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赫尔曼·罗森布拉特
1942年冬天那个黑暗的日子,天气冷得厉害。在纳粹集中营里,这样的日子没有什么特别。我衣衫单薄、褴褛,站着直发抖,依然不相信发生在眼前的这场可怕的噩梦。我还只是个孩子,理应在学校里读书,和朋友一起玩耍,并憧憬着未来,之后长大结婚,建立自己的家。可只有自由的活着的人才拥有这些梦想,我不再是他们中的一员了。自从我和其他成千上万犹太人一起从家里被抓到这儿,我几乎像死了一般,活一天算一天。明天我还会活着吗?今夜我是否会被送进毒气室?
我沿着带刺的铁丝网来回走动,以便让瘦弱的身体暖和一些。我饥肠辘辘,都记不清这场饥饿已经持续了多长时间。反正我一直饿着,要想找到吃的无异于白日做梦。每天,我们中间不断有人消失,美好的过去仿佛烟消云散,我在绝望中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突然,我看到铁丝网外面走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她停了下来,用悲哀的眼神看了看我,仿佛在说,她理解我的苦楚,只是琢磨不透我为什么会在这儿。我想转移我的视线,让一个陌生人这样瞧着,我感到无地自容。但我的眼睛就是没法从她身上移开。
接着,她把手伸进她的口袋,拿出一个红苹果,一个美丽夺目的红苹果。噢,我有很长时间没看见苹果了。她机警地朝四周看了看,之后带着胜利的微笑飞快地将苹果从铁丝网上扔过来。我跑过去捡起,用冻僵的颤抖的手握住。在这个充满死亡的世界里,这样一个苹果是一种生命的表达,一种爱的兆示。我抬头瞥见那个女孩消失在远处。
第二天,我无法控制自己我在同一个时间不觉又来到铁丝网边的同一个位置。我是不是渴望她还会再来?毋庸置疑,在这儿,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希望,我也要紧紧抓住。她已经给了我希望,所以我必须紧紧抓住。
她再次出现,又带来一个苹果,伴着同样甜蜜的微笑把苹果从铁丝网上扔过来。这一次我接住了它,并高高举起好让她看见。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她是同情我吗?也许是的,但我不介意。我如此喜悦地凝视着她。很长时间以来,我第一次感觉到我的内心涌动着一股温馨的激情。
七个月来,我们就这样不断地见面,有时我们说几句话,有时她仅仅是把苹果扔给我。但这个天使般的女孩子喂养的不仅仅是我的肚子,她也在滋养着我的灵魂。并且我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也在让她的心灵得到滋润。
有一天我听到可怕的消息:我们将被用船带往另一个集中营。这可能意味着我的末日来临。
面对我和那位女孩子来说,则肯定意味着我们关系的结束。
第二天,当我向她致意时,我的心都要碎了,我几乎说不出话。但我肯定说了:“明天别给我带苹果了……我就要被送往另一个集中营。我们永别了。”赶在还控制得住自己的感情,我转身跑着离开了铁丝网。我不敢回头看她,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站在那儿泪流满面。
几个月过去了,噩梦一般的现实还在继续,但是对这个女孩子的美好回忆支撑着我战胜恐怖、痛苦和失望。在我的脑海里,我无数次看见她的面容和亲切的目光,听见她轻柔的话语,品尝她送来的红苹果。
接着有一天,噩梦好像一下子过去了。战争结束了,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获得了自由。我已经失去了宝贵的一切,包括我的家。但我还记着这个女孩子,这份记忆一直深藏我心,并让我决心在搬到美国之后继续开始新的生活。
岁月流逝,转眼到了1957年。我生活在纽约市,有位朋友说服我去赴一个约会,要见的女士是他的一位熟人。我勉强答应了。这位名叫罗玛的女士倒是很有魅力,并且跟我一样是一位移民,所以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有共同之处。
“战时你在哪儿?”她不失礼貌地问我,表现出移民们相互询问那些年的遭遇时所特有的谨慎。
“我在德国集中营。”我答道。
罗玛一下子变得神情恍惚,仿佛记起了什么令人痛苦或是甜蜜的往事。
“怎么啦?”我问。
“我在想我过去的一些事情,赫尔曼。”罗玛解释说,她的声音突然之间变得非常柔和,“你知道,我年轻时就住在一所集中营附近。集中营里有个男孩,他是个囚犯。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去看他。我记得我总是带苹果给他,我习惯把苹果从铁丝网上扔过去,他非常高兴。”
罗玛沉重地叹口气,接着往下讲:“很难说清我们彼此间的那种感觉——毕竟,我们当时还年轻·且只在可能的时候我们说过几句话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们之间有很深的爱。我时常设想,他可能同其他许多人一样被杀害了。可我又难以忍受这种想法,于是我使劲回忆我们在一起的那几个月他是什么样子。”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想是要炸了。我直视着罗玛,问道:“那个男孩是不是有一天对你说:‘明天别给我带苹果了,我就要被送往另一个集中营?”
“咳,是的。”罗玛回答。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但是,赫尔曼,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把她的手握在我的手里,回答说:
“因为我就是那个男孩,罗玛。”
好长一会儿,我们说不出话,彼此就那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拂开时间的面纱,我们认出了目光后面的那个人——我们曾如此深爱并一直爱着且从未忘怀的亲密伙伴。
最后我说:“瞧,罗玛,我们曾经天各一方,可我再也不想同你分开了。如今我自由了,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亲爱的,你愿意嫁给我吗?”
罗玛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跟我昔日看到的完全一样。罗玛说:“是的,我愿意嫁给你。”
我们拥抱,这是我们在认识之初直至分离那漫长的几个月一直渴望的拥抱,可那时有铁丝网将我们阻隔,如今,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
1996年的情人节,我带罗玛去国家电视台亮相。我想当着数百万观众的面,告诉她我每天内心的感受:“亲爱的,在集中营里当我饥渴之时,你喂养了我,如今我依然充满渴望,并且永远不会满足——我只渴望你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