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点的科考船

2006-05-30 12:26陆世纶
新民周刊 2006年47期
关键词:科考船保护区长江

陆世纶

11月6日上午10点,两艘陈旧的科考船,载着来自7个国家的30名水生动物学家和生态学家,在精心布置好的武汉“百威”码头鸣笛起航,开始了全程3400公里,为期至少6周的长江之旅。他们的任务是寻找一种可能已不复存在的动物——白鳍豚。

这是有史以来最高水准、最大规模的一次白鳍豚搜索行动,其准备期长达一年,耗资超过100万人民币。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副所长王丁、科研处处长张先锋、美国国家大气与海洋管理局首席鲸类科学家鲍勃·皮特曼、瑞士水专家皮特·穆勒、日本声呐专家赤松友成等参加了这次搜索行动。今年49岁的王丁是国内公认的白鳍豚权威,他与白鳍豚的不解之缘始于1984年。鲍勃·皮特曼此生见过世界上80种鲸中的60多种。另一个必须提及的船员是奥古斯特·普弗鲁格,他创建的瑞士白鳍豚保护基金会承担了这次行动所需的大部分经费,这笔钱来自生产百威啤酒的世界啤酒业巨头——安海斯·布希公司对该基金会的捐助。

11月是长江的枯水期,最有利于搜索白鳍豚。这是一个阳光灿烂、江风微拂的上午。记者看到,虽然是一次国际行动,启航仪式仍是非常中国化的——气球、彩旗、横幅标语、领导讲话,还有音乐和美酒,只是百威啤酒作为主要赞助商代替了通常使用的香槟,背景音乐是一首老歌《在希望的田野上》。

欢快的气氛冲淡了严峻的现实——这很可能是一次希望渺茫的旅程,这种已经在长江里生活了2500万年的哺乳动物正在以类似如今长江流域的经济发展同样快的速度消亡。

白鳍豚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哺乳动物之一,除了鱼,性格温顺的白鳍豚对任何生物不构成威胁,相反,它和海豚一样,对人类非常友善,然而善没善报,食物的匮乏、残忍的捕鱼方式如滚钩、电鱼,喧嚣的航运,水利工程对长江生态的影响使得白鳍豚的理想家园一去不复返。张先锋告诉记者,在上世纪80年代初,长江中还有400头白鳍豚,但现在幸存的白鳍豚不足100头,而且这还是10年前的估测。

白鳍豚正变得像“尼斯水怪”一样神秘。人们最后一次发现白鳍豚是在今年4月,目击者是一名受过训练的渔民,但没有得到进一步证实。这些年,人们在各地发现了不少漂浮在长江上的白鳍豚尸体,它们全都伤痕累累,有的是被螺旋桨打死的,有的是因兴建水利工程爆破淤滩暗礁时炸死的,有的是因水质污染病死的。前些年,有关部门在湖北省洪湖燕窝清理航道实施爆破时,将一个有4名成员的白鳍豚家庭全部炸死,其中有2头怀孕的雌豚。中国有三分之一的人口和40%的国民生产总值来源于长江沿岸。如果说熊猫的濒危是中国森林毁灭的信号,那么白鳍豚的险境则反映了中国经济高速发展的环境下河水污染和生态危机的现状。

虽然早在1988年白鳍豚就被中国政府列为一级保护动物,但白鳍豚得到的援助一直很少。科学家们认为,由于长江的状况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不可能好转,所以拯救白鳍豚唯一有效的办法,是在长江以外的湿地建立保护区,实行迁移保护。拯救白鳍豚要比拯救熊猫困难得多的道理就在这里:你可以封锁一片山岭,但不可能围堵长江。到目前为止,农业部投在淡水豚类保护上的资金是4000万元(只相当于美国海军用在研究海豚测雷一个项目上的资金),主要用于建立5个自然或半自然保护区,而搜寻白鳍豚的工作却由于资金不足一直未能全面展开,以致如今这些保护区里没有一头白鳍豚。

占地3万亩的天鹅洲白鳍豚自然保护区建在湖北石首市的长江故道上,目前有11名员工。据保护区负责人胡良慧介绍,他们一年的经费是16万元,其中11万元是当地政府拨给的,5万元来自农业部。这些钱既要发工资,还要承担管理和维修保护区的日常开支,根本不够用,于是他们只能靠在保护区内养鱼、雇佣渔民捕鱼、然后卖给周边的小餐馆挣钱补贴。胡良慧说,他们很清楚这样做是违背保护区的原则和纪律的,但不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首先得养活自己吧。”胡良慧对记者说。

保护区雇佣的一个渔民的年收入在2000元左右,正如我们在电影《三峡好人》中看到的那样,当不劳作的时候,他们喜欢三三两两地蹲在江边上抽烟、晒太阳,或者搭起一个小桌子吃东西。他们习惯把食物的残渣吐在地上而不是桌子上,他们认为桌子要保持干净,而土地原本就是脏的。他们看不到保护白鳍豚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在一个温饱问题还没有彻底解决的地方,人类只可能与动物争夺资源而不是保护动物,除非这种动物能给他们带来现实的利益,比如家畜。不能说人们不喜爱这种珍稀动物,白鳍豚曾经成为香烟、啤酒的商标名,当选过很多大型活动的吉祥物,但从本质上来说这依然是对它的利用而不是救赎。白鳍豚有很多头衔如“水中国宝”、“水中大熊猫”、“长江女神”,其中有一个似乎最贴切——“长江孤儿”。

即使在最狂热的白鳍豚保护者中间,很多事情也不能达成一致——在记者所乘的这条科考船上,中外人员之间的争执时有发生。“老外”们对船上又辣又油又咸的湘鄂风味的伙食倒是没什么意见,对此他们早有准备,他们的行李箱中塞满了从武汉“家乐福”采购来的进口罐头食品。他们与中国观察员们的分歧在于如何观察白鳍豚——他们喜欢用价值10万美元的海洋望远镜进行观察,而中国人更习惯用裸眼进行观察。另外,他们对几位保护区的工作人员老在工作时间打手机颇有微词。

中国最顶尖的白鳍豚研究专家几乎全部集中在中科院水生所,王丁是他们中的领头人。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他们始终没有放弃这一事业。位于武汉市南望山脚下的白鳍豚馆建于1992年,日本方为建馆捐助了价值1.2亿日元的滤水、冷却、水下观察窗玻璃等设备。最著名的白鳍豚“淇淇”在那里生活了10年。“淇淇”是1980年在城陵矶被发现的,当时它的头部有2个伤洞,伤势严重,搁浅在滩涂上。“淇淇”生前享尽风光,但最终孤独而死,人们始终没有为它找到新娘。在“淇淇”去世后的很长的时间里,王丁不愿进白鳍豚馆。

王丁说,中国有漫长的水系,水生物种类之多在世界上也是数一数二的,但这一领域的研究水平却很落后。如今世界水生动物保护大会每两年一次在美国召开,参加人数一届比一届多,现在已达2000人,其中一半是美国人,而中国很多次一个人都不去,要去也就是一两个人。“现在保护濒危动物的人本身也成‘濒危动物了,因为他们不会带来经济效益。”王丁语调凄惨地说。

由于白鳍豚直接在河流中生活,而且在水中捕食其他鱼类,因此它的数量是一条河流健康程度的关键指标,王丁说,如果长江不能支撑白鳍豚,从长远来说长江也不能支撑人类!

王丁无法接受白鳍豚已经灭绝这种猜想,甚至对这种观点怒不可遏,他说,就算这次没找到白鳍豚,也不能证明白鳍豚已经灭绝。

但坏消息接踵而来——经过头两天的考察,科学家们认为现在就可以得出结论:长江自然水动力和自我净化能力已基本丧失!不仅找不到白鳍豚的仙踪,江豚的数量也在急剧减少。在此之前科学家们估计长江里还有1000头江豚,根据这个判断,头两天科考船预计将看到100多头江豚,但结果只看到了20多头。王丁说,江豚的明天就是白鳍豚的今天!

现在,科考船正驶往上海,它开得很慢,因为装载着过于沉重的忧患,汽笛却拉得很响,似乎在发出迟来的警报:长江危急!如果再不尽快采取行动,我们如今引以为傲的经济奇迹很有可能变成一场生态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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