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佚婧 王桂霞
一、孤岛中师陀绝望的废墟意象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是中国历史上最为动荡的时期之一,频繁的战祸、严重的民族危机、日益加剧的文化分化……这种种不利于国民生存的因素却为作家思索社会人生、表达困惑、在思想交锋中迸发出文学创作灵感的火花创造了很好的条件,这一时期中国的小说创作取得了巨大成就。而“孤岛文学”可以说是其中的一朵奇葩。
“孤岛”情境带给作家的是多重焦虑,民族生存与作家的现实生存同样处于一种异常逼仄的空间之中。师陀在这期间的创作,悲剧色彩有所强化,讽刺的倾向更加明显。
悲剧色彩强化的表现之一便是创造了乡土文学中的“废墟”意象。这也是师陀为乡土文学提供的独特意象。
(一)中国现代乡土叙事中的师陀小说
20世纪中国乡土小说的两大主题就是对乡村文化的“反叛”与“眷恋”。
在不同的作家那里,反叛与眷恋往往呈现出不同的形态:以鲁迅为领导,包括受其影响的乡土写实作家、左翼乡土作家等对古老乡村文化主要持批判视角,废名与沈从文则在作品中表达了对故土的深切眷恋,而师陀在其作品中则显得比较复杂,是一种既批判又眷恋的矛盾心态。
鲁迅是中国现代乡土小说的开创者。在《阿Q正传》、《故乡》中,鲁迅怀着极为沉痛的心情批判了以阿Q、闰土为代表的国民身上的落后愚昧的劣根性。怀着对于乡村现代化和民族发展沉滞的焦灼与忧虑,对古老的乡村展开了激烈的批判。与他们愤感于乡村的愚陋和惰性而否定乡村不同,废名和沈从文在对乡村深切的眷恋与回归中,描画出宁静、悠远的乡村水墨画和质朴优美的人性。他们发现着乡村的美,同时也在躲避着乡村的丑,在对乡村的诗化描写中体现了他们与乡土写实作者不同的文化选择。
师陀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以前各种乡土小说的影响:对果园城人们的生存方式的描写表达了对民族发展严重滞后的焦虑与忧思;对于国民劣根性的批判与反思让我们想到鲁迅;对故乡风景充满诗意的描绘也会让我们联想到废名与沈从文。然而又有所不同。在师陀笔下,人们的贫富身份与地位差别也很明显,但师陀关注的是他们在传统生存方式下共同的悲剧命运。在师陀的笔下,批判与眷恋互相交织、杂糅并理。在乡土写实小说中,也有把批判与眷恋结合在一起的,但师陀与他们并不相同。师陀批判与眷恋常常是指向同一对象的,批判本身就是眷恋,眷恋中也隐含着批判,这两种文化视角在师陀的乡土作品中也往往不分彼此,矛盾杂揉。
(二)废墟的意象
每个乡土作家都有自己赖以滋养的那片沃土,鲁迅有他的绍兴古城,沈从文潜心构建的湘西,而师陀则把他的故乡他的“果园城”描绘成一片废墟。
《里门拾记》的第一篇《毒咒》,在报刊发表时就题为《墟》,开篇是这样描绘的:颓坍了的围墙,由浮着绿沫的池边勾转来,崎岖的沿着泥路,画出一条疆界来。残碎砖瓦突出的地上,木屑发黑,散出腐烂气息。一到春天,小草便从冬季中苏醒。随后夏来了,苔麻,莠草和蒿欢声号喧,还有艾,森林般生长着了。蚱蜢任意钻跃,蜻蛉随兴翔飞,成为虫豸的天地。草莽间建筑着孩子泥屋,有泥娃居住。太阳像燃烧着的箭猪,颤抖着,将烟火的光扑过来,随即仿佛很无味,寂寞的,厌厌然爬了过去。晚霞静悄悄的停在天空。霞的光最先落在这里,照着瓦砾的碎片反光,将这废墟煊耀得如同瑰丽的广原一般。浮绿沫的池塘骤然臃肿了,反射出凝结了脂肪似的光彩。
在《果园城记·一吻》中,我们得知这些废墟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而是逐渐衰败以至如此的。现代文明的到来只是加速了它的衰落,而导致它衰落的是传统文化观念与生存方式。如果说废墟死亡可怕,那么果园城人这种安分茫然的精神生存状态就更为可怕,更让人痛心。表面上的宁静与本质上的废墟,构成了师陀笔下的乡土世界。
1941年7月,师陀以他兄弟的名字季孟出版了自己唯一的一部中篇小说《无望村的馆主》。单看篇名,村名“无望”(吴王)就已经昭示了作者内心中的那份绝望了。小说中的场景选择在一个荒诞的世界中。作品的开头,“我”是一个急于归家的游子,却在大雪之夜迷失,在其他作品中经常出现的流浪意象在这里进化成一种迷失意象。面对茫茫世界,“我”却找不到正确的道路,这种孤独无助的飘零感也是师陀在“孤岛”期间的心理体验。而“我”在雪夜迷路之后,那漫天漫地的雪的世界看不见头也望不到尾,这本身就是一种无依靠的迷失感的写照。在发现了无望村之后的那段景物描写,也处处透露出无望村现在的“废墟”气质:吴王庙倒塌了,只剩下半边屋顶,连神像都破败不堪,村碑早已不可辨认,只剩下断壁残垣,就连昔日远近闻名的“三千两”那气势辉煌的故居也都支离破碎了。再加上遮天盖地的飞雪,别说人了就连飞鸟都不见。师陀营造的这样的环境氛围,是一种渺无人烟的废墟的环境。这样的废墟就是“无望”的了。也许,只有在“孤岛”中的“饿夫墓”中才会有这样的呼声,才会有这样悲哀的绝望。
此前鲁迅在他的《呐喊》和《彷徨》中也曾经表现过“荒原意象”。但是在鲁迅的笔下,无边无际的荒原感源于先觉者“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的社会现实,它是自由意识的现代体现者与历史传统间的悲剧性矛盾造成的,它的内涵在于体现先觉者孤独的内心体验。[3]
废墟的阴霾笼罩了一切,就连原本打算大展抱负的知识分子的心灵也在这样的环境中被无情地沙漠化。一切都被漠视,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中一天天走向毁灭。而所有这些,又何尝不是师陀自己的人生体验和身陷孤岛中的心灵感受呢?师陀是一个挽歌诗人,他最好的作品都是挽歌,都是对于荒园废墟的凭吊。这种特征,到《果园城记》时才最为耀眼。也可以说到了孤岛时期才真正成熟起来。
二、师陀小说中的悲剧意识
师陀喜欢讲述他家乡的人和事,而且多以感伤舒缓的语调娓娓道来,使得讲述带上一层淡淡的悲剧色彩。
《果园城记》诸篇大多是悲叹时光的流逝,命运的无常;诉说社会的不公,人事的哀伤。师陀说:“有时这看见的——我觉得——又过于悲惨,不忍把他们赤裸裸的摆出去示众,也不想让别人明明白白的看见,于是便偷偷涂上笑的颜色。”
果园城是一个美丽自足的小城。不管外界怎样变动,小城都像城头上的塔那样平静,与世无争。但是“果园城”的“跋涉者”归来后用外人的眼光来看待的时候,小城在颓败,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在走向不可挽回的绝路。朱魁爷这个昔日主宰小城达十五年之久的地主,虽然在政治斗争中屹然不倒,但此时也受到了命运的打击,独守自己的老宅,被人们所遗忘。这一系列小说的主角其实是果园城本身,城里生活着的各形各色的人物,他们悲剧性的命运和际遇阐释了小城的无奈和悲剧。
既然小城是主角,那么到底是什么主宰了小城的悲剧性命运呢?是时间。时间默默操纵着这个“黑暗、痛苦、绝望、该被诅咒的社会”。时间才是小城真正的精神主宰。这一思想在《桃红》一篇中能够得到最明确的体现:素姑十年如一日地绣着嫁衣,她的青春就葬送在这足够穿三十年的衣服中了。虽然她心中偶尔也会燃起对春天的渴望,但是那一句“你明天出嫁的时候用得着的”轻而易举就击垮了她,她已经没有明天了。“时光是无声的——正像素姑一样无声的过去——它在小城是多么长并且走的是多么慢阿!”时光在师陀的笔下就是这样一个无形的杀手,吞噬着生命、青春和美好。“人无休无止地吵着,嚷着,哭着,笑着,满腹机械地计划着,等到他们忽然睁开眼睛,发觉面临着那个铁面无私的时间,他们多么渺小,空虚,可怜,他们自己多么无力阿!”师陀文章中的“时间”,可以宽泛的理解为生命,或者可以理解为生命在某个时间内的一种状态。
师陀在对历史对人生的感悟中也体会到了悲剧性,并且在他的作品中用淡淡的色彩涂抹上一笔。《无望村的馆主》可以算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了。在这里我们能够看到师陀对中国传统“富不过三代”文化现象的一种反思与无奈。陈世德那吝啬得舍不得休息的祖父、三千两的父亲、到含着金钥匙出生一天到晚不知道该干什么的陈世德,这是历史的发展,是时间的流动,而这流动是越来越快的。师陀用舒缓的语调慢慢讲来,他只是描述这样的一种情况,而把思索把情感留给了阅读的人。而且作品中也时时有暗合着命运悲剧精神的倾向:主人公的出身和父母是自己不能选择的,他生活的环境(亦即他的命运)造就了他的性格悲剧……命运悲剧的高潮是以一种荒谬的形式出现的:满天飞在陈世德的示意下调戏了一个女子,而这名女子正是陈世德的未婚妻百合花。至此,荒谬性开始,陈世德对生活感到了厌倦,没有什么可以提起他的兴趣。因此他在常规生活轨道上越行越远,最终偏离到荒谬的航线上,以生不如死的“活死人”状态告终。这种荒谬性,甚至比死亡更具悲剧色彩。但是却没有死亡那样的悲剧震撼力。师陀正是这样用淡淡的舒缓的语调叙述着悲剧性的人生、历史。
师陀的悲剧色彩是淡淡的,行云流水的。这与曹禺那种激烈的命运、性格悲剧不同,与钱钟书在嬉笑怒骂古今中外中表现生命困惑的方式也不同,他是一种饱受传统文学熏陶滋养的典型中国知识分子,在现实的冲击中所感受到的那种生命的困惑与荒谬时而写下淡淡的文字与思考。
师陀深情地关注着人的价值和命运,在他的小说中进行着文化的反思。而这一切都是在淡淡的忧郁和感伤中进行的,师陀带给我们一个诗情画意的悲剧世界。
(高佚婧 王桂霞,山东大学威海分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