枝条上,努着黄黄的小嘴,这时谁也不会注意到它。可没几天,努出的黄黄的小嘴张了开来,突然开出一串串灿烂的小黄花。鲜黄的花瓣,娇嫩的花蕊,还有那刚努嘴的绿色的小叶,着实可人心疼。那棵迎春花的枝条有百八十根,条条细枝开满了黄花,本来没有多大空间的小院,霎时出现这么一蓬娇艳夺目的鲜花,真让人惊喜、激动、振奋。

“春天真的来了!”人们在心底愉快的私语。

老钱更是喜气洋洋,每天清晨,就拿着他那把用了多年的喷壶给迎春花浇水。

在这个大院里只有老钱当过大官,他原是南方一所兵工厂的革委会副主任。据说,那个兵工厂是地师级的架子,那老钱也就是副地级领导干部了。可他硬说自己干不了,一味死求百赖的要调走,终于调回到这里来。调回来也不要求当官,自愿去了一个单位烧锅炉。

老钱文化不高,却痴迷收集字谜。口袋里装个小本本,无论在哪儿,报纸也好,杂志也好,一见字谜就记下来,天长日久,积少成多,居然出版了一本有关字谜的书!

老钱的老伴也没文化,还没工作,每天出去捡垃圾。到了周日,老钱也一块去捡。两口子非常爱干净,虽说天天跟垃圾打交道,可一点也不脏。捡来的垃圾统统放进屋里,不论屋里塞的有多么满,也从不在院里放。而且,往外运的时候,只要掉在院子里一个纸片也要捡起来。

老钱有一对好儿女,前年儿子考上了清华,去年女儿又考上了北大。大杂院里的人们都十分纳闷:怎么人家的孩子就这么争气呢!大伙看得很清楚,老钱家的俩孩子在家里从来不学习,一放学就去帮着妈妈收拾垃圾,晚上为了省电,他家早早地就灭了灯。老人都没有什么文化,孩子又不加班加点,却能考上全国最高学府,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如今,老钱家只剩下他老俩了,孩子们刚过完年,也没帮妈妈收拾垃圾,就都急急忙忙地回学校去了。老钱仍然烧他的锅炉,收集字谜,帮老伴检垃圾,老钱的老伴仍然按部就班地忙乎她自己的事情,一切依旧。

可老钱的心,却不知为什么一下子不平静起来。每天清晨浇花的时候,他经常怔怔地站着,好半天一动不动。从喷壶里喷出的那清清甜甜的水珠儿,轻轻洒落在嫩嫩的花瓣上,又从嫩嫩的花瓣上,滚落到埋着迎春花树根的土里。他是在为花开必有花落而伤感呢?还是为孩子的未来、孩子的变化而操心呢?人们不得而知。

但人们知道,迎春花开了,充满生机,充满激情,充满希望的春天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躁动在大杂院里的人们的身体里开始产生,那躁动藏在心里,藏在血管里,慢慢弥漫到全身,他们的心也似乎不平静起来。

然而,躁动也好,不平静也好,日子还得一天一天地过。每天我还得早早起来跑出去买早点,爱人上班路远早早就走了,我吃完饭还得送孩子去幼儿园,而后才能去上班,每天紧紧张张。我心里有迎春花带来的躁动吗?可能也有过吧。但日子一紧张就冲淡了,冲没了。

但我觉得,很正常。

夏天

雨下得很大,瓢泼一般。大雨把暑气压了下去,人们感觉凉爽了许多。可我家破旧的房屋不争气,屋里竟有两处“滴滴答答”漏起雨来,早已接了两脸盆雨水。为房子漏雨已经找了房管所不下十几次,他们只答应给修就是不见人来。

隔壁老孙家听不见动静,他家的房子不漏雨了吗?或许是建新房时顺便修理了修理也未可知,往年他家的房子

漏雨漏得更厉害呢。

老孙家的新小屋就建在他老房子南边。他家“叮叮当当”弄了很长时间,才把那间七平方米的小屋盖起来。小屋盖得倒挺讲究,钢筋水泥的框架,红砖的山墙,青瓦的屋顶,墨绿油漆的门窗,可把大杂院里的人们羡慕坏了。

不过,这可能也是实在没有办法的事。老孙家两个儿子,只有一间半房子。在那个年月里,没有商品房可买,只有单位分配住房,而且按工龄排队,有的到退休都轮不上。老孙的大儿子结了婚,已经把那个一间的占上了,老孙和他老伴就住在那半间房子里,已经够困难的了。如今二儿子眼看也要结婚了,总不能把婚礼办到马路上去吧。于是老孙绞尽脑汁,费尽力气,求爷爷告奶奶,终于申请到在自己房子旁边再接出一间小屋的批文。批文一到手,老孙就来找我,说我是老师,会画画,让我画一张建房图。可我根本不懂建房,哪里会画建房图呢?但我为老孙高兴,一高兴就画了一张图纸给他。不料想,他居然真的按我的图纸把小屋建了起来!

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原来,我为了让小屋采光好一点,在小屋的南面开了个小窗户。窗户虽小,而且挺高,可它正对着南屋老李家卫生间的亮窗。麻烦的事就从这里而来。

小房建好了,老孙家老二就同女朋友在屋里幽会,那可比在马路边黑影里强得多。恰好,老李家的二儿子也正处对象,整天往外跑,姑娘见了有一打也没一个中意的。人们经常听老李嘟囔:

“二子又三天不着家了,上哪儿去了?谁见着他捎信让他回来。”

“二子越来越野了,看回来不打断他的腿!”老李老伴又发火了。

可老李家小屋盖好以后,李家二子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一到天黑就躲在屋里捧着一本书看,可把李家老两口弄得找不见“北”了。

“嘻嘻,那女的一动不动,嘻嘻!”李家二子神神秘秘地对人说。

“你瞅见啦?”有人问他。

“连灯都没拉呢。嘻嘻。”

老孙家二子的新房很快布置妥当,结婚用的东西也准备齐全。可这时厂里派他去外地学习两个月。那时候,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厂子里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于是,孙家二子把钥匙交给女朋友,带着女朋友的余香和思念出差去了。

这天,晴空万里。学习完毕的孙家二子兴冲冲回到家来,直奔小屋而去。小屋的门紧锁着,窗台上一块半截砖下露出一节红绒绳,掀开来看,是他给女朋友的小屋钥匙。打开屋门,只见写字台上,电视机上,均匀的薄薄的罩上了一层尘土。忽然,他看见整齐被垛上有一纸条,只见上写着:

“再见。祝你找到新的幸福。”

他踉踉跄跄赶到姑娘家。姑娘迎出来,大大方方地说:

“我有了,不是你的。你再找个更好的吧。”

不久,姑娘同李家二子结了婚,生了一個俏姑娘;孙家二子也结了婚,生了一个胖小子。

李家二子的媳妇经常抱女儿到小屋来玩,她把女儿举到孙家二子面前,说:“叫叔叔。”那小丫头就撅起小嘴喊:“嘟嘟。”

她笑,他也笑。

一天,李家二子媳妇忽然神情庄重地对他说:

“咱们做亲家吧,啊?”说完,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孙家二子一时没有回过味来,只是呆头呆脑的站着,却看见李家二子媳妇那本来就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霎时,汪起更多的水来。

秋天

那天,我生病在家里休息。长这么大我只会反复得一种病——扁桃体发炎,而且一闹起来就发高烧,三四天不退,我对付它的办法就是喝面汤、睡大觉。

窗外的喇叭花开得正艳,虽说已进入秋天,但看它的样子一点也不在乎,继续一拨儿一拨儿的竞相开放。躺在家里的床上,欣赏着挂在窗外那一朵朵、一串串红的、粉的、紫的、白的花朵,我的病立刻好了一大半。

“来啦,玲玲?”这是孙家小女儿沙沙的声音,她招呼的玲玲是老李家的外甥女,她俩是小学同学,如今都上中学了。

“哎。你没去上学呀?”是玲玲的声音。

“今天老师们开会。哎呀,你怎么这么胖了呢?”

“谁说我胖啦!人家称着一点都没增加重量嘛。”

“胖啦,胖多了呢。就是个儿一点没长,好像还矮了一点呢。”

“净胡说,个儿不长罢了,怎么还会矮了呢J”听话音玲玲有点急了。

“黑了,真的,小脸黑了不少呢。”

“去你的!”

“哐瞠”一声,估计玲玲进南屋去了。

“怎么不高兴了?我说什么啦?没有啊。神经病!”

“哐螳”一声,估计沙沙进西屋去了。

“姨姨,你回来啦?”

“是玲玲啊。快帮姨姨拿着。”一阵“扑扑棱棱”的声音。

“哎呀,我不敢。”

“傻丫头,怕什么?拿着。唉,对,攥着翅膀。”传来一声母鸡的痛苦的叫声。

“你不知道,傻丫头。这是一只正在下蛋的青年鸡。”老李的老伴的话音提高了八度,似乎生怕院里的人听不见。

“真的?我看看。”西屋老孙的老伴和她家沙沙出来看稀罕了,一会儿,北屋老赵家新娶的儿媳妇也出来了。

“费了老半天劲呢。那个小贩可真难缠,他非要十块,我只给他五块。”

“能买回来就下蛋吗?不会是个公鸡吧?”赵家儿媳有点怀疑。

“哎哟,年轻人,怎么说话呢!怎么会是公鸡呢!哎哟哟!你这不是小瞧人么!这点儿眼力咱还是有的。去年你姐姐……”

老李的老伴说了半截,又咽了回去。但人们知道,老赵家原来的儿媳——也就是赵家现任儿媳的姐姐——生孩子,就是老李的老伴一下子买回两只正下蛋的母鸡,解了燃眉之急,那一次的确出手不凡!

我觉着稀奇,就趴在窗户那儿朝外看。

只见趴在地上的那只鸡晃晃悠悠站了起来,鸡的脸和鸡冠子憋的紫红紫红的,屁股一鞦一鞦地向后使劲,眼看一只鸡蛋要生出来了。老李的老伴忙指挥玲玲拿来软垫放在鸡屁股后面。在场的人们立刻屏住呼吸,静静等待那光辉的一刻。

不一会儿,鸡屁股里露出一块白,那块白慢慢变大,随着鸡的猛一用力,那白色的东西脱腔而出。在场的人们都松了一口气。不料,那白色的东西突然从软垫上滚下来,骨骨碌碌的一直滚到墙角的垃圾堆旁。

沙沙忙跑过去,把那白东西捡起来,左看看,右瞧瞧,忽然一扬手把那白东西摔在地上,那白东西竟跳了起来,一跳丈来高,还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响。

人们的目光由虔诚变成了惊异,有惊异变成了木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说不出话来。蓦地,有人爆发出一声憋不住的大笑,顷刻之间,几张嘴几乎同时张开,笑声像决了堤的洪水,一发而不可收拾。

我趴在窗台上也憋不住笑起来,笑的肚子都疼了,笑完,竟然觉得嗓子不疼了,烧也退了,病居然全好了。

第二天,老李的老伴没出屋门。倒是刚买回来的那只鸡挺勤快,天一亮就“喔喔喔”地叫起来。于是,东西南北各家屋里又传出一阵压抑不住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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