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在我们中学时代,语文课本中节选有当代女作家茹志鹃的《百合花》这部短篇小说,当时对它还没有多深的理解,可是那些素雅的百合花却映在了脑海中,带给我一片纯净的天地。时隔二十年,重读《百合花》,那静静散发的芬芳依然不绝如缕……
《百合花》是茹志鹃的成名作,写作于1958年初春。当时由于大跃进的影响,文坛处于一段不平静的风火年代,这篇在当时被认为不合时宜的作品,也历经几翻周折,不被发表。然而作者对战争年代人与人之间圣洁情感的回忆与赞美,对普通人善良、淳朴的人性美的真切表现以及作品清新雅致、细腻独特的艺术生命力,却经受了半个多世纪岁月的考验。
这是一篇战争小说,作者却没有正面描写战争的残酷与英雄的壮举,它以战争年代的中秋佳节为背景,描写了部队一位普通的小通讯员与“我”和一位农村新媳妇之间的感情交流与纯洁交往。
小通讯员是一位十九岁的棒小伙,长着宽宽的肩膀,有一张年轻稚气的圆脸,走起路来大踏步,与女同志一说话,脸就涨得通红,憨憨地一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位腼腆淳朴的小伙子的性格特点在跟那位新媳妇的交往中表现得更加生动突出。由第一次借被子的窘迫误解到第二次的过意不去,小通讯员可爱、善良的一面展现在了我们眼前。
作品写道:“女同志,你去借吧!……老百姓死封建……”;“我走近他,低声地把群众影响的话对他说了。他听了,果然就松松爽爽地带我走了”;“我看通讯员站在一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好像在看连长做示范动作似的”。这些话语和动作使小通讯员显得那么单纯无私。“他垂着眼皮,上去接过被子,慌慌张张地转身就走。不想他一步还没走出去,就听见‘嘶的一声,衣服挂住了门钩,在肩膀处,挂下一片布来,口子撕得不小。那媳妇一面笑着,一面赶忙找针拿线,要给他缝上。通讯员却高低不肯,挟了被子就走。”他的紧张拘谨正透露出内心的简单质朴。当听到这条里外全新的洒满白色百合花的被子是新娘唯一的嫁妆时,“小通讯员也皱起了眉,默默地看着手里的被子”。我故作严肃地跟他开玩笑,他听后,“突然站住脚,呆了一会儿,说:‘那!……那我们送回去吧!”那种傻呼呼、认真的样子着实让人感到可爱,在可爱之中又渗透着深深的淳朴和善良。
小通讯员身上带有战争年代的迅捷和机警的特点,同时又有着他那个年龄特有的活泼和单纯。作品写道:“回到包扎所以后,我就让他回团部去,他精神顿时活泼起来,向我敬了礼就跑了。走了几步,他又想起了什么,在自己挂包里掏了一阵,摸出两个馒头,朝我扬了扬,顺手放在路边石头上,说:‘给你开饭了!说完就脚不点地的走了。”……小通讯员的形象通过这一系列鲜明的动作生动地展现在我们眼前。
残酷的战争阻隔不断普通人热爱生命和美的天性。小通讯员背的枪筒里,“稀疏地插了几根树枝,这要说是伪装,倒不如算作装饰点缀”;“不知在什么时候又多了一枝野菊花,跟那些树枝一起,在他耳边抖抖地颤动着”。
这样一位活生生的、憨厚朴实的小通讯员带着肩上被撕挂下来的布片,带着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大踏步地走远了,再也没有回来。他用自己的身体扑上了手榴弹,保全了担架队员们的生命,就匆匆地走到了人生的终点。他是一位战争中的无名英雄,也是一位平常生活中的普通者。普通人的感情世界被作者细腻生动地刻画出来,这就赋予人物形象以真实可感性,进一步体现了作者的美学风格和美学追求。
小说另一重心人物是新媳妇。作品通过小通讯员借不到被子引出了新媳妇的形象。
作品写道:“门帘一挑,露出一个年轻的媳妇来,这媳妇长得很好看,高高的鼻梁,弯弯的眉,额前一溜蓬松松的刘海……她听着,脸扭向里面,尽咬着嘴唇笑.我说完了,她也不做声,还是低头咬着嘴唇,好像忍了一肚子的笑料没笑完。”好看、羞涩、爱笑是这位农村新媳妇留给我们的第一印象。她将自己唯一的嫁妆,一条里外全新的上面洒满白色百合花的被子无私地借给了人民军队,让人不禁感动。这里还不能用有觉悟来评价她,我想是淳朴的人情和女性的善良使她自觉地去这样做。当小通讯员不小心把衣服挂破了时,“她一面笑着,一面赶忙找针拿线,要给他缝上”。新媳妇温柔细心的一面很自然地流露出来。她来给包扎所帮忙时,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刚才借被子,他可受我的气了!”并将自己那条白色百合花的新被,铺在外面屋檐下的一块门板上。这位传统女性的纯洁美好的内心世界被作者层层地展现开来。最后,当小通讯员负伤身亡,作者通过缝衣服和铺盖新被子两个典型情节,细腻而有层次地表现了她对小通讯员的崇敬和内心的悲痛,化成庄严而虔诚的感情升华,完成了对她性格的塑造。
作品中的“我”是一位有着女性视角的叙事者,起着贯穿全篇的作用。小通讯员和新媳妇两人的内心世界通过“我”的眼睛看到并被传达出来,透过我的内心活动,由远及近、由淡到浓,成功刻画出了小通讯员和新媳妇的性格特点。同时,“我”的形象又表现出了战争年代思想感情开放的新女性特有的“利落”和“主见”。
文中另一条主要线索就是那条枣红底色上洒满白色百合花,象征着“纯洁与感情”的新被子。它独有的气息与芬芳,像一缕清新的微风,轻轻地拂掠在文章之中。它象征着人们对光明未来的无限憧憬,象征着小通讯员、新媳妇和“我”这些普通人纯洁美好的心灵,更象征着这种超越了人世间一切血缘亲情的军民间最圣洁最无私的感情。
这篇作品的艺术风格,茅盾先生把它概括为“清新俊逸”。这一独特的艺术风格集中体现在作品的选材构思,心理、细节描写以及优美深长的抒情笔调上。
在作品选材上,当十七年文坛强调写重大题材、重大斗争与高大英雄时,茹志鹃却迥异时尚地把笔插入战争生活的某个小侧面与普通“小人物”的心田。选材角度很小,但不是小而空、小而乏,而是巧妙地“通过一点显示全身”。这种别致而富有诗意的选材和构思给她的作品带来了品味不尽的婉秀蕴藉的韵味。
在短短六千字的《百合花》中,通过“我”的女性视角,细致、清晰地刻画出了小通讯员和新媳妇两个人物的性格特点,透过“我”的心窗,使人物感情表现得细腻、绵密而富有层次。篇中容纳了许多精彩的细节:通讯员留下的馒头,他肩头撕破的布片,枪筒上面插着的树枝与野菊花,新媳妇咬着嘴唇的笑等等。特别是那条枣红底色上洒满白色百合花的新被子,这些象征着纯洁与感情的百合花,令人神往与回味无穷。这些细节在作品中反复出现,不仅成为塑造人物不可缺少的重要笔墨,而且使作品前后呼应,首尾贯穿,增强了结构的严密性。
作品的抒情色彩富有诗意,文中写道:“啊,中秋节,在我的故乡,现在一定又是家家门前放一张竹茶几,上面供一付香烛,几碟瓜果月饼。孩子们急切地盼那烛香快些焚尽,好早些分摊给月亮娘娘享用过的东西……”这样的抒情笔调在战争小说中显得弥足珍贵,女性作家柔美善感的笔触带人进入诗化的意境。
文中还写道:“我想拉开她,我想推开这沉重的氛围,我想看见他坐起来,看见他羞涩地笑。但我无意中碰到了身边一个什么东西,伸手一摸,是他给我开的饭,两个干硬的馒头……”浓郁的抒情蕴含了作者强烈的感情波澜,对生的渴望、对死的无奈充溢字里行间。在作品的结尾,新媳妇那么虔诚地、细密地缝小通讯员肩上的破洞,并把自己唯一的嫁妆——那条百合花的新被子平平展展地铺盖到已牺牲的小通讯员的身上。这无声的祭奠,让读者的心潮久久难以平静。
文章最后是这样结束的:“在月光下,我看见她眼里晶莹发亮,我也看见那条枣红底色上洒满白色百合花的被子,这象征纯洁与感情的花,盖上了这位平常的、拖毛竹的青年人的脸。”这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抒情方法,达到了高度的抒情美与诗意美,呈现出一种圣洁高尚的艺术境界……
在《百合花》的创作过程中,我觉得最令人珍视的是茹志鹃的艺术探索精神。1957年反右斗争以后,文坛上的教条主义束缚日益严重,力求以某种“标准化代替个性化”,人物形象要高、大、全,使文坛风格日趋简单划一。也正是在这种政治环境与文学气候中,茹志鹃冷静地开始了自己的艺术风格探索,她将女性的目光投向了战争生活的侧面与普通人的心田,用手中的笔,用心底真挚朴实的情感对战争年代的人性美与人情美谱写了一曲令人心动的旋律。
在《百合花》发表仅两个月后,茅盾先生即在《读最近的短篇小说》一文中称赞它“我以为这是我最近读过的几十个短篇中间最使我满意,也最使我感动的一篇”,“这篇作品说明,表现上述那样庄严的主题,除了常见的慷慨激昂的笔调,还可以有其他的风格”。这种艺术风格就是“柔婉细腻,清新自然”。茅盾先生不仅在这里称赞了茹志鹃的探索精神,而且也指出了《百合花》在艺术探索上所带有的突破性意义。
《百合花》属于茹志鹃创作的前期作品,尽管在作品深度和社会意义上还显得比较单纯,但是这种富有开创性的探索精神,对于作家,对于每一位爱思考的智者,都是格外值得珍视和追求的。
《百合花》,正如它的名字那样,是一朵含香凝露的洁白的百合花,它所象征的纯洁的感情,带给人们一缕清新的和风,一股幽远的芬芳,更带给人们一片纯净恬淡的审美境界。
(贾晓晖,西北师范大学档案馆科技档案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