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词坛,名家辈出,异彩纷呈。向子諲作为一个小家,自然被众多大家的光彩所淹没:他只是丞相文简公的五世孙,钦圣宪肃皇后的再从侄,著名爱国词人张元干的舅舅。胡寅在其《酒边词序》中盛称“芗林居士步趋苏堂,而哜其胾者也,观其退江北所作于后,而进江南所作于前。以枯木之心,幻出葩华,酌玄酒之尊,弃置醇味,非染而不色,安能及此?”然而苏东坡喧宾夺主,对此篇序文,人们津津乐道的是“及眉山苏轼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婉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手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矣。”对此篇序文的真正主角反而不管不问了,这不能不让人感到惋惜,为向子諲鸣不平.
向子諲,字伯恭,自号芗林居士,世为开封人,渡江后卜居临江。生于宋神宗元丰八年,卒于宋高宗绍兴二十二年。他是真宗朝宰相向敏中的玄孙,元符三年(1100),以恩荫补官,宣和七年(1125),以直秘阁为京畿路转运副使,不久兼为发运副使。建炎元年(1127),统兵勤王,又居张邦昌所遣使者,迁直龙图阁、江淮发运副使。因素与李纲善,为黄潜善罢。建炎三年,起复知潭州。绍兴年间,历知广州、江州,改江东转运使,进秘阁修撰。绍兴八年(1138),除户部侍郎。后金使议和将入境,因不肯拜金诏而触忤秦桧,故而绝仕,归隐芗林。《宋史》有传。现存《酒边集》二卷。
向子諲既是出身于“雍熙相国之胄,宪肃母后之家”的承平王孙,故都贵戚;又是经历了靖康之难、二帝播迁、社稷毁灭的南渡之臣;还是不堪面对宋金屈辱和议,急流勇退的芗林居士。向子諲一生“以相家之子克饬臣节……可谓拔乎流俗者焉。”在将近四十年的从政生涯中,其最可称道的政事有三:其一、“绝儹叛之言邮而縻其家族”,支持康王赵构;其二、督兵巷战,“稍喜长沙向延阁,疲兵敢犯犬羊锋。”其三、慨然上疏,指责和议之失,公然忤秦桧之意,可谓是“士林之秀,戚苑之英”。而其文学成就则集中体现在他的《酒边词》里,《酒边词》存词一百七十余首,分“江南新词”和“江北旧词”二卷。“江北旧词”所录是徽宗政和至宣和年间的早期词作,多写男女情思、酒宴赠答、人生感怀之类,词风绮丽柔婉、明丽小巧。在历尽金瓯破碎、社稷沦亡的磨难后,词人词风也为之大变,深挚沉郁的家国隐恨浸于笔端,故“江南新词”颇显沉雄豪放,退隐芗林的十五年隐居生活,也使其词风转向清旷一路。词人自将“新词”置于“旧词”前,编为上卷,也可见作者的推举之意。
向子諲的一生是以靖康之变为转折点的,靖康之变这一天崩地裂的剧变改变了词人的人生轨迹,使向子諲的一生大体上分为三个阶段。靖康前的词人,陶醉于所谓的宣政风流,过着依红偎翠纸醉金迷的生活。然而天裂式的剧变将词人的这种生活生硬截断,破国亡家的惨痛惊醒了词人的迷梦,词人积极地投身于血与火的战斗之中。然而更加可悲的是词人的这种战斗豪情,却被最高统治者屈辱投降的卖国政策给扼杀了,残酷的现实迫使词人急流勇退,走上了归隐之路。使其时代、身世和人生观交互作用,影响着词人的创作。文品和人品有着相当的一致性,与他人生的三阶段相应,向子諲的创作也呈现出明显的阶段性特征。
靖康之变,二帝播迁,北宋沦丧,昔日的宣政风流已成为繁华一梦。身处时代漩涡、激于国仇家恨的南渡词人,无复剪红刻翠、含宫咀商的风情,词风明显地产生了分化。以张元干、张孝祥为代表的爱国词人慷慨任气、语壮声宏地唱出了时代的最强音,成为爱国词派的先驱;以康与之、曹勋、曾靓为代表的词人继承大晟词风,南渡之初尚存的些许故国之思,早已为阿谀奉承、粉饰中兴的应制词所淹没;以叶梦得、向子諲、朱敦儒、陈与义为代表的隐逸词人,则介于以上二派之间,他们怀有深沉的故国之思,不满偏安政策,却又无能为力,只能急流勇退,终老山林,词风在忧国伤时的同时又有潇洒颓废的倾向。别林斯基说:“没有一个诗人能够由于自身和依赖自身而伟大,他既不能依赖自己的痛苦,也不能依赖自己的幸福;任何伟大的诗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的痛苦和幸福深深植根于社会和历史的土壤里,他从而成为社会、时代以及人类的代表和喉舌。”向子諲算不得伟大,但他毕竟是那个时代的产儿,他的词作也必然打上了时代的烙印,并随着时代的发展变化而发展变化。在时代、身世、人生观的交互作用下,向子諲的创作明显地分成三个阶段,即靖康之变前、靖康之变到归隐前和归隐芗林后。(他自己将其词划为江北旧词和江南新词两大部分。以南渡为界,向子諲的词风发生了很大变化,但其归隐前与归隐之后毕竟有着明显的不同,故而将我们将其分成了三个阶段。)下面则将对其三个阶段的词作分别展开论述。
靖康之变前的向子諲,作为“雍熙相国之胄,宪肃钦圣之家”的承平贵戚,陶醉于所谓的百年繁华盛世和宋人所标榜的宣政风流中,身上不可避免地沾染着由周邦彦等人所开创的大晟词风,而大晟词风恰恰适应了北宋后期征歌选舞、穷奢极欲的腐化生活,迎合了上层统治者的享乐需求。它是北宋末年词坛堕落的表征,是同徽宗朝的政治腐败、生活糜烂互为表里的。与大晟词人多写“风花雪月”、“脂粉才情”之类作品一样,向子諲也以文采风流自命,沉浸在温柔乡、软红场里不能自拔,其词作也多为顾曲之赠,风格绮丽柔靡,内容不外莺莺燕燕、花花柳柳,因而被清代的郭麐在其《灵芬馆词话》中批评为“承平王孙故态”,以《梅花引》为例:
花如颊,梅如叶。小时笑弄阶前月。最盈盈,最惺惺,闲愁未识,无计定深情。十年省却春风面,花落花开不相见。要相逢,得相逢。须信灵犀中自有心通。同杯夕,同斟酌。千愁一醉都推却。花阴边,柳梢边,几回拟诗,偷怜不成怜。伤春玉瘦慵梳掠,抛掷琵琶闲处着。莫猜疑,莫嫌迟。鸳鸯翡翠,终是一双飞。
此词为“戏代李师师作”,是典型的狎妓之作,却写得风格绮丽,层层转折,步步入妙,颇见功力。正如陈延焯在他的《白雨斋词话》里所评:“此作层层入妙,如转丸珠,又如七宝楼台,不容拆碎。”很能代表他江北旧词绮丽华靡、柔婉轻曼的艺术风格。
然而靖康之变,惊醒了词人诗酒歌舞“鸳鸯翡翠一双飞”的好梦,作为一个能“以相家之子克饬臣节”的忠臣,他义不容辞的投入了抗金斗争的洪流中去,“抗强敌百胜之锋,遏四海横流之势”,以疲兵去对抗犬羊之锋。他在积极抗金的同时也写下了忧国伤时的词篇,以《秦楼月》为例:
芳菲歇,故园目断伤心切。伤心切,无边烟水,无穷山色。可堪更近乾龙节。眼中泪尽空啼血。空啼血,子规声外,晓风残月。
在这里,柳永式“杨柳岸,晓风残月”的离别之痛,已被“子规声外,晓风残月”的家园之痛代替,“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无边的烟水,无穷的山色,也只是无边的伤心,无边的痛苦,这景象既是对“故园目断”含义的丰富和扩展,又是对“伤心切”这一心理活动的形象化。在《阮郎归》里,词人表达了同样的感情:
江南江北雪漫漫,遥知易水寒。同云深处望三关,断肠山又山。
天可老,海能翻。消除此恨难。频闻遣使问平安,几时鸾辂还。
此词写得慷慨悲壮、情感强烈,忠君爱国之心表露无遗。词的上阕因景起情,从江南江北的风雪联想到北地易水之寒,触发了对羁留北地的徽钦二帝的怀念,所化用战国义士荆轲之悲歌“风萧萧兮易水寒”,更是倍增苍凉悲愤之气。同云、三关及重山的景象构成一幅阴沉惨暗、关山阻断的画面,此情此景怎不令人“断肠”?下阕凌空设喻,以天之尚可老、海之尚可翻反衬消除此恨之难,把意思翻进了一层,而末句偏偏又出之以痴语,从绝望中生发一丝痴望。而以此痴语作结,愈见词人之精诚郁结,悲愤深沉。“天可老,海能翻,消除此恨难。”破国亡家的惨痛铸就了词人的血泪篇章。刘师培曾经盛赞:“向子 《酒边词》,眷恋旧君,伤时念乱,例以古诗,以子建、少陵之亚,此儒家之词也。”可谓推崇备至。
然而最高统治者屈膝求和的苟安政策,却使词人此恨永难消。“既而大臣专权,以峻刑钳灭天下口。非曲意阿附者鲜有免者。公一言不和,见机而作,超然物外,自适其适。”他既不愿曲意阿附,又不敢坚决抗争,只能明哲保身,急流勇退,去作一个芗林居士——“欲识芗林居士,真正渔父家风”。既然“千里好河山,都尽是,君恩赐与”,那还顾什么“蜗角名,蝇头利”,倒不如“来做烟波主”逍遥自在。隐逸的生活,也把他的词作引上了清旷一路,试看他的《八声甘州·丙寅中秋对月》:
扫长空,万里静无云,飞镜上天东。欲骑鲸与闻,一株丹桂,几度秋风。取水珠宫贝阙,聊为洗尘容。莫放素娥去,清影方中。玄魄犹余半壁,便笙簧万籁,尊俎千峰。况十分端正,更读物衰翁。恨人生,时乎不在,未转头,欢事已沈空。多酌我,发岁好处,浩意无穷。
此词既脱尽了江北旧词的绮丽柔靡,也消去了南渡之初的忧愤,转向了由苏轼开创的清旷词风,真正实现了“步趋苏堂,而哜其胾”。时代的巨变,民族的惨痛,自身的遭遇,岁月的流变,洗尽了承平王孙、故都贵戚的旧尘容。欢事已成空,故国也难复,只剩月下樽前的芗林老人,吟他那清旷之词。“珠宫贝阙”的圣水洗却了万里长空的旧容,也洗却了词人早期的绮丽和中期的忧郁,只剩下无穷浩意供人回味。
然而正如杨乃乔之言:“可以说,如果是文人,就必然结缘于功利性,因为文人命中注定无法割舍支撑与维系自身生存下去的名利与尊严的。毫无疑问,微薄的名利与廉价的尊严,都足以使他们激动不已,文人的内心世界在不承受失意与重挫之前,从来就没有过片刻宁静。”向子諲作为一个典型的封建士大夫文人,达则兼济天下的理想他无法释怀,然而“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易老悲难诉”的现实,严重地戕害了词人的济世理想和拯物情怀,最高统治者既定的屈辱投降政策,又使词人不堪面对,于是他选择了逃避,选择了退隐山林,他走了文人独善其身的老路。 他的隐逸不是为出世而出世的逃遁,也不是为了入世而出世的在野,他的隐逸是从入世退向出世的栖藏,故而他的隐逸只能说是对现实世界功利性的规避——他还没能完全超越于现实功利之上,无法做到真正的逍遥,因此他的词作尽管清旷,却不免颓废;尽管学习苏东坡的“不食人间烟火语”,却“终不免有儿女之态”。他尽管要出世,却始终无法忘情于世事,因此他的词作里才会有那么多的赠友作、寿妻作和自寿词,因此他才会那么热衷于歌咏与他生朝有关的中秋及岩桂,才会对着中秋之月产生“恨人生、时乎不在”的无穷浩叹,才会对人生的诸多无奈感慨万端,滋生出颓废的情思来。这是他人生的悲哀,也是那个时代的悲哀,更是我们民族历史的悲哀。
长期以来,词学研究皆钟情于若干流派的大家,对那些中、小作家则无人问津,这很不利于构建完整系统的词学史。尽管向子諲算不得大家、名家,但是他毕竟以其创作丰富了两宋词坛,而且他正处于南北词风的转折时期,是由北转南的一个重要词人,其作品的时代意识也表现得非常明显,因此加强此类研究还是有一定意义的。
(余海珍,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