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田美秀后来多舛的命运,全是缘于别人骂她的一句极为恶毒,极为肮脏的话,这句话要是出自其他人之口也罢,却是李名东骂出来的。李名东家跟田美秀家是邻居,两家的房子就隔着一片菜地,几棵桃李树。田美秀家跟李名东家往上溯去五代,还有点沾亲带故,田美秀该叫李名东的娘表姨,该叫李名东表哥。况且,李名东跟田美秀从小青梅竹马,两人还有一层不为人知的关系,按说李名东不会骂田美秀这样的话。但李名东硬是骂了,而且是恶狠狠骂出来的。田美秀现在想起来,心里还生生地滴血。
那是六年前的事情了。那时的田美秀还是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姑娘,她不想在河坪村脸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不想找一个汗爬水流粗皮黑草的农村男人结婚生子,不想在贫穷的农村生活一辈子。可她却没有条件和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河坪村虽然也有年轻姑娘到外面去打工,可她不想去,她早就听说过,外出打工的年轻姑娘无非靠两种手段挣钱,一是做苦活,二是卖青春。田美秀觉得自己既不是做苦活的人,也不是卖青春的人。那几年田美秀也想到县里去找李名东,可她又下不了那个决心,她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姑娘,她担心李名东早就把他们之间的情义忘了。特别是听说李名东找了个县长女儿做老婆之后,想找他的念头就彻底地破灭了。不曾料想,这时李名东居然到河口镇做副镇长来了,据说是他的县长岳父有意让他下来镀金的。田美秀仿佛又看到了一线希望,自己上门去求他,命运也许会有所转机。那天李名东回到河坪村看望父母的时候,田美秀跟往常一样,没有露面。第二天,她着意将自己打扮了一番,去了镇政府。当她走进李名东办公室的时候,她看见李名东的眼睛有些发亮。她心里的那种自信也就多了几分。
“你是哪个村的,找我有事么?”李名东一边把田美秀往办公室让,一边问道。
田美秀很是失望,说:“没有事情就不能来李镇长办公室了?”
李名东连连说:“可以可以。”过后又道,“我不是镇长,我是副镇长。”
“有一个好的老丈人,还愁做不了镇长,今后只怕要做县长的。”
李名东的眼睛瞪大了,惊了一阵,问道:“你是芝麻花吧?”
田美秀的脸面变得通红,后来,眼里就有亮亮的泪花儿,“感谢你还认得我。”
李名东知道自己的话伤了她的自尊,说:“美秀,别怪我认不得你,我每次回家,你总是躲着我,已经几年没有看见你了。真的没有想到,你变得这样漂亮,我差点认不出来了。”
“我小的时候也不丑啊。”田美秀的眼里透出许多让人怜悯的幽怨。
李名东的脸面有些发红,目光定定地看着她,却不说话。
“你说,我小时候丑不丑?”
李名东说:“别跟表哥赌气了,这些年你还好么?”李名东给田美秀倒了一杯茶,叫她坐着说话。
“我不喜欢你在我面前充什么表哥,过去我也从来没有叫过你表哥。”
“那就还像过去一样,直呼其名吧。”
“我可不敢,我叫你李镇长。”田美秀说话像吃了生米,但她知道李名东不会见怪她。又说道,“你到乡下来,胡县长的千金离得了你?”
“我的事情你怎么全都知道?”
“你娘告诉我的。她的儿子给县长做女婿,多么荣耀的事情,河口镇谁不知道?都为你感到高兴啊,都说你日后出息了,大家都跟着沾光哩。你娘还对我说了你跟胡卉许多事情,要我说给你听么?”
“不要说,我不想听。我现在只想听你说说你自己的事情。”李名东叹气道:“你真的可惜了呀。”
含在田美秀眼里的泪花变成了泪珠,啪嗒一声掉下来,“我现在信了这句话:人强不过命。”
“现如今农村的年轻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你怎么不出去打工呢?”
“你没听说过那些年轻漂亮的年轻女子在外面是怎么挣钱的么,你也希望我跟她们一样?”
李名东不做声了,许久,安慰她说:“别着急,慢慢来。”
这是李名东来河口镇做副镇长的时候,田美秀第一次跟他见面,时间不长,话也不多,但田美秀很满足,心里的那种希望也强烈了许多。
田美秀第二次去镇政府找李名东是三天之后的一个晚上。走进李名东办公室的时候,李名东正在给谁打电话,态度十分地谦卑,说着说着腰就弯了下去,对着手机连连地说:“好好,行行。”那边的电话挂了一阵,他还把手机按在耳朵上不放下来。
田美秀笑说:“胡卉骂你了?”
李名东回过神来,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说:“没有,她都是为我好哩。”
田美秀早就听说过胡县长的女儿胡卉长得又矮又丑,可李名东为了得到她,居然多次下跪哀求。李名东的母亲说,她儿子说了,下跪值得;得到县长的女儿,他出头的日子就来了。田美秀不好意思挑明他跟那位县长千金之间的瓜葛和交易,心想也许他那样做的确是对的,好不容易跳出农门,做了干部,怎么不希望有个好的前途呢。
俩人说了一会儿话,田美秀看见床头有几件脏衣服,说:“我给你洗洗衣服吧。”
李名东说:“不用。我们一块说说话吧。”
河口镇是穷镇,农民穷,镇政府当然就气派不起来。两栋陈旧了的砖木结构楼房,每名乡干部只有一间窄小的房子,兼做办公室和卧室。田美秀拿起床头的脏衣服,丢进盆子洗起来。
李名东站一旁说:“你这样一来,我就不好意思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今后不要来了?”
“不是,欢迎你常来玩儿。”
田美秀抬起头,几分调皮地说:“不怕胡卉说你跟漂亮姑娘往来密切么?”
李名东有些尴尬,说:“别说得那样严重,胡卉其实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
“真是一对恩爱夫妻啊,这样护着她。”
李名东把话往一旁扯,说:“你就没有想到再考一次大学,你的年纪并不大。”
田美秀叹气道:“死心了,不考了,我没有读大学的命。”
李名东不好再说什么了。田美秀家的情况,李名东了如指掌。田美秀的父母就生田美秀一个闺女。不是田美秀的父母如何响应国家的号召只生一个好,是田美秀的母亲再也生不出来了。田美秀成了父母的掌上明珠,心肝宝贝。河口镇穷,河坪村更穷,作为父母心肝宝贝的田美秀没有什么好的吃,也没有什么好的穿。好在田美秀十分地懂事,好吃的好穿的她都不要,她只想读书,父母当然答应。他们都知道农村的年轻人要想有个好的前途,只有读书这条路可走。何况还有李名东这个榜样啊。父母向女儿保证,不吃不穿,砸锅卖铁,也要盘送女儿读书。田美秀读书十分用功,成绩特别地好,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班上的学习尖子。老师说,河坪村出人才,李名东能考上重点大学,田美秀也能考上重点大学的。不曾料到,高考的时候田美秀却出了事。高考前学校放三天假,让同学们做高考前的准备。田美秀原本可以不回家的,可她却回家了,她的原意是想回趟家,放松一下心里的压力。不曾想这一次回家不但耽误了她高考,还差点让她送了命。
河坪村与河口镇一河之隔,却因为没有一座桥,过河很不方便,河坪村人祖祖辈辈都想修座桥,解决过河难的问题,却总是修不起,每年到了秋天,河坪村人用木头在河滩上架一座木桥,第二年的春天,河里涨水,木桥被水冲走,人们要过河就得泅水。三年两年河坪村总会有人被淹死。7月4号田美秀回家,7月5号晚上居然下了一夜的雨,7月6号田美秀早早起床,看见河里涨水了,急得不行,提着母亲给她准备的一些吃的东西往河边跑。天还在下雨,她担心再耽误一些时间,河里的水会更大,过河就难了。不曾料到走到河滩中间,一个大浪打下来,把她卷进下面深潭里去了。田美秀从小在河边长大,她不怕水,可这天的水实在来得太猛,太急,加上混浊不清,把田美秀淹得半死,还是几个在河边捞流水柴的年轻人把她拖上岸的。当天田美秀无事,不曾想第二天进考场的时候突然发起了高烧,头痛欲裂,眼睛发黑,考得一塌糊涂。第二年她复读了一年,还是因为门前的那条河,断送了她走进大学之门的希望,不过这次不是因为她自己,而是因为她的母亲。第三年,学校再次动员她去复读,说她这样好的成绩,不读大学,实在可惜了。可她的母亲却因7月6号过河给田美秀送东西时被水淹得半死,还落下一个胸口痛的怪病,卧床不起,吃药借了许多的账,她的心彻底地死了。她不是不想读大学,像李名东一样,跳出农门,有一个好的工作,多好啊!何况,她跟李名东还有一个约定哩。
“这样埋没在农村,实在可惜了。”李名东不无惋惜地说。
田美秀已经抽泣不止,她仿佛要把心中的苦恼和忧愁全都化为泪水流出来。
“别急,慢慢来,希望总是有的。”
这是李名东第二次说这样的话,田美秀心里想,他把自己的事情放心里去了。
后来,田美秀经常到李名东那里去,去了之后,也不说自己的事情,给他洗洗衣服,收拾收拾他那零乱的办公室。她知道自己的事情不用多说,李名东会当件事情来办的。倒是李名东没事的时候常常说起他们儿时的一些事情来。
“那时你像个男孩子,什么都不怕,也不知道害羞,哪像现在,多么懂事的一个漂亮的姑娘。”
田美秀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嗔他说:“便宜让你占了,还说便宜话呀。”
田美秀这话把李名东的脸也弄得通红。他说:“过去的事情你还记得呀。”
“你自己记着,就不让别人记着了?”
李名东叹道:“人要是不长大,就那样懵懵懂懂的,该多好。”
田美秀道:“总是长不大的孩子,你就不能做副镇长了啊!我们村里人说,河口镇也就你有出息。”
李名东说:“不在这条道上走,哪里知道这条道是多么难走。”
田美秀说:“你靠着胡县长,还愁日后没有好的前程?”
李名东说:“这倒也是。”过后又道,“不说那些了,我们说正经事吧。你的事情我跟书记镇长都说了,只是要苦了你。”
田美秀道:“当农民的,什么苦没有吃过。”
“苦倒是没有什么,只是待遇不高,每个月才三百多块钱,你愿意么?”
“别说钱的事情,先说工作,我能干好么?”田美秀心想,李名东这样为自己费心费力,我不能让别人说他的不是处,能胜任的工作我就干,不能胜任的工作绝不能勉强。
“镇文化站的文化专干调到县文化局去之后,镇里一直没有文化辅导员,我看你很适合,高中文化,唱歌跳舞你也行。”
田美秀对文化辅导员这个工作并不怎么陌生,过去镇里的文化专干每年也就组织全镇的年轻人搞几次文艺演出,再就是出几期黑板报,其他时间,就跟着书记镇长下村搞中心工作。她说:“如果你们研究同意了,我愿意做这个工作。”
“我让办公室打个报告,报县文化局批一下,下个月来上班吧。”
田美秀高兴得不行,没有想到自己的工作这么容易就解决了。她说:“我怎么感谢你?”
李名东暧昧地笑道:“除了给我洗衣服,你还想怎么感谢我啊?”
田美秀勾着头说:“我不知道。”
“还记得我们过去的约定么?”
“对我来说,那已经成了天上的彩虹。”田美秀真的不敢有任何的奢望。
李名东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说:“想想儿时的事情,还是很有趣的。”
田美秀打断他的话,一本正经地说:“除了给你洗衣服,我还可以给你写工作报告,给镇里写通讯稿。你不一定知道吧,读高中的时候,我就给报社投过稿的。”
“能有这样的本事,你的问题就好解决了,日后报考公务员,考上公务员,就正经端上国家的饭碗了。”
“还得靠你帮忙啊。”
“你的事情我能不帮忙么?就说镇文化站这个文化辅导员吧,多少人盯着的,却让你弄到手了。”
“别人是看着你家那位岳父大人的面子吧。”
“也算是吧。”李名东说,“其实,我在县里工作的时候,一直挂念着你的,给你安排好了,也算了却一个心愿。”
田美秀感动得只差掉眼泪了,说:“你的情,我记着就是。”
不曾料到,田美秀在镇文化站才上了几天班就出事了。那天胡卉来河口镇看望李名东,看见一个漂亮姑娘给李名东洗衣服,当即就指着田美秀破口大骂起来:“你个婊子,想勾引我男人么?”
田美秀分辩说:“我是李副镇长的表妹。”
胡卉的脸一下扭曲成茄子形状,扑向站在一旁的李名东,扯着他的耳朵,往前一拉,李名东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她的面前了。她说:“她要不说是你的表妹,我还不来气,你给我说清楚,跟你这个表妹睡过几次觉了?”
李名东求饶说:“胡卉你别生气,我给你解释。”
胡卉却不听他解释什么,吼道:“现在有两条路摆在你的面前,要想做我爸的女婿,你就把你这个表妹赶走,我再不想看见她。否则,我们就一刀两断,没有我爸,看你有多大的前途。”
书记镇长出面调解,证明田美秀是个思想单纯,作风正派的姑娘,跟李名东没有什么不清不白的事情。要胡卉放心好了。再说,田美秀的业务能力比较强,还能写,镇上还真少不得这样一个人哩。胡卉指着他们的鼻子骂道:“你们一个两个是不是想我在我老爸面前说几句话啊?”
书记镇长都不敢做声了,他们都知道县委书记即将调走,胡县长将要接任县委书记,还真担心胡县长这位娇气的女儿在她父亲面前说他们的坏话哩。这时,李名东突然指着田美秀骂了起来,骂的话是那样地恶毒,肮脏,不堪入耳,田美秀当时被骂懵了,哭着跑回家去了。
按说,田美秀回家了,事情也该完了,不曾想,李名东还在镇里的三级干部大会上说这件事,说他险些被糖衣炮弹打倒了,是他的爱人胡卉拯救了他。田美秀出门去,人们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她,有的人甚至还对着她吐口水。田美秀的父母当然也听到了人们的议论,父亲整日唉声叹气,母亲整日以泪洗面,田美秀连自己的家也无法待下去了,万般无奈,只有选择出走。
二
田美秀一走就是六年,杳无音讯,她的父母以为女儿已经不在人世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就在人们渐渐把田美秀忘记了的时候,田美秀却出现在人们的面前。田美秀当时回来的时候人们并没有认出她来,她在河坪村前面的河滩上把鞋袜脱掉,小心地过了河,然后往自己家走去。父亲已经苍老了许多,母亲仍然一副病态。田美秀一声哭喊:“爹,娘,我回来了。”两位老人还是怔在那里,许久,当他们确认站在面前的就是自己的女儿时,才扑过来,抱着女儿痛哭不止。
“我的儿,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想死娘了啊。”
田美秀也哭得不行:“爹,娘,这些年你们还好么?”
“你娘病了几次,要不是你李家表姨帮忙照料,只怕没人在了。”
田美秀有些疑惑地问道:“表姨她还来我们家?”
“毕竟乡亲乡邻,他们觉得名东那样做有些对不住我们家。”
“李名东回县里去了?”
“还在这里做镇党委书记,听说年底可能要调县里做领导去的吧。”
田美秀的母亲说:“别说人家了,他的前途远大啊。”
“远大个屁,这几年来河口镇就干一件事,天天要大家集资办芝麻油加工厂,劳民伤财,怨声载道,多少人指着他的背脊骨骂他的娘。”
田美秀回家的消息很快在河坪村传开,乡亲们都来看望她。李名东的父母也来了,李名东的母亲拉着田美秀的手直哭:“美秀啊,你要是不回来,我们怎么对得住你的父母。”
田美秀说:“谢谢表姨这些年对我家的照顾。表哥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胡卉那里他是得罪不起的,我不怪他。”
“我家名东每次回家,不是发牢骚,就是唉声叹气,也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
村主任抱怨说:“我们原来以为河坪村出了个人物,会给河坪村解决一些困难,做一些好事,看来我们想错了,名东那家伙心里根本没有河坪村,整天想的是自己的事情。”
田美秀对村主任说:“村主任,我想请你帮个忙,你愿意么?”
村主任说:“你说吧,能帮的我一定帮你。”
“我准备在村子前面的河滩上修一座桥,解决我们河坪村人过河难的问题。想请你帮忙料理这个事情。”
村主任惊诧道:“修一座便桥也要上万块的钱啊!”
“不,修水泥桥。修在比较窄的河口,大概五十万就够了。”
村主任不认识似的盯着田美秀,疑惑地说:“这么多钱,你拿得出来?”
“因为钱不多,才简单地修一座水泥桥。要不,就修一座能跑大货车的大桥。”田美秀顿了顿,“没有一座桥,不方便呀。我们河坪村盼望修桥眼睛都盼穿了。”
村主任说:“名东不管河坪村的事情,可河坪村的事情还得向他汇报啊,他不同意,只怕就办不成。”说着匆匆到镇政府去了。
没有料到的,不多久李名东就风风火火赶了来。李名东不像村里人那样,眼里含着泪水关心地问田美秀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也没有因为几年前骂过田美秀的脏话,恶话,生出多少愧疚,伸过手跟田美秀握了握,过后爽朗地笑了几声,说:“你在外面发财了,得感谢我哩,不是我,你不会走出去,也就不会有今天了。”
田美秀笑道:“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要感谢你。你好吧,听说做书记了?”
李名东叹了口气,说:“做书记有做书记的难处。我是来向你求援的。”
田美秀问道:“你手中有职有权,后面还有胡县长作靠山,我能帮你什么忙?”
“这几年我别的事情没有做,就办了一个芝麻油加工厂,快办成了,只是还差五十万块钱买配套设备。你能不能把修桥的钱借我用了?”
李名东的话一出口,河坪村的人们都吼叫起来,说:你李书记走了,当官去了,你爹你娘还在河坪村啊,你不想办法弄钱给大家修座桥,别人拿钱修桥你还来打主意呀。田美秀说:“李书记,你不要责怪村里人,我不会把钱借你的,我这钱只用来修桥。”
李名东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有些没好气地说:“修桥要占两岸的地吧,我不同意,看谁敢动工。”说着,扬长而去。
河坪村的人们被惹急了,李名东刚刚回到镇政府,上千的群众就把镇政府围得水泄不通,要跟李名东讨个说法。李名东说:“这个问题跟你们没得说的,你们回去把田美秀叫来,我有话对她说。”
村主任担心把事情闹大,弄出问题就更加难办了,连忙把田美秀叫了来。田美秀走进李名东的办公室,李名东就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眼睛看着田美秀,脸面流露出悲凄之色:“美秀,你走之后,我心里一直不好受,觉得对不住你,挂记着你,现在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就放心了。”
李名东的话让田美秀有些感动,她的眼睛有些发红,不过她还是忍住了,说:“过去的事情,还提它做什么。”
李名东说:“谁叫我们一块长大,谁叫我们从小青梅竹马,谁叫我们那时还曾有过山盟海誓。不管人家怎么说,怎么想,我们的心却是在一块的,分不开的。那时说你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李名东的话让田美秀的眼泪滚豆子一般滚了下来。李名东比田美秀大五岁,田美秀从小就知道李名东很喜欢她,常常把家里一些好吃的东西偷出来给她吃。村里谁家的孩子欺负她,他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保护她,哪怕自己被打得头破血流。李名东最喜欢的一件事是带她在河边的浅水处学游泳。小的时候她在河边学游泳是不穿衣服的。李名东也不穿衣服,两个人游一阵,累了,就赤条条躺在河滩上晒太阳。这个时候李名东会在她的面前炫耀他的胯下长有一个小鸡鸡,而她没有;后来,他就会往她的身上爬,把她压在身子的下面,他说牛呀猪呀都这样爬哩,弄得她一身的沙子,浑身痒痒的。后来,她长大了些,上了学,下河游泳不好意思打个赤膊了,李名东也上了初中,下河游泳当然也要穿短裤的,不过田美秀还是发现了秘密。跟着李名东下河游泳的时候,李名东老是往河里扎猛子,把自己沉到水里面去,田美秀无意之中发现他在水里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从她的裤管往里面瞅,她的脸面羞得绯红,说:“你真坏。”
李名东红着脸说:“我什么也没有看见。”过后又说,“美秀,长大了你给我做媳妇吧。”
田美秀不做声,不过她心里还是很愿意给这个很喜欢她的表哥做媳妇的。再后来,李名东到省城读大学去了,每年回家总是交代田美秀,要她努力读书,日后考上大学,一块到城里去工作。田美秀当然要努力读书啊,不为别的,就为了能跟李名东在一起。李名东大学毕业分到县委宣传部做新闻干事的时候,还给田美秀写过几次信鼓励她哩。
可是,命运居然一次又一次地捉弄了田美秀。当她得知李名东跟胡县长的千金谈了对象的时候,那颗原本灰冷的心彻底地绝望了。当她仅仅只是指望李名东帮她一把,并不存在任何别的企图的时候,不曾料到胡卉会那样对待她,更不会想到李名东为了在胡卉面前表明心迹,居然撕破脸面朝她的脸上泼脏水,作践她,辱骂她。人心险恶啊,这是田美秀在这个世界生活二十多年的总结,这个总结是带血的,铭心刻骨的。可是,面对着李名东的悲凄之情,她的心又软了下来,问李名东道:“这几年你好吧?”
“不好。”李名东说,“虽然你走了,可胡卉对你还是耿耿于怀,还对她父亲说了我们的事情,她父亲对我也没有过去好了。”
“他们怎么能那样呢?”
“他们要那样我又有什么办法?胡卉自己长得不好,她当然见不得我身边有漂亮女人啊。”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不想在河口镇待一辈子,我得弄些政绩出来。美秀,你要帮我一把,我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也是有责任的。”
“你办的那个芝麻油加工厂会给河口镇带来什么好处呢?”
“加工芝麻油啊!我们河口镇每年可以增加三百万收入,人均增加收入三百元。”
“怎么能增加那么多收入?我们村是种芝麻的大村,一家一户一年也就收百来斤芝麻。”
“可以发动大家种啊!今后我们河口镇可以成为种芝麻的专业镇。”
田美秀心想,芝麻还没种出来,就算农民的收入了呀,问道:“你办的芝麻油加工厂花了多少钱?”
“已经花三百五十万了,配套设施还要五十万,还请你支持一下,把修桥的钱给我先用着。”
田美秀说:“修桥的钱我不会给你。我手头还有十万,你拿去吧。修桥的事情,还请你多支持,不然,村里人会来闹事的。”
李名东那张保养得很好的脸有些发青,不耐烦地说:“你那十万什么时候给我?”
“你什么时候要,我就什么时候给你。”
李名东说:“还差四十万,只有在群众身上打主意了。我准备召开一个群众大会,发动全镇的群众再搞一次集资,过几天我就到上海去运机械设备。”
田美秀说:“走的时候,你到我家来拿钱就是。”
三
河口大桥开工的那天,李名东居然把县里几个主要领导都请来了,还请来了电视台的记者,举行了盛大的开工典礼仪式,县里领导都讲了话,李名东也作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说,河坪村世世代代因为没有桥,饱受河水阻隔之苦,近十年来,过河时被淹死的人就有八个;他还算了一笔账,由于没有桥,河坪村的经济一直上不去,损失达千万元之多。他还说了这些年他是怎样为修建大桥操心费力的,“我在河口镇工作这些年,主要就办了两件实事,一是建芝麻油加工厂,二是在河坪村前面修一座桥。芝麻油加工厂建成之后,河口镇的经济将会上一个新的台阶。一座水泥桥即将在河坪村前面的河滩上架起,河坪村过河没桥的时代将成为历史。我们应该感谢县委县政府的大力支持。我们河坪村的群众都要关心大桥的修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早日把大桥修好,为子孙后代造福。”
李名东的讲话得到了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的赞赏,说他在河口镇的工作是扎实的,有政绩的。胡卉的父亲还在李名东的肩上拍了拍,说:“你不错,我女儿没看错你。”
这天,田美秀没有参加大桥开工典礼仪式,她说身体有些不适,到县医院看病去了。李名东带着县领导和记者们参加完大桥开工典礼仪式之后,就匆匆带着他们去看他的芝麻油加工厂去了。李名东担心县领导在这里待久了,当地的群众会弄出什么事情来。
就在河口大桥紧锣密鼓修建的时候,一种传言悄悄在河口镇传开:田美秀的钱来得不正道,她一个姑娘家,在外面几年,靠什么本领挣得那么多的钱呀。那天,田美秀从大桥工地回到家里的时候,她的母亲首先放出了悲声:“儿呀,你对娘说,你在外面做的什么事情?”
田美秀说:“娘,你不要问女儿的钱怎么得的,女儿没有抢,没有偷,也不是从歪门斜道中得来的。”
“外面说出的一些话难听啊!”
“难听你就不要听。”
“这些话要是别人说也就罢了,是从李名东口里说出来的啊!”
“他说什么了?”田美秀惊道。
“他说你的钱是在外面不学好得来的。”
田美秀的脸面一片惨白,站起身进房去了。这些日子田美秀的身体一直不好,十分地憔悴,常常一副痛苦的样子,母亲发现她出门的时候都是靠化妆把那种憔悴和痛苦掩盖起来,还发现她总是吃药,不放心地跟进房去,“儿呀,告诉娘,你得的什么病,不要紧的吧。要不你到医院住些日子去。修桥的事,村主任管着的,村里人也都非常地热心,大家都把修桥当做自己的事情一样。”
“没有什么病的,娘你尽管放心好了。”过后她劝娘说,“他要把修大桥的钱全拿走,我不同意,得罪了他。他要说就让他说去。”
娘说:“最了解女儿的是娘啊,我相信女儿不会在外面不学好的。”
没有等到大桥修好,田美秀已经卧床不起了,病情十分严重,但她不愿意到医院去,她说自己的病她知道,不用住医院了。再说,她也没有钱啊,原本留有治病的钱,李名东拿去办芝麻油加工厂了。弥留之际,田美秀对母亲说,“娘,你去对表姨说,我想见李名东一面,我有话对他说。”
母亲连忙去找李名东的母亲,李名东的母亲说:“我这就去镇政府把他叫回来。”
李名东的母亲匆匆忙忙来到镇政府的时候,李名东正指挥着几个镇政府的干部帮他收拾东西。他接到了通知,已经被任命为县委办主任,进了常委。李名东不耐烦地说:“我哪有时间,下午要赶到县委办报到。”
女人无奈,只得回去把儿子说的话说给田美秀听。来看望田美秀的村主任十分气愤,“美秀的救命钱是他拿去办芝麻油加工厂的,要他来看看她也不行么。”村主任带着一群村民赶到镇政府的时候,李名东已经上了车,他说:“我不会去看她的,你们也不要把她当成了不得的英雄,吹她,捧她,这些年她在外面卖身子哩。”
村主任回到河坪村的时候,田美秀还睁着眼睛等着李名东,看见村主任带着人们回来,有些失望地说:“我要他来,就是要对他说我的钱从哪里来的。他不来也罢,我就对大家说了吧。我的钱,是靠卖肾得来的。这些年,我一直在一家香港老板办的企业里面打工。三年前,那个香港老板的女人患了肾病,生命垂危,急需换肾,香港老板放出话来,高价买肾救他女人的命。我卖了一个肾给她。我一直把修桥的事情放在心里的。要是我们河坪村前面的河口有一座桥,我田美秀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也一样能读大学,能做国家干部,端国家的饭碗。村前那座水泥桥修好了,我这样的悲剧就不会在河坪村别的孩子身上发生了啊。”过后,田美秀拉着母亲的手说,“娘啊,一年前我就查出患了乳腺癌,已经到了晚期。我不能尽孝给你们养老送终了,也没有给你和我爹留下多少钱,你们不会怪女儿吧。”
房间里的人们已经泣不成声,村主任流着眼泪说:“美秀,你放心,日后你的爹娘老了,动不得了,由村里照顾。”
田美秀说:“村主任,河口大桥还没有完工,还得请你多操心了。”田美秀死得十分安详,十分平静。人们说,河口大桥快修好了,田美秀心里高兴啊。
河口大桥修好之后,河坪村的人们自发地在大桥头立了一块石碑,石碑上刻着三个大字:功德桥,下面还刻了几行小字,介绍田美秀卖肾捐钱修桥的事情。不久,石碑的背后又被刻了一行字:李名东不能从桥上过。有人说是村里人刻的,也有人说是李名东的父亲刻的。李名东的父母一直觉得对不住田美秀和她的父母,对不住乡亲们,当人当面咒骂自己的儿子,说他不是他们养出来的。
只是,李名东之后再没有回到河坪村来,听说他的官道一路做得十分地顺畅。
原刊责编 齐丹
【作者简介】向本贵,男,苗族,1947年生,湖南沅陵人,当过农民、乡镇干部。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发表中短篇小说多部(篇),出版长篇小说十部、中篇小说集三部。作品多次获奖和被转载。现为一级作家,湖南省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