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是刘庆邦短篇小说中比较优秀的一篇,作品自发表以来已经有不少文章对之进行了批评和探讨。但在诸多的批评声中总觉得把刘庆邦的短篇《新房》定位为反腐败文学有些不妥。尽管从其原始意义上来讲,腐败并不是贪官的专利,任何思想的陈旧、行为的堕落都可以称之为腐败,但是作为一个概念,“反腐败文学”却是有着自己的外延的。概念存在的本身就决定了它是有所限定的,不可能囊括一切。我以为,所谓反腐败文学,就是特指那些反映在社会发展进程中,领导干部贪污腐化,堕落为人民的蛀虫的不良现象,并从一个人文知识者的立场出发对其进行批判、反思的各种题材的文学作品。也许这样一种概括是片面的,过于狭隘的,但却已为公众所认可,已经约定俗成。正如“文学”这个概念本身并不妥一样。据西方一些研究者考证,英语中的literature一词不过才有两百多年的历史,而汉语中的“文学”,其本义应该和现在的“文学学”或“文艺学”相当,并不能指称具有虚构性、审美性的话语形式的。但是一经约定俗成,我们就不好再随便赋予它什么新的意义了。
从这样一个概念来考察,小说《新房》当然不能算做一篇反腐败文学作品。对于这篇小说的读解,我更愿意从人性的方面去作一下探讨。人性是文学永恒的主题,也是衡量一部文学作品进步与否、品位高低的一个重要尺度。政治标准、为什么人服务等等都是为了适应一时的政治形势而提出的,经不起时间的检验,只有人性是永恒的,具有最长久的说服力。
在《新房》最初发表的2002年,我们可以找出另外一个短篇来和《新房》作对比理解,那就是王祥夫的《上边》(发表于《花城》2002年第四期)。乍一看,也许很难从这两篇小说中找到什么联系。《新房》写矿工国师傅分到新房,全家人都很高兴,但国师傅却增添了许多烦恼。因为这新房是由于国师傅的女儿跟矿长关系暧昧,矿长特别照顾才分到的,而这是纯朴善良的国师傅所不能接受的。正因如此,作者在小说结尾让国师傅发怒说,“不搬,不搬,就是不搬,死我也要死在山上!”而王祥夫的短篇《上边》则是写了刘子瑞夫妇在村子里的其他人都搬到下边去以后,仍然坚守在上边的石头小屋里,尽管这里的物质生活极其困窘。作者着重刻绘了刘子瑞夫妇与养子栓柱(拴住)之间那种无声无息、默默呵护、虽非亲生胜似亲生的浓郁的亲情,以及邻里之间那种朴实无华、真诚以待的乡情,并由此发出了重建美好人性的呼唤。
单看文本的内容我们也许得不出什么结论,但是我们仍然可以通过两篇小说中一个极富象征意味的意象把它们串联起来——那就是两篇小说中都出现的石头房子。《新房》中描述国师傅家时写道:“原来他们家住的两间小屋在半山腰,是用石头片子自建的。山上的小屋很多,一个挨一个。这里没开矿之前,山上都是石头。开矿之后,山坡自下而上就垒起了小屋,小屋比石头还多。矿工们爱说笑话,自比山顶洞人,自称原始人……”而在小说《上边》中,关于房子一节,作者写道:“因为是在山里,房子便都是石头盖的,石头是那种白色的,给太阳晒得晃眼……”如果把两位作者对石头房子的描写纯粹当作一种取材的巧合,我想那就过于草率了。实际上,在小说中,特别是短篇小说中,每一个意象的取舍,都凝聚了作者的心血。刘庆邦在谈到短篇小说创作时说自己“对短篇小说这种文体有偏爱,这种文体比较纯粹,掺不得假……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不一样。长篇小说关键是要找对方向,一旦方向找对了,走下去就行了。而短篇小说每一篇都不同,需要反复地挑选材料,丝毫马虎不得。短篇小说每一篇都是对写作者的挑战。这对写作者的耐力、创造力、表现能力都是一种考验,也是一种诱惑。”至于王祥夫,更是一个以“玩技巧”著称的作家,他的每一个短篇中从情节的营构到材料的取舍,都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而且,联系一下两位作者的价值判断和价值追求,我们发现刘庆邦和王祥夫似乎都是带有某种民粹倾向的作家,他们写得比较成功、引起较大反响的作品,都是写下层劳动人民生活的,比如刘庆邦的《走窑汉》,王祥夫的《西牛界旧事》、《百姓歌谣》等等。在他们眼中,随着物质文明的高度发展,城市中那种健康自然的人性已经遭到了摧残,被践踏得支离破碎了,只有在农民身上才保存了传统文明的一些闪光。当然受个人经历的影响(刘庆邦当过矿工),刘庆邦笔下似乎专写矿工多一些,但是矿工是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工人的,他们从事的采矿仍然是最为低级的简单劳动,在本质上矿工仍然是农民。
站在城市文明与乡村文明的分界点上,我们不难发现,两位作者在价值取向与审美追求上都与创造出湘西净土、追求理想人性的沈从文有着相似之处。进而考察一下,两位作者笔下的石头房子与沈从文描绘理想人性的“希腊小庙”也是颇为相似的。沈从文在《习作选集代序》中写到,“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的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种神庙供奉的是‘人性。”我以为,在《新房》和《上边》中,两位作者营构的石头房子就是这种供奉着美好人性的“希腊小庙”。
小说《上边》中,对于美好人性的追求显而易见,这里不加赘述了。而在《新房》中,作者的主要笔墨是用来写由于国师傅的女儿跟矿长关系暧昧、矿长徇私分给国师傅房子,而比国师傅更有理由分到房子的高师傅却没有分到,由此引起了国师傅内心的不安与恐慌。看似并没有正面提出对于重建美好人性的追求与渴望,但是这样一种追求其实已经蕴藏在叙述之中了。在小说中,“国师傅”这样一个人物形象就寄寓了作者的全部理想,国师傅身上所体现出来的美好品质实质上就是作者对于理想人性的描述。刚刚得知自己可以分到房子时,国师傅心里也很高兴,甚至“按照妻子的意思一连喝了八盅酒,每盅酒都烫烫的,喝得国师傅心口热乎乎的。”但是“只高兴了几天,就高兴不起来了”,因为跟他同一年参加工作的工友有好多个,这次分到房的只有他一个,他心里不安。他说,“你知道不知道,老高、老马,还有老牛,他们的工龄比我还长呢,这次他们都没分到房……平白无故地分给我房子,我住着也不踏实。”尽管被儿子讥为庸人自扰,可是并没有改变国师傅内心的这种不安。他反复琢磨,怎么也觉得高师傅比自己更有资格分到房子,自己儿子一条腿断了,可高师傅的儿子两条腿都断了呢!自己的儿子架着拐还可以上下山,可高师傅的儿子如果想下一次山就得三个人抬!怎么说这房也应该分给高师傅而不应该分给自己。这在一般人看来,他是傻得可以了,甚至连自己的老婆儿子都觉得他是“庸人自扰”。但是正是这样一种淳朴、善良的“傻”却凝聚了人性中最为美好的东西。
这些年,学雷锋做好事、舍己为人、无私奉献等等一些优良传统,都被视之为“傻”,个人主义在中国真正被扭曲为一种极端的自私自利,许多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择手段——这是“文革”中极端抹煞自我,追求一种变形的共产主义的乌托邦所带来的恶果。我们可以理解经历过“文革”的人们对于极端抹煞自我、强制要求奉献的反感,但是把自私自利视为理所当然同样是一种不健康的心态。可以说,当前我们的社会中就存在着这样一种不健康的心态。在这种情况下,小说作者写出了国师傅的“傻”并予以褒扬,毫无疑问是对于当前这种认钱不认人、极端自私自利的社会心态和人性被扭曲的现状的一种抗拒。当国师傅偶然听到了工友们的议论,并通过自己的观察证实了这房子的确是因为女儿“在皇上身边侍侯皇上”而得到的一种“恩赐”时,他感到了莫大的耻辱,被激怒了,所以喊出了“就是不搬”、“死也要死在山上”的话。妻子儿女都欢欢喜喜住进新房了,只有国师傅发出了一声死也要死在山上的石头房子里的呐喊,这是对做人的底线的坚守。尽管这样一种坚守也许并不能持续很久,国师傅最终还是要随着妻子儿女搬进新房;尽管面对周围的黑暗,个人的呐喊显得形单影只、孤寂落寞,并且最终也将被黑暗所吞噬,但这样一种不甘屈服的姿态却仍然可以让人感到一线希望。鲁迅先生说过,“希望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
(鞠明富,南京财经大学物资设备处,苏州大学硕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