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的形式是作品产生意义的基础,文学的情感、内容、思想无不存在于形式之中。现象学美学的重要代表人杜夫海纳在《审美经验现象学》中指出:形式与意义、形式与感性、形式与情感都是合一的,形式使对象获得意义。“形式是作品的灵魂,就像灵魂是肉体的形式一样。”以情感人,以情动人是文学的本质所在,而优秀的作品总能通过美的形式将读者带入感人的境地。因此,我们可以通过作品形式的分析和研究,从形式中发现人的情感思维和心理结构态势,进而把握文本的深层意蕴以及审美意义。作品形式分析的方式有很多,从大的方面说包括语言学分析、叙事学分析和文体学分析。而诸多具体的形式分析方法则需要我们在长期的作品形式分析中逐渐地了解、运用和掌握。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有许多情感与形式熔铸成的经典之作,《背影》即是其中的典范之一。
《背影》以其独特的艺术创造性,叩动着无数人的心弦。有人说《背影》之所以感人至深在于它是一篇以情为经纬、情感真实的文章,这种说法并没有错,但未道出《背影》成功的奥秘。笔者认为,《背影》的艺术奥秘从根本说在于其艺术形式的独创性。
一、第一人称追忆性言说方式
文学作品可以用不同的人称“言说”,不同的人称有着不同的审美功能。《背影》采用的是第一人称言说方式,第一人称具有真实可感性,能够缩短人物与读者之间的距离,有助于读者对故事产生亲切感,进入到人物的情感生活中,与人物同忧虑,共欢乐。《背影》正是通过“我”的“言说”建构了作品的丰富内蕴,引发读者的共鸣。
《背影》是一篇追忆性散文,其所运用的第一人称在回顾性追忆中具有双重功能。一为“言说”者“我”追忆往事的眼光,另一为被追忆者“我”在经历事件时的眼光。这两种眼光体现出“我”在不同时期对同一事件的不同看法和认识程度。
在《背影》中有两个“自我”,一是写作时的“言说者自我”,一是往日的“经验自我”。细读《背影》我们会发现这两个自我有很大的差异,“言说者自我”与“经验自我”对同一事件的反映和态度已大不相同了。两个“自我”之间这种微妙复杂的张力关系,导致这种言说本身就具有了意义。比如文中作者提到自己曾笑父亲的“迂”,“总觉得他说话不大漂亮”,认为自己“那时真是太聪明了”。“言说者自我”与“经验自我”对同一件事的不同感受,反映了作者不再用原来那种略带幼稚和天真的眼光来看待父亲的行为。这种认识与感受上的差异,真实地反映了作者对父爱新的、深层次的理解和自我责备心理。
另外,第一人称的主观眼光还有利于在描写平淡无奇的事件时产生动人的艺术效果。朱自清从第一人称的角度,用白描的手法,质朴的文字,简约的笔致,写景,写父亲,写自己,娓娓道来,隽永含蓄,毫无矫饰之意,但字里行间却贮满感激、眷念的深情和人性、人情的魅力。
二、双重意象的聚焦
《背影》中有两个中心意象,即“背影”与“眼泪”,其中“背影”更是核心意象。文章通过意象聚焦的方式,将“背影”与“眼泪”作为情感的聚焦点,并通过二者的凸显刻画父亲的“背影”及其对我的感动。
文章的起句便点出了全文的核心意象:“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然后笔锋一转,叙述家庭的变故,营造一种凄凉暗淡的气氛,为后面集中笔墨写背影作了必要的铺垫和渲染。父亲为“我”买橘子、爬铁轨的背影则成为核心意象的高强度聚焦,是情感与文意最耀眼的焦点。与“背影”紧密相关的另一个意象是作者凝视父亲背影时的“眼泪”。作者把长期郁结在心头的强烈感激之意、思念之情完全寄托在对父亲背影的形象刻画上,并用泪水赋予背影浓重的情感色彩。“背影”与“眼泪”两个焦点意象相互辉映,产生意象聚合,从而使常事、常理、常情交融起来,在一个新颖的审美复合体中获得新的形态和意义。意象作为“文眼”,还具有凝聚意义和精神的功能,意义一经凝聚,就会变得突出、集中和鲜明,积蓄为浓郁的审美趣味或强烈的审美撞击力,增强文章的审美浓度和情感深度,这一点在《背影》中体现得尤为突出。
三、高频词的巧妙运用
“高频词”指在同一作品中使用频率较高的语词,即在同一作品中反复和多次使用的某些语词。语词的重复出现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重复中的反重复,任何高频词的使用绝非无缘无故,也就是说某一作品之所以反复和多次使用某些语词,其中必然浸润着某种意义,文本的真实意蕴往往就浸润在它所使用的高频词中。“我”和“父亲”(包括指代“父亲”的代词“他”)是《背影》使用频率最高的语词,分别出现30多次和40多次。“我”是文本的“言说”者和故事经验者,“父亲”是“我”的言说对象。“我对父亲说”是文本基本的言说模式,“我”和“父亲”在文中的多次出现传达出“我”与“父亲”之间的密切关系。
《背影》中的另外两个重要高频词是“背影”和“眼泪”。《背影》共描写了四次“背影”,第一次出现在开头,第二次出现在父亲为“我”买橘子、爬铁轨的描写中,第三次出现在父亲与“我”分别后混入人群时,第四次出现在结尾,“我”在读父亲的信时,在泪光中又看见父亲的背影。“我”的“眼泪”也描写了四次,其中直接与父亲的背影有关的“眼泪”描写有三次,还有一次是“我”看到家境的衰败,想起祖母的去逝而潸然泪下。《背影》通过对出现在“我”面前的“背影”以及对“我”的“眼泪”描写,表现了父亲对儿子的慈爱和儿子对父亲的深深眷恋,抒发了真挚的父子之情,生动形象地传达出了这种源于生命本体的微妙感触。“背影”与“眼泪”的多次相继重复出现,强化了二者各自的情感分量和彼此间的关系,表明父亲的背影在心理上留给自己无法抹去也无法漠视的印痕,突出了背影后面蕴藏着的情感以及“我”在现实和意识中直面父亲背影时的酸楚,也为“我”与“父亲”之间存在的多种可能关系,确定了一种鲜明的内涵——在生活的酸楚中凸显的父子深情。
四、出色的直觉造型
一定的形式表现一定的情感,情感总是要凝聚为一定的形式,并通过这形式表达出来。苏珊·朗格指出:“艺术,是人类情感的符号形式的创造”,这种符号是“能将人类情感的本质清晰地呈现出来的形式”。当情感提纯为形式,抽象的情感也就可以直观了,而形式也就成为一种意味浓郁的“情感的形式”、“生命的形式”。艺术形式也就是一种直觉形式,情感要以直觉的形式呈现出来,而一旦直觉被赋予了一个有魅力的形式,就会产生无穷的审美意味。《背影》最大的艺术独创性就在于它成功地营造了具有精神典仪意义的情感形式——直觉造型:背影。父亲送朱自清去北京,叮嘱妥帖,本可回去了,却突然想到要穿过铁道去买几个橘子给朱自清路上吃。朱自清以朴素的笔调细致入微地描写父亲在铁路两侧的月台上艰难地爬上爬下,蹒跚往来的情景。“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父亲抱着朱红的橘子往回走,“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地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朱自清父子间的情感都浓缩于这个直觉造型中了,读者也能通过直觉感受来领略这种代际之间的情感传递的仪式。这个直觉造型展现了超越于具体限定的普遍涵义,赋予作品深广的时空意义,成为父子间默默深情的承载体。这里形式不再是一种抽象物而是被赋予了特定内容,意义与形式完全贴合在了一起。读过这篇文章的读者,也许记不住文中的直接抒情言词,但总会牢牢记住这个蹒跚、肥胖、吃力的背影。这个“背影”颇类苏珊·朗格所说的生命关系间的“投影”。因此,“背影”便成了《背影》中的一个“有意味的形式”,也是《背影》成功的关键。
文学意蕴是凭借各种形式呈现出来的,意蕴的开掘实际上也就是形式的寻求,从形式入手分析文学作品,可以积极调动潜隐在心灵深处的审美机制,真正地捕捉文本特有的审美情感,实现对文本内在意蕴的把握。当然形式的强化并不是意蕴的减弱,追求形式美感不该带来内在意蕴的苍白和削弱。我们强调形式研究的重要意义,决不是提倡所谓的“形式主义”,并不是要盲目否定作品的社会历史批评价值,而是呼吁文学评论应回到文学本身真正实现作品阅读的开放性,体味作品深层的审美内涵。
(吕逸新,山东理工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