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克锦
泰国这次危机和1973年、1992年的两次相比完全不同,这是一次在泰国民主体制内的危机,但普密蓬国王却比以前的介入更加积极主动一些。有分析认为,这是因为在国王登基已有60年之后,如果任由他信这样亲农民的强势总理主政,国王的传统影响力势将不保。
1946年6月9日早晨,泰国国王的卧室里传出一声枪响,随后,政府宣布:“敬爱的国王拉玛八世饮弹驾崩了!”当天,拉玛八世的弟弟、时年18岁的普密蓬•阿杜德亲王在全国人民的悲痛声中登基继位,成为拉玛九世。
60年过去了,拉玛八世饮弹一案仍然成谜,拉玛九世已经成为当今世界在位时间最长的国王,他不仅在浩浩荡荡的民主大潮中把君主地位保存下来,而且在历次嘈杂的政治纷争中均有非凡表现。在这次总理他信和反对派之间的政治较量中,这位德高望重的国王的一举一动,俨然成为影响泰国政局的关键砝码。
“为了国王庆典”
泰国总理他信•西那瓦和以桑迪•林通坤为首的反对派之间的斗争,实际上自2005年就开始了。不过,2006年1月,他信家族成员向新加坡淡马锡公司出售泰国最大的电信企业西那瓦集团49.6%的股份后,反对派们抓住把柄,指责他信涉嫌利用政治权力为家族牟利,是一桩大的腐败案,政治斗争陡然升级:2月24日,他信宣布解散议会,提前3年进行大选,反对派和主要反对党宣布抵制;4月2日,大选在没有主要反对党参与的情况下举行,他信的泰爱泰党“大获全胜”,反对派的街头抗议升级;4月4日,在强大压力下,他信觐见国王后表示,“为了不给国王登基60周年庆典带来麻烦”,自己将不再担任新政府总理,并且暂时离开总理府,把工作交给副手奇猜•万那沙提,斗争告一段落——让战火熄灭的,是6月份正式举行的“国王登基60周年庆典”。
实际上,这项导致暂息干戈的庆典,在泰国是一项为期一年的庆祝活动。尽管普密蓬登基60周年是在6月份,但从1月的“泰王杯”欧亚高尔夫球邀请赛、曼谷“中国春节文化周”,到6月的盛大庆典、皇家船队巡游;从5月“春耕节”的皇家农耕仪式到12月的国王生日庆典、爵士音乐会;从集体剃度到40多国僧侣聚集曼谷诵经祈福……从年头到年尾,整个泰国都将沉浸在为国王祝福的幸福中。
在一个实行君主立宪制的民主国家里,因为国王庆典而导致政治进程暂缓执行的确有些不同寻常。本来只具有象征意义的国王,怎么能阻止操控各种权力的政客们之间的利益搏杀,并且让全体国民因为他的登基庆典而如此狂欢呢?
这要从泰国的政治制度和普密蓬国王自身的努力和作用说起。
这个国王不简单
虽然自1932年,泰国就废除绝对君主制而代之以君主立宪制,但泰国本身东方式的专制历史却没有被西方来的宪政民主完全征服,在成为“礼仪性”国家元首的同时,泰国国王至少保留了3项权力:被首相咨询,也就是国王给首相“指导意见”;对国内重大事件进行“劝告”;警告政府施政与广大民众利益不符。这些权力体现在文本上,就是泰国宪法的第七条:当国家出现紧急状态,应该按照“以国王为元首的民主国家的传统习俗”解决。
泰国的历史传统对国王地位的保障也很有利。在这个以佛教为国教的国度,普通民众还是自觉或不自觉地希望有一个神明一样的国王供他们来崇敬和膜拜,以在现实中遇到不如意时能有一个心灵的寄托。在动荡不定的泰国政治中,国王很好地充当了这一角色。
普密蓬的海外求学经历也有助于他把握介入政治的度。出生在美国马萨诸塞州坎布里奇的普密蓬(当时他的父亲正在哈佛大学学习)和他的很多王室亲人一样,长期在西方学习,在成为拉玛九世之后,他还继续返回瑞士,在洛桑大学改修政治和法律(之前他曾在这里学习理工科),直到1950年5月才回泰国正式加冕。长期游历在欧洲的他对民主政治非常熟悉,也对自己在君主立宪的泰国应该如何处事非常清楚:那就是在“权力政治”上要低姿态,但在“民生政治”上则尽可以发挥自己的作用。所以,普密蓬在登基大典上发表的第一篇御训就说:“吾将以德治国,为暹罗(泰国的旧称)人民谋福利。”背后的含义大概是,法律和政府事务方面,由将军或总理和议员们去做吧。
在随后的几十年里,普密蓬国王果然依照这条思路行事。他在1967年之前还时常出国访问以促进泰国与外国的友好关系,此后便足不出国,专心于国民生活质量的改善。鉴于泰国农村的贫困面不小,普密蓬尤其注意去农村考察。在几十年间,普密蓬为农民做了很多事:他从自己的生活费中,出资兴建了为人们带来实惠的水利工程;他恢复了传统的农业节日“春耕节”;他还在王宫里为农民开辟了试验田,他把属于王室的一些田地分给走投无路的北方农民……更重要的是,普密蓬在和农民交谈时用的是平易近人的群众语言,而不是优雅的皇室语言。所有这一切都为他赢得了非同一般的群众基础。普密蓬被尊称为走遍大地的“农民国王”,而他自己也曾开玩笑地说过“我是民选的国王”。
除了法律制度和社会基础之外,多才多艺也为普密蓬加分不少:自己曾亲手造小船,参加运动会取得好成绩,精通音乐,会多门外语……所有这一切,让这位长时间在位的国王成为泰国人心目中的一种依赖,仿佛到了危急时刻,老成持重而又睿智的国王总能化解危机。
关键时刻的干政
普密蓬在位60年,泰国共发生了19次政变,20位总理相继组建了48届内阁。冷静看着军人政权和文人政权交替、民主蹒跚前进的普密蓬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也的确在关键时刻多次化解过政治危机。其中最值得称道的是1973年和1992年两次。
1973年10月,泰国爆发了反对他侬•吉迪卡宗的军人独裁政府的大规模学生运动,政府指责学生是共产党的工具而进行武力镇压。虽然普密蓬“严父般的”关于不要动用武力的劝告没能阻止流血的发生,但血案发生后他命令王宫卫队打开大门让手无寸铁的学生进入王宫避难,而且亲临医院看望受伤的学生,鼓励他们“将来做个好公民”。最后,总理他侬和他的副手无法收拾残局,只能接受国王劝谕,辞职流亡国外,泰国民主进入一个反反复复的新阶段。
1992年5月,在民运人士占隆•西芒少将的带领下,泰国爆发一场反对政变上台、非民选总理素金达•卡巴允将军的群众示威游行,军警向手无寸铁的群众开了枪,镇压活动愈演愈烈。国王终于站出来,宣旨召见素金达和占隆。当两人进入皇宫跪在普密蓬国王面前时,国王说:“问题发生了……血色的疯狂。人在实施暴力时,结果是不能自控的。所产生的损失是全国性的,有什么可以炫耀的呢?……所以请你们来,不是让你们对峙,而是面对面地交流。”这次召见后不久,泰国电视发表公报,政府遵照御令,停止流血冲突,释放占隆少将,素金达也随之辞去总理职务。泰国由文人执掌政府的体制基本确立,民主进程取得重要成果。
由于国王的威望和成功化解危机的先例,他信和政敌之间的纠葛在2006年达到沸点的时候,人们自然把目光转向敬爱的国王。
他信一怒“为国王”
实际上,在这次危机中,国王的因素对他信影响也非常大。
自从他信领导的泰爱泰党在议会中牢牢控制多数以后,他信的行事风格和政策倾向与长期掌握着曼谷的旧政治势力格格不入:除了反对党需要夺回权力外,很多大学教师和一些知识分子也反对他信,因为他信为人“自负”对他们的意见不够尊重,让他们精神损失不小;城市里小商业主则因为交税多却没有讨到什么好处,反对他信也很积极;而一些媒体,因为他信对记者的傲慢,他信对新闻自由的“践踏”以及和他信家族经营的媒体的竞争,也对他信感到很不舒服。
所有这些反对派中,桑迪曾经和他信是好朋友、生意合伙人,后来因为商业利益而反目,因此打着争取民主自由的旗号,成为反对他信运动的急先锋。
对于桑迪在曼谷街头组织的一切讨伐活动,他信并不总是在意。但后来当桑迪指责他信妄图削弱国王的权力、对国王产生威胁时,他信就非常愤怒了。他信深知,在泰国,人们对贪污对腐败甚至对独裁都有些历史性的习惯,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容忍,更何况他手里还有几千万农民兄弟的选票,因而对他“贪污、腐败、独裁”的指控不会动摇他的地位。但如果被控威胁国王地位,那可是致命的——对深受人民爱戴的国王不利,这在泰国是谁也承受不起的罪名,对于他信来说,也是一个足以导致他下台的指控。因此,桑迪这招一使出来,他信便恼羞成怒,在去年向法院提起诉讼,控告桑迪诽谤。
不过,普密蓬国王后来召见他信,告诉他作为领导人“要能容忍批评”,面对国王的劝谕,他信也只好撤销指控。但随着局势的发展,桑迪并没有放弃这个唯一还可能击败他信的武器,因此,近日他信也再次表示,还是要控告桑迪诽谤。
在整个事件中,他信对国王的尊敬是无须怀疑的。在斗争最为激烈的4月,他信就曾经说过“只要国王让我下台,我就下台”这样的话。但普密蓬国王深知,纵然泰国民主制度还有瑕疵,他信利用制度的失衡获得极大的利益,但怎么能让一个有几千万民众支持的总理说下就下呢?因此,他把这个棘手的问题交给了司法系统,让最高法院、最高行政法院和宪法法院的法官们讨论,最后法院裁决4月份的大选无效,10月份重新选举。
他信与国王关系微妙
泰国这次危机和1973年、1992年的两次相比完全不同,这是一次在泰国民主体制内的危机,但普密蓬国王却比以前的介入更加积极主动一些。他信也是在觐见国王后,宣布为了不给庆典扫兴,自己下野。
那么泰国国王这次为何有“不易觉察”的举动呢?有分析指出,这实际上反映出他信和普密蓬之间的微妙关系。
在君主立宪的限制下,国王不能干预政治,因此只能向关心人们疾苦,促进经济发展这方面的“低层政治”发展,普密蓬国王正是以这条路树立起自己的威望的;而长期以来,曼谷的政客们一直把政治军事权力等“高层政治”当成自己的游戏,沉迷于有关斗争而忽视了广大农民的利益,这似乎也给国王树立威信留下了足够的空间。
然而他信上台后却改变了这一格局,他信执政的重要基础之一就是他和以前的政府不同,他关心广大的贫民,实施了非常多的倾向于农民的政策。他和善于访贫问苦的普密蓬一样,经常下乡和农民们用农民的语言交流,表达自己的关心;他有时候也和把自己的财产捐给农民的普密蓬一样,从自己的腰包里掏钱给那些贫苦的农民;人们在电视里看过国王在农村考察的镜头,人们也从电视里看到他信和农民亲切攀谈的场景。正是依靠这些途径,他信可以稳稳地掌握着广大农村地区的选票,再用这些通过“低层政治”运作得来的选票,在曼谷同“精英”集团们进行“高层政治”的对抗。
但广大农村地区对他信的狂热支持,从长远来看还是影响国王的支持基础的,更何况,他信还曾经多次任命僧侣,而这以前都被认为是国王的特权。
因此不管他信的主观意识如何,他的行为实际上是对国王民意基础的威胁。当然,现在的普密蓬国王才华出众,魅力也非同寻常,君主地位无法撼动,也谈不上有什么危机,但在国王登基已有60年之后,如果内阁还是由他信这样亲农民的强势总理主政,泰国那种政府注意高层政治、国王关注低层政治、国王关键时刻干预政治的独有的民主体制是否还能维持下去呢?
庆典之后的斗争
不管怎么说,目前的泰国还是沉浸在国王登基60周年庆典的气氛中。他信与反对派为了顾全庆典这一大局,也都没有进行热火朝天的斗争。他信在“休假”一个多月后又回到总理岗位上,但他主要是专注于油价上涨、投资不力、反毒运动等经济和社会事务;反对派虽然继续反对他信,包括争取到曼谷刑事法庭于6月19日就选举委员会与泰爱泰党合谋舞弊一案举行庭审,但似乎也在着力准备10月份的选举。
但等到庆典高潮6月份之后呢?可以想见,庆典之后,即使泰爱泰党有部分成员转党(宪法规定候选人必须成为某个政党成员90天,才能代表这个政党参选),他信仍将带领他的泰爱泰党参加选举,如果泰爱泰党结构变化不大的话,获胜的可能性还是很大;而反对派已经表示,如果他信再次当选总理,他们还要搞街头政治。
如果是这样的话,10月份之后,登基已经60周年的国王,将会采取一个什么样的立场,用宪法保留给他的君权,来解决这个民主制度产生的问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