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翠芳 王甜甜 吴 楠
《西游记》历来被认为是一部浪漫主义杰作,全书以奇幻的笔墨讲述了唐僧师徒四人西天取经的故事。但从古至今任何文学作品都有它的社会现实基础,奇书也好,幻书也罢,都不可能是凭空编造的。尽管《西游记》的作者用幻笔述神语怪,充分驰骋浪漫主义的奇思妙想,把读者引向远离尘俗的神魔世界,但细细读来,我们仍然可以发现作者展开想象的翅膀飞得再高也没有离开的现实的土壤。不论是作者精心构建的神魔体系,还是众神佛妖魔的形象特征,都是现实社会的折光与投影。
一、神魔体系与明代宗教
作者在《西游记》中创造性地将各种宗教神话故事和民间传说中的神魔人物进行了一次认真的梳理和重建,形成了一个庞大复杂而又尊卑有序的神魔体系,而这一庞大体系也就是全书所有情节展开的大舞台。在这一体系中有如来佛祖及其率领的众多菩萨尊者、罗汉金刚组成的佛体系;有玉皇大帝及其领导下的大帮文武仙卿、天兵天将构成的神体系;也有各路魔怪、花妖树精组成的妖体系。表面上这一切都是奇幻之至,但细品下来就会发现这三大体系的建构及相互的关系几乎都是明代宗教现实的折射。
第一,从明世祖朱元璋开始,贯穿整个有明一代,儒教在社会中始终处于正统地位。《西游记》就深深体现了这一点,在书中,我们可以发现佛、神、妖三级体系中的各类人物都在处处以儒家教义约束着自己的言行。
忠孝是儒教的第一教义,三大体系中的各方人物莫不受此约束。唐僧虽为佛门高僧,却始终谨记向唐王发下的宏誓大愿,“不取真经”便“永坠沉沦地狱”,(第十二回)因为他有一个根深蒂固的思想就是“受王恩宠,不得不尽忠以报国耳”;(第十二回)龙王三太子纵火烧珠被其父告了个忤逆之罪,虽有菩萨说情,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就连全书中最桀骜不逊的人物孙悟空也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儒家教义去教训妖精。儒家其他教义如尊卑、仁义、礼仪、功名、诚信等在书中都尽有体现。孙悟空一上天宫不知礼仪,只对玉帝唱个喏,把满朝文武仙卿吓了一跳,连称“死罪”;当唐僧看到有人因利重本轻而舍命履冰去做买卖时不禁感叹道:“世间事惟名利最重。似他为利的舍死忘生,我弟子奉旨全忠,也只是为名,与他能差几何。”(第四十八回)
全书中唱主角的虽然是佛祖神仙、和尚道士,但他们却满口仁义道德,甚至不时蹦出几句《诗经》、《易经》、《论语》等儒家经典著作中的句子及相关习语。他们的言行在体现了儒家教义的同时也充分表明了儒教的首要地位。
第二,明代统治者始终主张三教并用,在这种思想政策影响下,有明一代出现了三教互相渗透融合的趋势。《西游记》中尤其重点体现了佛、神体系的交融。
首先,我们可以看到《西游记》一书中的佛祖菩萨和道家神仙一起交游会友,也一起协同作战。第二十四回中五庄观镇元大仙叮嘱道童好生招待唐僧,并告知道童“那和尚乃金蝉子转生,西方圣老如来佛第二个徒弟。五百年前我与他在‘兰盆会上相识,他曾亲手传茶给我,佛子敬我,故此是为故人也。”如此看来这佛与神的交游已有几百年,除此之外天宫中佛道交游之事举不胜举,同时他们也团结作战。孙悟空大闹天宫之时,佛祖与道仙便紧密团结合力收伏孙悟空,之后又大开“安天大会”尽情宴饮歌舞,尽显两教关系之友好密切。
其次,抛开交游宴友这种表层显现不看,深究下去就会发现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三人的取经才是两教整合杂糅的根本体现。为什么这样说呢?首先我们必须明确三人的初始身份。孙悟空本是玉帝垂赐允其生长的石猴,之后又拜在道教神仙灵台山菩提祖师门下为徒,实为道教中人。猪八戒和沙和尚,一个是天篷元帅,一个是卷帘大将。此三人原都出身于道教,最后却都追随唐僧西天取经入了佛门,连名字都改为行者、八戒、悟净。他们三人由道入佛反映出两教的融合已达到实质性的地步,而不仅仅是交友那么肤浅。
第三,明代虽主张三教并用,但从一开始就有侧重。从朱元璋始就有意识以儒为尊,尊佛抑道。虽然后来事实上三教的发展已脱离了统治者建朝之初设计的预定轨道,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佛教地位在明代大部分时期内还是高于道教的。而且由于明世宗过分崇道导致朝纲败坏民不聊生,许多有识之士开始呼吁重拾明初的宗教政策。这一切反映到《西游记》中便出现了尊佛抑道的倾向,亦即佛体系始终高于神体系。
读完全书我们会有一个印象就是似乎如来才是整个仙界中真正至高无上的人物。收伏孙悟空时玉帝要请动如来,而如来到达南天门时可以直接向天兵天将宣法旨,开安天大会时王母娘娘竟亲手为佛祖摘桃奉桃,如此种种细节将如来的至高地位突显无疑。不光佛祖就连普通神仙之间也有差别,唐僧师徒有许多次都是由佛祖菩萨最后出手相救化险为夷。如第六十五回小雷音寺受困,为打败黄眉大王孙悟空几乎请来了天宫中所有将领,请动二十七星宿、五位龙神、龟蛇二将都制伏不了妖怪,最后还是弥勒佛出手制伏了这个本为他司磬的黄眉童儿。在所有劫难中观音菩萨出场次数最多,她似乎就是唐僧四人取经全过程的一个总指挥。她首先设计唐僧师徒四人相认组成完整的取经队伍,之后又收伏黑熊怪、红孩儿妖以及自己的坐骑金毛犼,解四人于危难之中,同时又向太上老君借金银儿童下界为妖给四人制造灾难。似乎神魔体系这个大舞台上每个角色出场、每场戏的演出都由她调度,如此重要的“职位”由佛门菩萨担当也就充分显示出了两教地位孰高孰低。
总之,纵观《西游记》全书,认真梳理三大体系之关系,我们可以看出作者所表现的无疑是有明一代的宗教政策,即以儒为尊,尊佛抑道,三教并用整合杂糅,这既是《西游记》成书的现实基础之一,也是它所体现出的重要现实意义。
二、神佛妖魔的凡人化
细读《西游记》,会发现作者在塑造每一个形象时都有意识地将他们凡人化,着力表现他们与凡人相似的特征,也因此使这神魔体系体现了一种人世间才有的人情世故。如果我们抛开神佛妖魔的奇异外象、法术变化,只看他们的行为处世,那我们看到的分明是人间百态,众生世相。
首先来看神体系之首的玉帝。当他未见识到孙悟空的神通时便摆出一副无上天尊的威严之象,宣神将下界收伏。当孙悟空打上灵宵宝殿时他顿时惊惶失措,只得请如来佛祖来降伏孙悟空。而他更昏庸之处则表现在令凤仙郡大旱上,郡侯夫妇发生口角只是一时怒起推倒了供桌并非故意亵渎神灵,玉帝却认为是冒犯了自己而设三难为难这方百姓,使该郡三年大旱不雨,草芥不生,三停饿死两停人。似气量这般狭小,心肠如此歹毒的玉帝怎么称得上是历经一千七百五十劫才修成正果享无极大道的大天尊,他与中国历代皇帝中的昏庸之辈并无二致,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令人崇拜的不过是那一层神秘的面纱。
在佛体系中如来佛祖是至高无上的佛,他高居西方极乐净土之巅,受到世人以及众菩萨罗汉的顶礼膜拜。但就是这样一个法力无边修为甚高的佛祖也和凡人一样会为金钱斤斤计较,已经令唐僧师徒历尽了千辛万苦还不肯白手传经,并且为弟子的贪财作弊辩护。当我们看到唐僧万般无奈交出紫金钵时,不由得会为唐僧感慨。想唐僧皆因东土大唐已是世风日下,百姓已被贪婪、嫉妒、懒惰等恶念蒙蔽了心灵,才想到西天取经感化世人以永保大唐江山,但他恐怕万万想不到传他经书的佛祖本身就是个贪婪之辈,这真是个绝妙的讽刺。
其次,中国自有了朝廷就形成了官场,而维系官场的各种关系也便应运而生。官场中的大小官员无不是靠着各种关系拉帮结伙、党同伐异才得以生存。而无依无靠的小官员或是只能在欺诈打压中苟延残喘,或是利用手中一点点权利再去欺压平常百姓。《西游记》中偌大的一个神魔体系也不过是人间官场的一个缩影。
且不说各路神仙之间整日以交友宴乐为事,似乎每个人都有几位仙友。就说孙悟空这么桀骜不驯之人到了天宫之后整日所做的也是交朋会友。但他毕竟是异类免不了遭仙弹劾,他官封“齐天大圣”没多久,许旌阳真人就向玉帝启奏他整日闲游,应与他一件事管,免得别生事端。
中国古代野史稗文中历有记载官场关系网之轶事,到《红楼梦》中的“护官符”达到顶点,但《西游记》神魔体系中的关系网之复杂则更上了一层楼。
我们只是粗略统计就可以看出其中复杂性之一二。
比丘国国丈是寿星所骑的一只白鹿;通天河的魔头是观音菩萨莲花池里的金鱼;陷空山无底洞的老鼠精又是托塔李天王的义女;狮驼山老怪和二怪分别是文殊、普贤二位菩萨的坐骑青狮和白象,而三怪大鹏甚至是如来佛祖的母舅;平顶山金角、银角大王是太上老君看炉子的童子;碗子山黑松林的黄袍老怪更是天上二十八星宿中“奎木狼”下界;朱紫国麒麟山赛太岁乃观音菩萨的金毛犼;竹节山九曲盘桓洞九灵元圣是太乙天尊的坐骑。这些妖魔因为与佛祖、神仙或是菩萨有着很深的关系,所以即使他们作恶多端危害人间,最后都没有受到丝毫处罚,只是在主人的几声斥责中现出原形,仍然回归仙界为他们的主人继续效力。
而另有一些妖魔则没有这么好命了,他们出身于荒山野岭,没有靠山,只能靠自己的一点法力欺压百姓,最后下场都很惨。如车迟国的虎力大仙被砍了头,鹿力大仙被开了膛,羊力大仙被下了油锅;毒敌山琵琶洞的蝎子精被昴日星官收服现了原形;黄花洞百眼魔君多目怪死在毗蓝婆的神针下;七绝山未成型的蛇精和隐雾山折岳连环洞的艾叶花皮豹子精都死在孙悟空的金箍棒下。这些妖魔可以说是神魔官场中最低级的“官员”,他们过的是朝不保夕、动辄就会丢“官”丧命的日子。
这种神魔关系像人间官场一样,大小官员为利益交游结玩却又互相倾轧,狼狈为奸却又自相残杀。如此复杂的关系网是神秘的神魔面纱所掩盖不了的,它也将《西游记》的现实意义凸现无疑。
纵看整个神魔体系,它有很坚实的现实根基,揭去作者刻意赋予的神秘面纱,读者看到的是一方生趣辛辣的人间天地。在《西游记》神魔体系这个大舞台上,佛、神、妖的地位折射着人间三教的真实情况;各个人物的性情行为灌注着凡人的价值观念和道德意识;天宫、佛国无一不充斥着人间官场的污浊气息。总之,神魔体系是《西游记》的骨架支柱,它所带有的现实色彩就决定了整部书的基调——扎根于现实的浪漫情调,这也是《西游记》具有现实意义的一大原因。
(边翠芳 王甜甜 吴楠,兰州大学文学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