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案高悬

2006-05-30 10:48胡学文
小说月报 2006年9期
关键词:鸭嘴结巴所长

夏日的中午,光棍吴响伏在芨芨丛中,虎视着牵着牛的尹小梅。

吴响想把尹小梅搞到手。在北滩,尹小梅算不上漂亮,一张普通的梨形脸,眉眼也不突出,总在躲着谁似的,更没有王虎女人那种风骚劲儿。她很瘦弱,走路慢悠悠的,像一棵失去水分的豆芽菜。可吴响就是喜欢她。从尹小梅嫁到北滩那天起,这种喜欢就固执地扎进吴响心里,在清淡的日子中蓬蓬勃勃地生长着。喜欢当然要费点儿心思,当然要下手。只是几年过去了,吴响仅接近了尹小梅两次。一次是在河边,尹小梅挽着裤腿洗衣服。吴响装作正巧经过的样子,和尹小梅亲昵地打招呼。尹小梅顿时涨红了脸,没等吴响再说什么,抱着衣服逃了。这个女人一定读懂了吴响的眼神,害怕了。第二次是在尹小梅家,吴响给尹小梅下一份通知。吴响是护林员,有资格给各户下“通知”。尹小梅接过那页写着黑字的黄纸,吴响趁机抓住她的手。手很软,似乎没有骨头。尹小梅惊恐地一缩,但没抽出去。她往后撤着身子,脸漆一样白。吴响微微笑着,加重了力气。黄宝在县水泥厂当壮工,两星期才回来一趟。尹小梅的公公黄老大住在隔壁的院子,吴响有恃无恐。两个人拽着,很有些游戏的成分。尹小梅突然低头咬了吴响一口。不是一般的咬,是拼了性命的。吴响带着血青色的牙印悻悻离开。尹小梅竟如此刚烈,出乎吴响意外。说到底,吴响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绝。和女人好,要来软的,或软中带硬,一味硬肯定糟。吴响清楚这点儿。

吴响没得手,但想头更厉害了,几近痴迷。就像摁弹簧,摁得越紧,撑得越长。越是得不到,越是想得到。吴响虽是一介光棍,但身边不缺女人,可谁也代替不了尹小梅。谁也代替不了尹小梅在吴响心中的位置。吴响发誓一定要把尹小梅搞到手。机会像旱天的雨,好容易飘过一团云,没等掉下一滴,又忽忽悠悠飘走了。

吴响是光棍,在村里的地位却不低,因为他是护林员,挣着一份工资,享受村干部待遇。吴响比村干部还会享受,他把地包给别人种,平时除了去树林里转一遭,再无事可干。多余的精力没处打发,只能找女人。

吴响鼻子很灵,如果发现树被砍掉,只消一个时辰就会嗅着木头的气息追到偷伐者家。那些人讨好着、恭维着、检讨着,然后往吴响兜里塞两盒烟,或三五块钱,吴响训斥两句也便作罢。村民砍树都是自家用,吴响睁只眼闭只眼。村长找过吴响,怪他没原则。吴响很干脆地说,那就把我换掉。村长没换吴响,在村里找不出能替换吴响的人。吴响有一股蛮劲儿、一股驴劲,拉下脸六亲不认,村民心里骂吴响驴,都怕吴响。护林员就得吴响这种人,换了别人,那些树早就光秃秃的了。吴响的“身份”对尹小梅不起任何作用,尹小梅连树林都不进,总是离吴响远远的。

但转机还是来了。两年前,吴响又多了一份职务:护坡员。以前草场可以随意放牧,随意挖药材,现在不行了,要保护草场。草场都用铁丝围栏圈住,护坡员的职责就是防止人和牲畜进入。和护林员不同的是,护坡员的工资由乡里出。吴响去乡里开了一个会,回来把乡里的禁令贴到村头。那份禁令主要是罚款数额:人进草场挖药材,一次罚六十;牛马进入罚一百;羊进入一只罚五十。禁令贴出第二天,吴响就抓住了挖药材的王虎女人。吴响沉着脸问,没看见禁令?王虎女人笑嘻嘻地说,看见了。吴响说,看见还进来?王虎女人撇撇嘴,你黑夜敲窗户,白天就正经了?吴响说,一码归一码,乡里让我管我就管。王虎女人瞅瞅四周,我就不信这一套,说着就脱裤子。白晃晃的屁股一闪一闪,吴响的眼便眯成了一条线。送到嘴边的肉,吴响哪有回绝的道理?吴响心疼嫩绿的花草,紧抓着王虎女人的腿,不让她来回翻滚。事后,吴响在白屁股上拍一掌,下次别进来了。可过了没几天,王虎女人又进去了。吴响还是老规矩。吴响的窍就是被王虎女人捅开的,再逮住别的挖药材或放牧的女人,吴响就罚她们的款,一直罚到女人脱了裤子。

吴响又瞄上了尹小梅。尹小梅可以不去树林,但她躲不开草场。尹小梅家有一头奶牛,奶牛当然要吃草,哪里的草有围栏里的茂盛?只要她钻进一次,他就牢牢套住她。尹小梅似乎觉到了吴响的阴谋,要么自己割草,要么在地畔放牧,始终不越过那道线。直到最近,吴响才发现尹小梅的蛛丝马迹,原来她和他打游击呢。尹小梅利用吴响中午吃饭的机会,把牛牵进草场大吃一顿。没想到尹小梅竟有这鬼心眼儿,吴响意外而窃喜。

吴响继续盯着尹小梅。尹小梅穿了件浅绿色衬衣,吴响看不清她突出的胸部,这使他对那个地方有了更多想象成分。尹小梅鬼鬼祟祟地望着村里的方向,又望一眼,确定没有人影,牵着牛朝围栏豁口走去。吴响的心跳撞在芨芨草上,击出空空的声音,生怕自己飞起来,紧抓着细长的草叶。吴响为了套尹小梅,只是回村绕了一圈,又悄悄潜回草场。

六月的阳光骨白骨白的,很重。

吴响特意选在毛文明来的日子收网。如果尹小梅不给面子,就把她交给毛文明。毛文明是副乡长,包着北滩的工作。吴响刚当护坡员那会儿,毛文明郑重其事地找吴响谈话,老吴啊,咱俩拴在一条线上了,你可不能吊儿郎当的。吴响拍着胸脯保证,毛乡长放心,我吴响不是吃素的。毛文明赏了吴响一盒烟,就靠你了。过了一段,毛文明又找到吴响,说别的村罚了多少多少钱。毛文明说护坡员的工资就由罚款出,罚不上款,年底吴响就甭想领工资。吴响听出意思,光护不行,罚款也是一项重要任务。

罚就罚,吴响随时能把脸拉下来。进草场的并非都是女人,是女人也不是都给吴响脱裤子。吴响挑挑拣拣的罚,不过没按照乡里的禁令罚,咋说也是一个村的,该抬手还得抬手。比如柳老汉,快七十的人了,一听罚钱,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求吴响放了他。慌得吴响搀他起来,让他赶紧走。比如哑巴女人,穷得连袜子都穿不上,唯一值钱的就是那两只羊,吴响忍心罚吗?对那些耍腻的,吴响就交给毛文明处理。别看毛文明嘴巴的毛没长齐,很有手段。毛文明嫌吴响罚的少,北滩的草场面积全乡最大,别的村都罚到北滩的几倍了。毛文明给吴响弄了一辆旧摩托,还说罚款额增加了,给吴响换辆新的。毛文明也不闲着,三天两头检查。吴响充其量是刀背,毛文明则是刀刃。尹小梅若是不识好歹,就让她碰碰刀刃。

尹小梅牵着牛从豁口进了草场。她终于进去了,吴响轻轻咬咬嘴唇,生怕一不小心笑出声。豁口是那些进草场的人弄出来的,吴响曾报告过毛文明,想把口子补住。毛文明说算了吧,补上还是往坏弄,乱花钱。后来吴响琢磨出这句话的味儿了,毛文明确实比吴响心深,一种探不到底的深。

吴响匍匐爬行,慢慢向草场豁口靠近。吴响搞女人是老手了,但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兴奋过。他实在太喜欢尹小梅了。

尹小梅盯着牛的嘴巴,轻声催促,快点儿!快点儿!吴响暗笑,就算牛长了一丈长的舌头,也得一口一口吃。

吴响站起来,喊了声尹小梅。声音很轻,他怕吓着她。

尹小梅猛地一抖,迅速回过身,满脸的惊恐和慌乱。她的嘴唇碰了碰,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吃力地挤出一丝生硬、干巴的笑。

吴响绷住脸,你这是第几次了?

尹小梅紧张地说,三次。

她显然吓坏了,想撒谎又不敢彻底地撒。

吴响说,你根本不止三次。

尹小梅躲避着吴响的目光,就三次。

吴响说,就算你三次吧,一次一百,三次罚三百。

尹小梅仰起苍白的脸,这么多?

吴响问,禁令上怎么写的?你没看?

尹小梅小声说,我没钱。

吴响说,没钱拿牛顶。

尹小梅下意识地牵牵绳子。她用央求的口气说,放了我吧,下次不敢了。

吴响为难地说,我放了你,乡里可不放过我。

尹小梅的目光在草上跳闪着,无措的样子。如果是王虎女人,早就把裤子脱了,哪用费这个唾沫?尹小梅守得紧紧的,一点儿不懂利用自己的资源。可吴响喜欢她的也正是这点儿。吴响想尹小梅永远不会主动,自己动手得了。他试探地拍拍她的腰,她马上躲开,敌视而慌张地瞪着他。吴响笑笑,放你倒是也行,不过……尹小梅已经明白,脸上飞起一抹红晕,但还是警觉地问,你要干啥?吴响说,我喜欢你,从你嫁到北滩那天就喜欢你了。尹小梅扭转头,胸脯迅速起伏着,不知是紧张还是害羞。

吴响觉得时机成熟了,突然抱住她。

尹小梅大惊,奋力挣扎着、叫着,别……声音很轻,但很执拗,没一点儿妥协的意思。

牛受到惊吓,挣脱缰绳跑了。

尹小梅没有像上次那样咬吴响,她躲避着,眼睛湿淋淋的。

吴响松开了,他不想强迫她。

尹小梅惊喘着,满脸是泪。她瞪了瞪吴响,往草场深处追去。那头牛快跑得没影儿了。

吴响帮尹小梅牵回牛,毛文明恰好到了草场边。毛文明带着三轮车,每次来他都雇一辆三轮。人证物证俱在,尹小梅抵赖不了。吴响憋了一肚子火,当然不会帮尹小梅说话,是她自己撞到枪口上的。毛文明要罚款,尹小梅一口咬定没钱。她的语气很硬,直到毛文明要拉牛,她才慌了。毛文明虎着脸说,明知故犯,乡里正想抓个典型呢。尹小梅求救地望着吴响,吴响的心动了动,但他闪开了。这个女人,得让她吃点儿苦头。

尹小梅撒泼了,她竟然撒开泼了。她拦着毛文明,并且在毛文明手上咬了一口。她咬顺口了,可那是毛文明的手,怎么能咬呢?可她就是咬了。似乎还想咬第二口,毛文明躲了。尹小梅没能拦住谁,牛被强行弄到车上。尹小梅疯了似的,扒到车上,紧紧抱住牛腿,像抱着命根子。毛文明冷笑,我正想让你去呢,和政策对抗,就不光是罚款的事儿了。那时,吴响确实想替尹小梅说句话,可毛文明正在气头上,他刚吐出一个字就被毛文明挡回来。吴响的舌头转了转,叫,小梅!尹小梅抬起头,她的眼睛有些肿,有些红,水汪汪的,可目光分外地硬,直直地刺进吴响心里。一绺头发垂下来,在眉角拐了个弯儿,贴在鼻翼一侧。吴响哆嗦了一下,嗓子忽地哑了。

这是尹小梅留给吴响的最后形象。

吴响很蔫。尹小梅和她的牛被毛文明拉走,一股黑烟扑到吴响脸上,吴响就蔫了。吴响蓄谋多日的计划扑了个空。那情形就像一个胸有成竹的猎手,火都架好了,就等夹子一响收猎物了,没想到猎物和夹子一块跳进了别人怀里,自己扑到的只是一团风。尹小梅这个死心眼儿女人,碰都不让他碰。撞到毛文明枪口上,有你好受的。甭说罚三百,罚六百也得交。毛文明要是算起老账,也许不止六百。毛文明不是吴响,不会给尹小梅留面子,更有办法撬开尹小梅的嘴巴,让她交代私进草场的次数。尹小梅自作自受,怨不得吴响。可吴响的心是那样的空,空得能装下整个草场。尹小梅在空旷中固执地长出来,柔软而坚硬地直视着吴响。吴响的腿颤了颤,一弹一弹往回走。他得通知黄老大,早点儿往回领人。他只想让尹小梅吃点儿苦头,一点点儿就够了。

黄老大驴个子,只是背总是驼着,随时给人鞠躬的样子。黄老大空长一副大骨架,看起来壮,身体非常虚弱,常年吃药,秋天的脚步还没到就捂上了大口罩,整个一个病老爷。性格也弱,女人在的时候,什么都是女人拿主意;女人死后,黄老大没了主心骨儿,就向别人讨主意。吴响平时很少和黄老大打交道。

吴响叫了半天,没人答应,便推门进去。黄老大正睡觉,身上搭一块厚厚的棉垫子。吴响举起手,又缓缓放下了。黄老大未必吃得住他这一拍。吴响重重地嗨了一声,黄老大抬起被炕席印出各种图案的脸,吃惊地看着吴响,嘴里呼出厚重的铁锈味。吴响说得简短,但很清楚,黄老大慌慌地点头。吴响一转身,黄老大叫住他,问,她进草场了?吴响说,当然进了。黄老大嘀咕,这可咋办,这可咋办?吴响强调,拿钱领人。他到了街上,黄老大又三摇两晃追上来,问带多少钱。吴响说二百吧。黄老大几乎哭出来,我没钱啊。吴响说,没钱去借,一头奶牛,一个儿媳,总不止二百吧?黄老大的眼球艰难地滑动着,似乎在算这笔账。

吴响泡了碗饭,还没扒拉两口,黄老大又躬腰进来。吴响为了套尹小梅,没顾上吃午饭,这阵儿饿了,懒得理他。吴响不问,黄老大也不开口,紧盯着吴响的碗。吴响实在憋不住了,问他有什么事。黄老大伸长脖子,什么时候领人?吴响粗声道,什么时候都行,越早越好。黄老大愁眉苦脸地说,我借不上钱啊。吴响没好气,借不上找我干吗?黄老大说,你替我想个主意。吴响不耐烦地说,给黄宝打电话,让他回来。黄老大垂着手,我……没他的电话。吴响说,那就去找他。黄老大想了想,也只好这样了……我坐车去?吴响几乎气笑了,那么远的路,你想爬着去?黄老大哎哎着退出去,我坐车去,坐车快。

再他妈啰嗦,黄花菜也凉了。吴响暗骂。这句话倒提醒了他自己,不知毛文明把尹小梅怎样了。毛文明的目的是罚款,尹小梅老老实实的,不会有别的问题。如果尹小梅不知轻重就难说了。那可是乡政府,那可是毛文明啊。吴响不踏实了,决定去探探风。

吴响把自己的坐骑推出来。吴响对它是又爱又恨,虽说是旧摩托,骑着还是蛮威风,恨是因为它不长脸,往往在关键时刻熄火,怎么踹也不哼一声。还特别费油,像喝一样。汽油比麻油都贵了,所以每次加油,吴响都想扇它几个大嘴巴子。

又是一顿乱踹,脚脖子都麻了,仍没响声。吴响骂声×,村长走过来,说,连摩托都×,你小子鸡巴是铁打的啊。村长冬夏扣着一顶蓝帽子,除非发脾气骂人才会摘下来。吴响漫不经心地瞅村长一眼,说,这破货,我真想×了它。村长问,尹小梅让毛乡长拉走了?吴响说,谁让她往枪口上撞?村长说,毛乡长不好惹,你求求情,一个女人,罚几个钱算了,黄宝又不在家,黄老大缠我半天,我就差给他下跪了。吴响乐了,村长也害怕?村长说,当然怕了,我担心他栽在我家门槛上。说着踢了一脚,摩托忽地发动着了。俩人愣了愣,同时笑了。吴响骂,这小子,见了村长就不敢装哑巴了。

乡政府东面有一排旧房,是原先的兽医站。兽医站盖了新房,这里就作了乡里的临时仓库。吴响扒在门口,看见木桩上拴了两头牛,却没有尹小梅的。吴响纳闷,尹小梅关在什么地方?他憋足嗓子喊了两声,两头牛又是叫又是抻脖子的。

乡政府的院子很普通,还没有电管站的气派。吴响每次进来,目光都要往紧缩缩,不像在北滩那样肆无忌惮,随便乱撞。这是一种发憷的感觉。吴响很恼火,他一直认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为了掩饰心虚,他就吹口哨,让口哨敲开毛文明办公室。

毛文明正往手心倒药片,桌上好几个药瓶子。他冲吴响点点头,指指沙发,让吴响坐。吴响问,毛乡长不舒服了?说着从烟盒抽出一支,自己点了。毛文明并不回答,将满满一把药片搁进嘴里,咕咚咽进去,方说,胃疼。末了又痛苦地补充,喝酒喝的。在北滩,吴响和村长是喝酒次数最多的人,也没喝到胃疼的份儿上。吴响用关心的语气说,以后少喝点儿。毛文明骂着脏话,你以为我想喝?不喝不行呀,天天有检查的,哪个也得罪不起,都得陪。我这还算轻的,李乡长最多一天陪了六班客人。李乡长是一把手。毛文明伸过头,让吴响看他的嘴。他的嘴唇上有几个黄豆大小的黑斑。毛文明说,看见了吧,这叫酒苔,肝胃吸收不了,就逼到嘴唇上了。吴响表示同情地叹口气,心里却巴不得自己长几个酒苔。

毛文明忽然问,那女人叫什么?

吴响马上坐直,叫尹小梅,她咋没在兽医站那个院子?

毛文明说,我把她关别处了,她态度实在不好。

吴响解释,她有病,这种人犯不着和她计较,我就怕她骂难听的,所以赶过来。

毛文明说,她骂倒好了,现在她死不开口,问她话,理都不理,紧抱着牛腿,好像我要把牛吃掉。

吴响说,我已经通知她家里人了,交了罚款,把她放了算了。

毛文明摇头,别人可以,她不行,必须让她从思想上认识到错误。想搞对抗,没门儿!都像她这样,乡里的威信往哪儿搁?我以后怎么开展工作?

吴响说,女人嘛,没啥见识,我说服她。

毛文明冷笑,你不相信我的能力?

吴响忙说,我没那意思,谁不知道毛乡长的能力,掏出来装两大麻袋。

毛文明说,我要是连个农村女人都治不了,就没脸在营盘乡待下去。你等着瞧,交罚款的时候让她服服帖帖。

吴响呆了几呆,再次提醒,天黑前她家就能送来罚款。

毛文明摆摆手,这里没你的事了,你走吧。她家来人,找我就是。

吴响提出看看尹小梅。毛文明奇怪地说,看她干啥?她又不是你的相好。吴响没再坚持,这个时候看尹小梅,是自讨没趣。

吴响在乡政府门口守着,想等黄老大父子来了一块儿找毛文明。夜色重得抹都抹不开了,黄老大父子也没露面。这个黄老大,莫非在路上养孩子了?吴响骂着黄老大,去食品店买了两个麻饼一瓶橘汁,想送给尹小梅。毛文明办公室锁着,吴响转了半天也没找见。当然没法给尹小梅送去,他将东西放在毛文明门口,怏怏离开。

吴响一天没吃上囫囵饭,想去东坡解解馋。东坡有他的铁杆相好。到了村口又没进去,只要进去,一时半会儿就走不了。吴响怕黄老大找他扑空。家里没剩饭,吴响懒得生火,吃了一袋方便面,灌了两瓶啤酒。光棍的日子总是马马虎虎。夜短得还没火柴棍儿长,吴响睡了一会儿,天就亮了。吴响去找黄老大,两家门都锁着。难道黄老大走丢了?也不知尹小梅这一夜怎么过的。吴响惦记着尹小梅,如果黄老大还不露面,他一定要把她保出来。

一出村,看见被牛牵着的黄老大。牛饿了一夜,急于找吃的,疯疯癫癫的。黄老大弓腰拽着缰绳,脸憋成黑紫色,豆样的汗珠叮满每一道皱纹。黄老大想站住,可牛看见吴响,走得越发快了。吴响赶上去拽住绳套子,问,怎么才回来?尹小梅呢?黄老大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村长怕黄老大栽在门槛上,还真是这样,怎么看黄老大都是一盏纸灯笼。好半天,黄老大的喘才平息下去。他说天晚了,没赶上车,他和黄宝步行回来的。吴响吃了一惊,你也是走回来的?黄老大说,走……走回的。吴响问,尹小梅咋没回来?黄老大说,她在医院呢。吴响听出自己的声音抖了,她怎么在医院?黄老大的皱脸几乎垂下来,她犯病了,我紧走慢走,她怎么就犯病了呢?

吴响急赶到卫生院。院里站着三个人,毛文明、派出所焦所长、卫生院长独眼周。三个人围成半圆形,中间坐着一个抱着头的男人,是尹小梅的丈夫黄宝。站着的三个人都盯着吴响,黄宝依然是那个姿势,仿佛凝固了。焦所长和独眼周面无表情,毛文明则显得不安。

毛文明向另外俩人介绍,这是北滩的护坡员吴响。

吴响问,尹小梅呢?

焦所长和独眼周冷漠地看着他,毛文明给吴响使个眼色,示意吴响走到一边。这时一直抱着头的黄宝突然仰起脸,眼睛红红地盯着吴响。吴响意识到黄宝的目光不对,尚未作出反应,黄宝猛地跳起来扑向吴响。焦所长和独眼周及时抓住黄宝,黄宝仍将一口痰吐到吴响脑门儿上。

吴响没有抹掉那口痰。听到尹小梅死去的消息,他彻底傻了。

尹小梅的死在村民嘴里嚼了一阵,便剩下几缕叹息。死是伤感的,带着寒意的,可死亡又是不可抗拒的,谁挡得住呢?

吴响不这么认为,尹小梅的死与他有着极大的关系。其实他能拖住死亡的腿,不让它靠近尹小梅。如果他不设套子,完全可以阻止尹小梅越过围栏;如果他不蓄谋搞她,就不会故意把她交到毛文明手里;如果她不被毛文明带到乡里,不被关起来,就不会丢掉性命。吴响被难过与自责纠缠着,怎么也挣不脱。

那些日子,吴响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每天上午骑着摩托疯转,下午一头扎进三结巴酒馆,要一瓶酒,一盘花生米,一盘猪耳朵,提前了夜晚的生活。三结巴乐坏了,从乡里买了五十个猪耳朵,冻进冰柜,专供吴响。吴响的脑袋喝成斗篷,天差不多就黑透了。三结巴拿来纸笔,吴响歪歪扭扭写个“吴”字。三结巴赔着笑,让吴响再加一个字。吴响毫不客气地把笔扔掉。三结巴捡起笔,自己补个“响”。吴响看不见这些,他已踉跄在路上了。

吴响醉酒是为了躲开尹小梅。她把他折磨得精疲力竭,恍恍惚惚,实在吃不消了。如果脑袋不被酒精挤满,尹小梅就会钻进去。可后半夜酒醒之后,尹小梅还是往脑里钻。一绺头发垂下来,在眉角拐个弯儿,贴在鼻翼一侧。她的眼睛有些肿,有些红,水汪汪的,目光则硬得枪一样。她的嘴巴抽动着,似乎要说什么。吴响大汗淋漓,等尹小梅把那句话说出来。尹小梅却把嘴巴闭上了。吴响说,小梅,我对不起你。我他妈不是人。尹小梅只是冷冷地望着他。

吴响乞盼白天,到了白天又早早地把自己拽进夜晚。吴响想找个藏身处,哪里找得到呢?

吴响对尹小梅三个字格外敏感,怕经过尹小梅家门前,怕别人提到尹小梅,谁说到尹小梅就和谁干架。村民摸透吴响的毛病,宁可跟黄宝、黄老大说尹小梅,也不跟吴响说。村民还摸透了吴响的习惯,只要吴响一进酒馆,便飞快地牵着牛赶着羊往围栏里去。其实,吴响知道,每日酒馆前总有一两个孩子或妇女,那是监视吴响的。吴响有意外的举动,比如突然离开酒馆,他们就迅速把消息传递开。但吴响懒得管,他想用稀里糊涂减轻一些罪责感,尽管他的马虎已和尹小梅无关。

那天,吴响刚喝了两口,村长进来了。吴响指指对面的凳子说,坐下,喝几口。村长把帽子抓下来,往桌上一砸,你还有心思喝酒?你去看看围栏里成啥了?吴响说,不就是草吗?今年吃掉,明年又长出来了。村长说,扯鸡巴淡吧,那样还要你这护坡员干啥?你以为看草场是你一个人的事,弄不好,我跟着挨训,我也和乡里签了责任状。吴响灌下一杯酒,打着嗝说,那你护算了。村长说,工资呢,你也不要了?吴响说不要了。三结巴慌了,吴……响,不……能……不要……工……资,没工……资,咋……喝酒?吴响不言声了,三结巴说的全是大实话。村长说,毛乡长给我打电话,问你是不是整天睡大觉?吴响问,他呢?咋不来?出了尹小梅的事,毛文明很少在北滩露面。村长说,他去学习了,刚回来就听说你吊儿郎当的。吴响的心动了动,谁说我不管了,一天耗两个油呢。村长把酒瓶拿开,对三结巴说,不能让他喝酒了,他喝一次,我罚你一次,你挣十块我罚你二十,你挣二十我罚你四十。三结巴看看吴响,又看看村长,一脑门愁云。他刚又进了五十个猪耳朵。村长拽吴响,走,驮我去草场。吴响没犯拗。

俩人一出门,一个妇女慌慌张张地跑了。

村长骂,×,都成游击队了。

吴响的院墙是黄土夯的,不足半人高,形同虚设。老远就看见院里一股黑烟,吴响说声糟了,大步跑起来。

摩托被烧得面目全非,只剩下一副污黑的骨架。地上的木条还未燃尽,仍在冒烟,显然是有人故意点的。尹小梅死后,村民对吴响有成见,吴响觉得出来,但没想到有人报复他。吴响的脸慢慢黑了。

村长安慰,反正是破车。

吴响踢了一脚,去草场。

第二天,毛文明打电话,让吴响去乡里找他。毛文明没有任何变化,还是平头,喜欢眯着眼看人,嘴唇上的酒苔又密了些。想必学习期间也没少应酬。毛文明说他刚回来就打问北滩的事,听说禁牧工作做得不好,是不是这样?吴响含含混混地说,是不太好。毛文明问吴响罚了多少钱,吴响说一个没罚上。毛文明沉下脸,怎么搞的嘛?既然有人违反政策,为什么不罚款?你的工资可是从罚款中扣的,你是不是想撂挑子?毛文明不是村长,吴响不敢那么随意,诉苦说,我一去他们就跑了,根本逮不住。毛文明说,想办法嘛,这能难住你?而后语气一转,问吴响摩托是不是烧了。吴响点点头。毛文明说,知道别人为啥烧你的摩托?为啥你管的时候不烧,你马虎了反而烧你的车?因为你管是代表政府,是在执行政策,所以没人敢烧你的车。谁敢和政府对抗?你不管,白挣着那份钱,大家心里不平衡,就烧你的车。你再这么没原则,下一步还要烧你的房子,烧你这个人。吴响辩不过毛文明,唯有点头。毛文明说,摩托烧就烧了,我给你弄辆新的。毛文明没说尹小梅,吴响也不敢提。

吴响从乡里回来,屁股底下已是一辆崭新的摩托了。毛文明的话起了作用,吴响在村里转了两圈,便去了草场。

晚上,吴响轻松下来,就去东坡找徐娥子。他和徐娥子相好很多年了,两个村的人都知道。先是地下行动,后来就公开了。徐娥子不怕,吴响当然更不在乎。

吴响的摩托一停,徐娥子就跑出来。探着头佯问,这是谁呀?吴响明白她嫌他不来了,在她胸上摸了一把。徐娥子有一对大奶子。徐娥子低声斥责,少占我便宜。吴响把摩托推进院,先一步进了屋。徐娥子的丈夫正吃面条,四十几岁的人已完全谢顶,亮闪闪的。他和吴响打声招呼,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徐娥子问吴响吃了没,吴响说没呢。徐娥子的丈夫搁下碗,对吴响说你慢慢吃,我得去菜园下夜。吴响掏出一盒烟,徐娥子的丈夫装上走了。

剩下两个人,徐娥子的气就粗了,你还能想起我呀?

吴响嘿嘿一笑,我把自个儿忘了,也忘不了你。

徐娥子呸了一声,没良心的东西。

吴响说,良心中看不中用哦。

徐娥子端上面条,上面卧了两个鸡蛋,一个红辣椒。吴响喜欢吃辣椒,徐娥子每年都腌一大罐子。吴响要酒,徐娥子说,骑摩托还喝酒,出事我可担待不起。

吴响知徐娥子还在闹气,想揪她的鼻子,她躲开了。吴响暗暗一乐,低头吃面。徐娥子说,吃了走吧,我今儿不舒服。

吴响挤挤眼,我带你去医院。

徐娥子骂声赖皮,给吴响倒了一杯酒。

吴响从怀里掏出一盒化妆品。这盒化妆品花了三十多块钱,是买给尹小梅的。吴响原打算把尹小梅搞到手后,送她一盒化妆品,怎料半点儿用场也没派上。

徐娥子说谁稀罕,还是接过去。打开,嗅了嗅,叹口气,我老眉老眼的,搽灵芝也不灵了。

吴响说,谁说你老了?掐都能掐出水来。

徐娥子翻吴响一眼,神情已经鲜活了。男人送一句讨好的话,比化妆品还灵验。

徐娥子把碗筷一收拾,吴响就拽过她。徐娥子说,我得洗把脸呀,你个饿死鬼!吴响说我帮你洗,一出汗连澡都洗了。徐娥子骂驴,呼吸已经不匀了,反手箍住吴响。女人就这样,只要往一块儿一睡,天大的怨气都能消。

折腾得湿漉漉的,俩人歇着喘气。

徐娥子问,你刚换了摩托吧,那辆彻底烧毁了?

吴响问,你怎么知道?

徐娥子反问,我怎么不知道?美国总统搞女人我都知道,两个村离这么近,咋也没美国远吧?

徐娥子向来嘴快。吴响在她身上拍了拍,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辆摩托是乡里给我买的。

徐娥子问,乡里给你一辆新摩托?

吴响有些得意,毛文明亲自给我挑的,别看我不是村长,可比村长的待遇高。

徐娥子嘘了一声,啥待遇?怕是堵你的嘴吧。

吴响愣住,堵我的嘴?

徐娥子说,给你摩托,你还能把黄宝女人的事说出去?

吴响嗖地坐起来,黄宝女人有什么事?

徐娥子说,瞧你吓成这样,还把我当外人呀!黄宝女人的事谁不知道?她死在了乡政府,乡里怕黄宝告状,给了他八万块钱呢。唉,说来说去,谁死谁可怜,黄宝有那八万块钱,娶两个都够了。

吴响怔怔的,尹小梅死后,这是他第一次听说她的事。徐娥子说得有板有眼,他竟一无所知。

吴响问,你知道她是咋死的?

徐娥子说,谁知道呢,听说发现的时候人就凉了。忽然想起什么,问,她到底怎么死的?是不是让那个姓毛的乡长……

吴响打断她,胡说!

徐娥子说,一辆摩托就把你的嘴堵死了,我又不跟别人说。

吴响说,她死在了医院,是犯病死的。

徐娥子道,哄鬼去吧,她死了才抬到医院的。

吴响审视着徐娥子,这是谁告诉你的?

徐娥子说,反正不是我胡编的,人们都这么说,你审问我干啥?

吴响忽然说,我得走了。

徐娥子急了,你这是咋了?坏了良心的,吃完就走!看你明儿还来!

吴响回到家已经半夜。他急冲冲的,并不清楚自己要干什么。徐娥子的话让他震惊。尹小梅死在了乡政府。死后拉到医院。八万块钱。这些话不停地在脑里撞,撞得眉骨都要裂了。尖厉的声音在耳膜上穿啸,搅得尘土飞扬。无风不起浪。徐娥子绝不会凭空捏造,她又有什么理由捏造呢?尹小梅和她没任何关系。毛文明说尹小梅犯了病,独眼周抢救半天也没抢救过来,这是吴响刚到医院时,毛文明讲的。吴响信以为真,他打算到停尸房瞅一眼的,被毛文明制止了。毛文明指指黄宝,狂怒的黄宝刚刚消停,吴响也就作罢。此刻他才明白过来,毛文明不想让他知道真相。如此推想,疑点确实很多:毛文明说尹小梅犯病,特意强调一犯病就送过来,乡里和医院尽了最大力,他为什么要强调?乡下人有句话,叫瓦片盖屁股,越盖越露。还有,为什么毛文明一脸不安?为什么焦所长也在医院?吴响当时没有细想,尹小梅的死把他搞蒙了。如果没有问题,黄宝不会得到八万块钱。吴响试图找出传言的漏洞,如此推测下去,却对徐娥子的话做了一个论证。

尹小梅死后拉到了医院。

一条八万块钱的协议拴住了黄宝。

尹小梅的死就这么简单地结束了。更让吴响喘不上气的是,他对尹小梅死后的事一无所知。他沉在自责和悲痛中,堵住了自己的耳朵。害怕听到尹小梅的任何消息。

东方的曙光一点点挤进来,夜色一层层褪去。待吴响灰白的脸露出清晰的轮廓,他终于清楚自己要干什么了。他要弄明白尹小梅的死亡真相。他不知道弄清楚了又怎样,他没想那么远,他就是想弄清楚。吴响当然不会想到,他的决定会击碎一个封冻的冰面,会把自己拖进泥浆中。

吴响站在尹小梅家门口。院门用粗铁丝绞着,已然有了斑斑锈迹。吴响拧了拧,放弃了。不是拧不动,是没必要。拧开,他会进去吗?窗户已经用泥坯封住,牛圈敞着门,鸡窝寂静无声,整个院落一派荒凉,唯有屋檐下两串孤零零的干豆丝,显示不久前还有人住过。吴响凝视片刻,缓缓移开。

旁边的院子却是另一个样子。没到门口,新鲜的牛粪味就扑进鼻孔。那头奶牛,就是尹小梅经常牵的那头,警惕地打量着吴响。吴响稍稍慌了一下,重重咳嗽一声。牛低下头吃草,吴响竟然长舒一口气。

吴响喊了两声,窗帘拉开一角,黄老大的脑袋闪了闪。尹小梅死的当天,黄老大找过吴响一次。一向懦弱的黄老大骂吴响害了尹小梅,拿头撞吴响。黄老大嘴角泛着白沫,喉咙呼哧呼哧响,吴响担心黄老大晕过去。人们把黄老大拉开,黄老大又是拍胸又是跺脚,乱叫,天呀,天呀!黄老大这样的人一旦发怒,是很难缠的。吴响想好了怎么对付他,可黄老大没再上门。

黄老大猛烈地咳嗽一阵,抱怨被苍蝇吵得没睡好,往天早起了。

吴响说,我路过这儿,顺便看看你。

黄老大略显不安,我这药罐子,一碰就碎。

吴响说,别让我站外面呀。

黄老大道,我打开门?

吴响笑笑,我飞不进去。

黄老大迟迟疑疑打开木栅门,却没有让吴响进屋的意思。吴响不轻易登别人的门,他去谁家,说明谁家有“事”了。黄老大盯着吴响,吴响却不看他,沿着院子扫视一圈,小房、鸡窝、柴垛,最后落在电视天线杆子上,黄老大买电视了。

黄老大问,又丢树了?可不是我干的。你瞧瞧,我哪扛动一棵树?这根电视天线杆子是旧的。

吴响说,我不是来搜查的。

黄老大疑疑惑惑的,那你干啥?……那天的事是我不对,我老糊涂了,明明和你没关系的。

吴响说,过去的事,提它干啥?很随意地问,买电视了?

黄老大有些兴奋,但又不想让吴响看出来,别别扭扭地说,一台旧电视,和我一样的毛病,动不动就喘。

吴响说,黄宝也真抠门儿,买一回为啥不买新的?新的也没几个钱。

黄老大说,有个看的就行了。

吴响低声问,那钱全拿到手了吧?

吴响问得突然,黄老大措手不及,慌了慌,一副要说又不情愿的样子。

吴响笑笑,我不是找你借钱的,再说钱也不是你的,那是黄宝的嘛。

黄老大终于吐出三个字,到手了。

吴响问,八万块一分没少?

黄老大惊愕地看吴响一眼,马上躲开。

吴响说,这有啥怕的,谁不知道?我是怕黄宝吃亏,这个钱不像别的,不能拖欠。

黄老大不好意思地说,毛乡长说话倒是算数,只是……这事不好听,说来是拿黄宝媳妇换的。

吴响的心被刺了一锥子似的,脸变得极其难看。

黄老大不解地看着吴响。

吴响说,人死了,他们应该赔,这头牛你可得喂好。

黄老大忙不迭地答应,那是,那是。

吴响套问尹小梅的死因,黄老大却说不上来。他说尹小梅身子骨挺差,但没听说她有什么病,平时也很少吃药。人就是这么不结实,说没就没了。黄老大回忆那天凌晨的过程,他和黄宝到了乡里,听说尹小梅已经送到医院。他急着把牛牵回来,就没随黄宝去。他觉得占了便宜,因为没人让他交罚款。黄老大后悔地说,要是知道黄宝媳妇病得那么重,他说什么也要去看看。吴响不怀疑黄老大的难过,黄老大不是会演戏的人。可他的难过能持续多久?一个喷嚏、一口唾沫的工夫。如果尹小梅不死,那头奶牛不会归黄老大,黄老大也不会得到一台彩电。这笔硬账足以抹掉黄老大那点儿难过。黄老大算没算过?吴响不好推测,黄老大不会再想那件事,则可以肯定。

尹小梅是怎么死的?有四个人肯定最清楚不过:毛文明、焦所长、独眼周和黄宝。吴响不敢贸然找前三个人,但可以找黄宝。黄宝承了他娘的性子,很精明,毛文明就是想瞒也瞒不住。吴响从黄老大嘴里得知,黄宝辞掉水泥厂的活儿,在县城开了个小店。黄宝封了家里的门窗,显然是不再回北滩了。

毛文明给吴响买的新摩托就是管用,百十里的路,没用两个小时。在县城找黄宝却费了一番周折。黄老大不清楚黄宝开什么样的店铺,吴响一家一家地转,晌午时候才找到。黄宝开了个果品店,店不大,二十几平方米,货种倒很丰富,干果、水果,有的吴响叫不出名字。八万块钱撑起了黄宝的腰。过去黄宝再精,也得靠卖苦力挣钱。店名叫方圆,吴响琢磨不出这个店名有什么含义,至少,与尹小梅无关。

黄宝正给一位妇女称瓜子。黄宝剪去了长发,显得很精神,脸上是买卖人常有的那种虚浮的笑。你买点儿啥?认出是吴响,突然间,他的目光跳了一下,笑意稀里哗啦洒到地上。

那位大鼻子妇女叫,你的秤准不准,一斤就这么点儿?

黄宝说,大姐,看你说的,少一两,我赔你一斤。

可黄宝的神色实在让人起疑,大鼻子妇女不甘地掂了掂。黄宝抓了一大把,大姐,算我送你的。妇女却忽然不买了,说没装钱。显然,她不信任黄宝了。

吴响问,生意怎么样?

黄宝说,刚开,看不出来,买卖不好做,见谁都装孙子。黄宝已镇定下来,表情冷淡。吴响还记得那天黄宝悲愤交加的样子,现在一点儿痕迹也没了。黄宝眼里的敌意不是仇视,吴响虽是粗人,还是觉得出来,那是对吴响的防范。黄宝肯定猜出吴响不是无缘无故来的。

吴响问黄宝没个坐的地方。黄宝拽把凳子丢给他。吴响掏出烟给黄宝,黄宝摆摆手,掏出烟,自己点上。

吴响说,我早就想来看看你。

黄宝无言。

吴响说,那件事我很难过,一直想找你说说。今儿就是向你赔罪,你有火就发,哥这张脸由你糊,你就是撕下来卷了烟抽,我也不吭一声。

黄宝的手抖了抖,轻声说,过去的事别再提了,和你也没啥关系。

吴响叹口气,干那个破差事,得罪了不少人,可我也得挣钱呀。别人养活一家,我不能连自个儿也养活不了。要是有你这么个摊子,谁还干它?

黄宝问,你骑摩托来的?显然,他不愿提及自己的果品店。

吴响点点头,一年多少租金?

黄宝说,一万,借了点儿,自个儿贴了点儿,总卖苦力也不是办法。

黄宝藏得严严实实,一个洞也不想露给吴响。吴响憋不住了,黄宝得了八万块钱已不是秘密,还有什么藏头?于是径直问,乡里答应的钱还没到手?

黄宝顿了顿,缓缓地摇摇头。

吴响说,去告他呀。

黄宝冷笑,告谁?

吴响说,告乡政府,告毛文明,你一告,他们就乖乖给你钱了。

黄宝说,我不想惹这个麻烦。

吴响说,尹小梅的死和他们有关。

黄宝纠正吴响,她犯了心脏病。

吴响说,不对吧,你到乡里的时候,尹小梅已经不行了,你怎么肯定她犯了心脏病?是毛文明告诉你的,还是独眼周告诉你的?尹小梅有心脏病吗?

黄宝噌地站起来,青着脸说,你什么意思?审问也轮不着你。

吴响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弄清楚尹小梅怎么死的。

黄宝几乎吼了,你掂清了,她是我媳妇!

吴响反而笑了,所以我才来问你,你看过尹小梅了,肯定知道她怎么死的。

黄宝问,你跑这么远,就为问这个?这和你有啥关系?你不要欺负人,捅人伤疤自个儿取乐。我知道你厉害,没人敢惹。这儿可不是北滩,我不怕你。

吴响说,我没让你怕我,我只想知道真相。

黄宝说,她犯了心脏病,信不信由你。

吴响说,你撒谎,你肯定撒谎了,你的眼睛都是蓝的。

黄宝怒道,你出去,别影响我做生意。

黄宝像个木头疙瘩,吴响啃了半天,什么也没啃上。他不仅不肯说出尹小梅怎么死的,连那八万块钱也不肯承认。他不敢讲尹小梅的死因,他一定保证过。看得出,他得了钱,心里并不轻松。或者说,他本来轻松了,吴响提起,他又压了块石头。黄宝的严加防范没让吴响放弃,相反,越发揪紧了吴响。那感觉是痛中夹着痒,痒中又掺着痛,极其难受。吴响不信撬不开黄宝的嘴巴,他的嘴就是铁水浇铸的,也有漏缝儿的地方。

吴响在一个小吃摊停下来,要了一盘猪头肉,四个羊蹄,一盘花生米,一碟辣椒,一瓶白酒。摊主乐坏了,颤着肥胖的红脸恭维,一瞧您就是条汉子。吴响笑笑。和黄宝磨嘴皮子那阵儿,肚子就提抗议了。吴响边吃边瞅着街上的行人。他很少到县城。他喜欢待在乡村。一个男人,尤其像他这样的光棍,有酒有女人就足够了。县城好是好,可在这儿,谁能认得他吴响?行人的目光从吴响脸上溜过,没有丝毫停顿,在他们眼里,吴响和一块砖头、和油腻腻的桌子没什么区别。终于有一位中年妇女多看吴响一眼,吴响感激地冲她一笑。那妇女受了惊吓似的,突然加快步子,走过去了,又回了回头,表情已是相当厌恶了。吴响的情绪顿时糟糕透了,觉得自己坐在这儿实在愚蠢。尹小梅已经死了,知道她的死因又有什么用?黄宝不愿提,黄老大不愿提,毛文明肯定更不愿提,他干吗要翻出来自找没趣?没人说吴响的不是,吴响犯不着折腾。这个时候,他应该躺在家里睡大觉,夜里找相好的痛快一番。他妈的,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吴响抓起酒瓶子猛灌,决定喝完就回家。

摊主劝,兄弟,你骑摩托可不能这么喝酒。吴响说我不会少给你钱。摊主说,兄弟,我是为你好,你非这么喝,我可报警了。吴响迟疑,摊主趁机把酒瓶盖住,留着下次喝,我送你一碗面。兄弟,遇事想开些,瞧我,头天离婚,第二天就娶一个。只要别把自己搞垮,这年头要啥有啥。

吴响脱口道,我要一个尹小梅,你搞得来?摊主怔了怔,尹小梅?是个女人吧?我搞不来尹小梅,但能搞来张小梅、刘小梅,这有什么区别?

吴响打断他,别啰嗦,算账!

摊主乐颠颠地说,我眼力不错,兄弟够汉子。

吴响问附近有没有小店,摊主往巷子里一指,八九家呢,随你挑。

吴响把那半瓶酒揣进怀里,找了个旅店住下。不能这么回去,还得找黄宝。摊主劝吴响得想开,吴响反想不开了。一个鲜活的人瞬间就没了,他怎么想得开?事情是过去了,也没人责罚吴响,就算有人提起,吴响也能推得干干净净,正因为这样,吴响就更为不安。尹小梅的死毕竟和他有关系,他为什么不能知道真相?他一定要弄清楚。

吴响睡了一会儿,被吵闹声惊醒。坐起来,看见对面床上躺着个破提包,想必是他睡觉时又住进一个。吴响正要出去,一个男人神色诡秘地探进头,问吴响醒了,可惜把好戏误了。男人的嘴唇又宽又扁,似乎和鸭子有血缘关系。吴响一头雾水。鸭嘴问吴响是不是要出去,咬在吴响屁股后面说他暂时歇歇脚,不打算住。吴响没理他,这家伙肯定吃错药了,他住不住与吴响有什么相干?

黄宝靠在门口,两手抱着一个钢化塑料杯。杯里泡着厚厚一层茶叶和金莲花。他盯着水杯,仿佛水底藏着鱼。吴响咳嗽一声,黄宝抬起头,稍稍有些慌乱。吴响说,我又来啦。黄宝静静地看着吴响,慢慢将慌乱抹去,伸长腿,有意阻挡吴响进去。

吴响左右看看,忽然笑了,其实外面比屋里好,别看到处是人,可谁也不认识谁,和野摊没啥区别。

黄宝的表情动了动,却不想就范,依然保持那个冰冷的姿势。一个行人在摊前停了停,黄宝赶紧迎上去。黄宝返回,径直进屋。吴响发现黄宝的腿似乎有点儿瘸。

黄宝把凳子重重地搁在地上,粗声粗气地问,你究竟要怎样?

吴响说,咱俩好歹一个村的,就算你现在是老板,也不能这么瞧不起人吧。

黄宝说,你影响我做生意了。

吴响说,屁股上的泥点子还没揩干净,就一口一个生意,钱就这么当紧?

黄宝敌视地瞅着吴响,这话该问你自己。

吴响说,我的钱来路正当。

黄宝马上敏感地问,谁的钱来路不正当?

吴响怕搞僵,打哈哈,那些贪污犯呀!毛乡长说前几天又判了个死刑,咱们没这资格。

黄宝问吴响喝水不。

吴响说当然喝了,最好把你的茶叶给我泡点儿,别加金莲花,草场到处是那玩意儿。你说草场看得那么严,城里人从哪儿搞到的?

黄宝端杯的手抖了抖,水晃出来,手背顿时湿了。

吴响说,哎哟,可别烫着。

黄宝和吴响隔开距离,道,别绕弯子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吴响笑笑,我想请你吃饭,今天晚上,怎样?

黄宝说,我没空儿。

吴响说,不着急,你什么时候关门咱什么时候去。你晚上没约会吧?

黄宝皱皱眉,干吗不在这儿说?

吴响说,我住下了,咱哥俩好好聊聊。

黄宝无法摆脱吴响,又不能彻底翻脸,鼻子几乎错位。吴响清楚黄宝不好受,他恶意地想,谁让你把尹小梅忘掉了呢。吴响固执地认为黄宝已经把尹小梅忘了,黄宝的眼里没有悲痛和哀伤,至少不是吴响想象中的。

黄宝早早收了摊。旁边有个饭馆,黄宝不乐意去,而是选了车站对面的爆肚馆。黄宝的心思曲曲折折的。俩人面对面坐了,黄宝脸色活络了点儿,说这顿饭他做东。吴响说不,这次是我提出来的,下次你来。黄宝眼里滑过一丝阴影,吴响装没看见。

吴响说咱俩还没喝过酒吧,今儿放开喝。黄宝喝酒绝不是吴响的对手,吴响想灌醉他。酒后吐真言,吴响非得从他肚里掏点儿东西。吴响说还是县城好啊,要啥有啥,不像三结巴酒馆,就点儿头蹄杂碎。不过,在三结巴那儿喝酒能听戏。黄宝问,什么戏?吴响说,听三结巴和女人吵架啊。我在外边喝,他俩在里面吵。三结巴女人也有点儿结巴,那次最好玩,三结巴女人骂三结巴,脑袋像……裤……裤……怎么也骂不出裤裆。三结巴急了,回骂,你才是……裤……裤……三结巴比女人反应快,拍着腿说,这儿!这儿!

黄宝笑了,但依然保持警惕,一再强调自己喝不了酒,每次只抿一小口。吴响两瓶啤酒光了,黄宝仅喝下小半瓶。吴响说,这么不给面子?黄宝愁眉苦脸地说,我喝酒跟喝毒药差不多,实在咽不下去。吴响说,哪有爷们儿喝不了酒的?来,我帮你。抓起酒杯端到黄宝嘴边,几乎是灌了。黄宝往旁边一拨,酒杯摔在地上。

黄宝恼火地说,你怎么灌我?

吴响的喉结动了动,挤出点儿笑,我脾气急。

服务员换了个新酒杯。吴响说,你不想喝算了。

黄宝放缓语气,你也少喝点儿。

吴响问,这么长的夜,你怎么打发?一个人的日子难过啊。

黄宝目光迷离,扑闪着阵阵雾气。

吴响压低声音,我知道你不好过。这么多年的夫妻,最后一面也没见上,放在谁头上也受不了。好端端的一个人……她怎么就……唉!

黄宝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吴响趁机问,她怎么死的,说说……别一个人憋着。

黄宝呆滞地瞪着吴响,那话就在嘴边了,吴响伸手就能接住,可黄宝突地一拧脖子,我都说过了,你别再问我。

吴响乞求,兄弟,你告诉我好不?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知道。

黄宝冷冷道,我说的你不信,我编不出来。

吴响想抓黄宝的手,黄宝缩回去了。吴响问,毛文明不让你说?

黄宝霍地站起来,别乱扯好不好?你没资格审问我。

吴响呆了呆,脸上就现出寒气,我不信你敢走出这个门。黄宝,别把自个儿当回事,逼急了,有你难堪的。

黄宝问,你要怎样?他用愠怒掩饰着胆怯。

俩人僵持着。

吴响摆摆手,算了算了,你走吧。

吴响带着醉态回到旅店,没把黄宝灌醉,倒把自己灌晕了。黄宝难对付啊,吴响恨不得砸他几拳。

对面床上的黑提包不见了,吴响的半瓶酒也没了影儿。吴响躺了躺,鸭嘴又贼兮兮地进来,从提包拿出半瓶酒,正是吴响的。鸭嘴解释,他收拾东西不小心装进去的,发现就赶紧送回来,本来他已经退床,现在还得住一宿。吴响说,半瓶酒还值得送?鸭嘴正了脸色,东西再小,不是自己的,也不能乱拿。

吴响不想说话,可鸭嘴很饶舌,几乎问到吴响三代以上的事。说一会儿,鸭嘴探出头听听,很神秘的样子。吴响猜不出他干啥。过了约半个小时,外边传来嘈杂的声音。鸭嘴兴奋地说,又一对野鸳鸯撞枪上了。他拍拍吴响,喊吴响出去喝酒。吴响说喝不动了。鸭嘴出去拎了颗羊头,说,你的酒,我的菜,咱俩就在这儿喝。难得一个陌生人如此热情,吴响坐起来陪他。

鸭嘴酒量并不大,二两酒下肚,烧得耳朵都红了,话也越发多了。他问了吴响一年挣多少钱,说不行啊老弟,你得想法子,这个社会遍地是钱,就看你会不会捡了。鸭嘴把自己的底儿亮出来,吴响听出意思了。

鸭嘴是线人,专盯嫖娼。他不是盯小姐,小姐在豪华宾馆,他进不去,只盯那些三四十岁的妇女。她们专在车站拉客,要价也低,谈成就到附近小店开房。鸭嘴打个电话,公安迅速出击,便能现场抓获。公安按罚款的百分之二十给鸭嘴提成。下午鸭嘴举报了一下,已经领到手八百。本来鸭嘴准备回去了,又撞上一对野鸳鸯。鸭嘴咬着舌头说,今天太走运了。

若不是发现那对野鸳鸯,鸭嘴就把吴响的酒顺手牵羊了。鸭嘴太得意了,说漏了嘴。吴响没想到县城还有这号人,真是林子大了啥鸟都有。他那么想让黄宝酒后吐真言都白费劲儿,他提个头儿,鸭嘴全吐了出来。鸭嘴说,咱俩有缘分,我教给你条经验,你领相好的过夜,就去住宾馆,可别心疼钱住这种小店,让公安查住,拿不出结婚证就算嫖,罚你没商量。吴响说,这么厉害呀。鸭嘴说,那当然,我再交个实底,我举报的多是偷情的,就算他们不开房,在家,我知道一样报。

吴响对鸭嘴厌恶到嗓子眼儿了。如果他知道吴响和徐娥子的事,恐怕吴响被罚得下辈子也翻不起身。吴响在黄宝那儿窝了一肚子火,正没地方发泄呢。他一拳打过去,骂,滚,少烦老子!

鸭嘴被吴响打蒙,脖子起伏着,不知还有多少话想蹿出来。他说,你醉了吧?我是你的朋友。吴响骂,谁他妈醉了,老子打的就是你,交你这号朋友,下辈子连条长虫都转不了。鸭嘴紧张地退到门口,我去派出所告你,逃了。

吴响挥挥拳头,兀自笑了。这一闹,酒意全无。吴响担心鸭嘴算后账,那家伙毕竟是线人,和公安套得上关系。于是退了房,连夜赶回。

第二天,吴响还睡着,村长就上门了,身后是阴着脸的毛文明。吴响以为草场出了问题,忙问,逮住了?毛文明对村长说,你忙吧,我和老吴谈谈。吴响听毛文明语气不对,做了挨训的准备。毛文明眯着小眼,使目光有了更坚硬的力度。吴响有些心虚,他没完成毛文明交代的任务。

过了好久,毛文明声音空空地问,听说你调查黄宝女人的事?

吴响吃了一惊,毛文明这么快就知道了?随即说,我随便问问。

毛文明生气地说,你是护坡员,不安心看草场,瞎鸡巴跑啥?你咋就有这么大兴趣,那女人和你有屁关系!想知道啥,问我好了。

吴响不敢和毛文明硬碰,又不甘心彻底投降,毛文明如此迅速地上门,足以说明他的重视与心虚。吴响笑笑,柔软的话里夹了几根硬刺,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奇怪,尹小梅死了,好多人都怕提她。死人有啥可怕的?还能从土里钻出来咬一口?

毛文明说,这有啥奇怪的?说句难听的,摊在你身上,你愿意别人抓你的伤口?

吴响说,那是。

毛文明说,那件事乡里已作了妥善处理,作为死者家属,黄宝没有任何异议。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你冒冒失失提起来,不是有别的用心吧?

吴响检讨,我吃饱了撑的。

毛文明说,老吴,我是代表乡政府和你谈,你可别做傻事啊。已经是警告了。

吴响保证,再不多嘴了。

吴响对毛文明毕恭毕敬的。他清楚自己是鸡蛋,毛文明是坚硬的石头。可他并没有被毛文明的话压住,那些话在耳旁停了停,羽毛一样飘走了。心中的疑团也越发重了。越怕他知道,他越是想知道。其实知道了又怎样呢?在北滩,吴响算一号人物,出了北滩,他就是一只蝌蚪,掀不起任何风浪。

吴响沿着草场转了一圈,没发现人,也没发现牲畜。他把摩托放倒,躺在一个芨芨丛旁。吴响敞开口袋,等别人往里钻。那天,他就是这样把尹小梅套进去的。现在,他没有明确的目标,谁钻进去,他都要把口子系住。尹小梅出事后,吴响没再设这种套子。他不是想玩儿这种游戏,他得向毛文明交差。他想让毛文明相信,他没有失职,一直在按毛文明的要求做。毛文明不怀疑他,他就有机会搞清尹小梅的死因。

天蓝得没一丝杂质,仿佛过滤了。阳光盖下来,有股咸咸的味道。尹小梅喜欢在阳光很好的日子洗衣服。天还是这样的天,日光还是这样的日光,尹小梅再也洗不成衣服了。吴响没有成心害她,他怎么会呢?他是那么喜欢她。至今,他也说不出喜欢她什么,可就是喜欢。尹小梅嫁到北滩那天,吴响喝过她的喜酒。那种场合当然少不了吴响,吴响只是喝酒,他的身份、岁数都不允许他耍什么花样。尹小梅和黄宝过来敬酒,吴响很随意地瞟她一眼。不知为什么,尹小梅慌了一下,躲着他的目光,不再触碰。尹小梅的神态攫住吴响,吴响突然就喜欢上了她。那种感觉很要命,吴响搞过那么多女人,从来没有那么挠心、蚀骨。尹小梅像一只蝴蝶,在他眼前飞来飞去,却怎么也捕不到。是他费尽心机的捕捉,让她撞进了一张丢掉性命的大网。

脸湿漉漉的,吴响抹了抹,举起手指端详。他不相信这是自己的泪,他从来不会流泪。当然,如果往前追溯,吴响还是有过一次不光彩的流泪经历。忘了是什么时候,家里突然来了两个陌生人,一个鼠眼,一个疤脸。他们要把母亲带走,那个鼠眼竟然是母亲第一个男人。吴响的父亲,生产队脾气最暴躁的车倌提着菜刀横在门口,做出拼命的架势。疤脸夺过父亲的菜刀,让母亲选择。母亲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选了鼠眼,父亲的头颓然垂下。吴响明白母亲要离他而去,抱着母亲哇哇大哭。母亲咬着吴响的耳朵说她还会回来。鼠眼和疤脸到底把母亲带走了。吴响依然号哭,父亲恶狠狠扇他一巴掌,吴响的眼泪戛然而止。母亲从此音讯全无,他的眼泪像母亲一样不再露面。吴响没有眼泪,北滩的村民都可以作证。没了母亲,父亲更加暴戾无常,村里来了要饭的、流浪的艺人,只要是女人,不管是聋的瞎的老的少的,父亲都要领回过夜。那种时候,父亲就把吴响撵出去。吴响缩在窗户底下,听着父亲雷一样的吼叫。吴响一滴眼泪也没掉过。父亲死得很惨,那次喝醉酒,他从车上栽下来,三匹马把他拖了二十多里。他习惯把缰绳缠在手腕上。被人发现,父亲半个脑袋和半个身子已经磨没了,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可是,吴响没有流泪,他抽动得嘴巴都歪了,眼睛依然干涸。

怎么就流泪了呢?吴响觉得奇怪,再抹,又没了。他合上眼,尹小梅突然跳出来。她脸上没有一丝娇羞,生硬如铁,目光冒着水汽,也是硬邦邦的。一绺头发垂下来,在眉角拐了个弯儿,贴在鼻翼一侧。

吴响哆嗦了一下,猛地坐起来。

日光白得晃眼,吴响还是看清了钻进草场的两个人。一个是王虎女人,一个是黄老大。黄老大拔腿想跑,见王虎女人靠近吴响,他也迟迟疑疑跟过来。

王虎女人提着筐,筐里是刚挖的药材,老远就冲吴响挤上眼睛了。吴响没想到装进袋里的是这两个,一个比一个难缠。吴响沉下脸,斥责,狗改不了吃屎。王虎女人笑嘻嘻地说,早就等上了吧。吴响厉声道,别跟我套近乎,公事公办。王虎女人撇撇嘴,你有啥公事?还不是裤裆里的那点儿破事。手已伸向腰带,她一解,吴响就拿她没奈何了。亏得黄老大过来,她才没下一步动作。黄老大神色慌张,喉咙里拉锯一样。吴响问,袋子里装的是啥?黄老大几乎没了声音,草。黄老大挺狡猾,没把牛牵进来,而是割了草喂。吴响说,你这是和政策对抗啊。黄老大的腿软下去,腰更弓了,脸上泛出黑呛呛的颜色。吴响怕他倒下,忙说,你走吧,下次不能这样啊。黄老大哎哎着,吴响,我正要找你呢。吴响问,找我干啥?黄老大看看王虎女人,又看看吴响,王虎女人马上道,我先走了。吴响大声道,你站住!王虎女人嘟囔,我还不清楚你肚里那点儿货色。她让黄老大走,黄老大坚持要和吴响说事。黄老大很固执,吴响只得让王虎女人走。王虎女人嬉笑道,这可不怨我,是你让我走的。

吴响看着黄老大,什么事?

黄老大的眼和鼻子几乎抽到一条线了,吴响,黄宝没得了八万块钱。

吴响愣住,黄老大要把吐出来的东西吃回去。他问,得了多少?

黄老大摇头,没有,一分没有。

吴响冷笑,那你是胡说了。

黄老大说,我糊涂得白天黑夜都分不清了。

吴响突然问,黄宝几时回来过?

黄老大慌忙摇头,他……没回啊。

吴响说,算了吧,以为我眼睛瞎了?这是他教你的,对不对?

黄老大可怜巴巴地说,我是个糊涂虫。

吴响毫不客气地说,你不糊涂,糊涂的是黄宝。

黄老大说,乡里没给他八万块钱啊。

吴响说,行了行了,给不给钱与我无关,你不赶紧走,就把你送到乡里。黄老大这才慌慌地离开。

吴响望着黄老大的背影想,黄宝给黄老大嘴巴上锁了。其实这已经不是秘密,黄宝并不是怕别人知道那笔钱,而是怕人知道钱背后的事。

吴响原打算歇几天再调查,现在等不及了。

傍晚时分,吴响打着嗝敲开独眼周的门。独眼周最擅长治打嗝,村长得了打嗝病,用了好几个偏方都没效果,最后找独眼周,独眼周两耳刮就打好了。独眼周虽然一只眼睛,亮度却强过常人的两倍。他堵在门口,炯炯地盯着吴响。吴响说,周……嗝……院……嗝……独眼周明白了,摸摸吴响的头,突然扇了一巴掌。吴响的脖子火辣辣的,暗想,独眼周倒像打铁的出身,若套不出他的话,这一巴掌就白挨了。吴响抻了抻,周……院长。独眼周迅速抽回手。吴响扭扭脖子,讨好地说,周院长,你真是神了。独眼周傲然道,我治这种病,没超过两巴掌的……我好像见过你?吴响说,周院长好眼力,我是北滩的。独眼周点点头,想起来了。

吴响给钱,独眼周不收。吴响说那咋行,干脆我请你吃饭得了。独眼周说我今儿值班。吴响说我买回来,在值班室……有意停了一下。独眼周说,改天吧。吴响听出他口气松了,说我去去就来。

吴响买了两瓶好酒,一只熏兔,两只切好的猪耳朵,一瓶鱼罐头。独眼周已经把桌子腾开。独眼周嗜酒,喝了酒,胆子就出奇的大,什么样的病人求到他都敢下手。据说独眼周曾要锯掉一个罗锅背上的肉疙瘩,让罗锅变得像木板一样直,罗锅家人不接受独眼周的治疗方案,只好作罢。吴响走这着棋,就是冲独眼周的大胆来的。

开始,吴响百般恭维独眼周,说上次在县里住店,听说他是营盘的,同屋的马上问你们那儿是不是有个姓周的医生特厉害,瞧瞧,周院长名气有多大吧。独眼周先前还谦虚,后来瘪了的那只眼都隐隐地发亮,嘴巴关不住了。治病治病,一半是医术,一半是胆量,医术总是有限的,多高的医术也超不过病。世上的病千奇百怪,好些甭说没见过,听都没听过,咋办?靠胆量。治好一个没人说你凭了胆量,只夸你医术高。治死了呢也不要紧,反正他总要死的,治也是死不治也是死。姚家庄有个女人,肚里长个瘤子,在大医院转遍了,都说没必要治了,连三个月也活不出去。后来我给她做了手术,反正有用的就留下,没用的就割掉。医生不但要给自个儿壮胆子,还得给病人壮胆子,不然,她哪能活两年?还有东坡一个男人,摔断腿非要跑县里去接,接是接好了,可钢钉锈住了,谁也不敢取。要不是我,钢钉还在他骨头里长着呢。我靠啥?胆量。医院的器械根本用不上,我从街上修车铺借来家伙,没费劲儿就搞出来了。

吴响频频点头,佩服得要趴下了。他不清楚哪件是真的,哪件是假的,任由独眼周吹嘘。独眼周绝口不提败走麦城的事,去年他就吃过一场官司。

喝到八九成时,吴响截住独眼周的话,难怪别的乡卫生院都塌了,就咱们乡好好的,全凭周院长了。

独眼周说,我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

吴响遗憾,周院长要是自己干,早就发了。

独眼周说,这倒不假,可医院十多个职工,都指着我吃饭呢。

吴响说,你们凭脑瓜子吃饭,咋都容易,我们靠力气挣钱就难多了。

独眼周姿态很高地说,一样的,分工不同嘛,当年我还背过砖呢。

吴响说,咋会一样?卖力气永远挣不了大钱,除非像黄宝那样。

独眼周说,死女人那个吧?那钱……咳,谁挣那个钱啊。

吴响附和,这倒是,不过,乡里赔偿也不能不要,农村人多少年才能挣到?

独眼周笑笑,老弟,心思可不能歪了。

吴响正色道,周院长,我可没把你当外人啊。

独眼周点点头,那女人是旺夫命,死了也不忘给男人挣一把。

吴响说,周院长还记得那天的事吧,黄宝好像疯了,没过两天他啥事都没了,这会儿在县城开了个店,成了小老板。谁死谁可怜,亏得她死在乡政府,要是死在医院,黄宝肯定得不到那么多赔偿。

独眼周那只眼终于模糊了,要是在医院,我还能让她死了?就是早送来半个小时,也不至于……忽然停住,谁说她死在乡里了?目光又有了亮度。

吴响嘿嘿笑,表情暧昧。

独眼周说,兄弟,这话可不能乱说。

吴响诓他,我不光清楚她死在哪儿,还清楚她怎么死的。

独眼周果然上钩,你说她怎么死的?

吴响说,周院长想考我?

独眼周警觉地说,你是想套我的话吧,看不出,你还长了几根弯弯肠子。

吴响没料到独眼周一眼识破他的阴谋,赶紧给独眼周倒酒,激他,我以为周院长的胆子有脸盆大,原来也就一只核桃。全乡都传遍了,你还不敢说。

独眼周比刚才还清醒,谣传不当真,说塌天都没事,我讲一个字都要负责的。你请我喝酒,也是这个目的吧?

吴响老老实实地说,周院长眼睛真厉害。

独眼周自诩,我一只眼顶别人三只眼。

吴响问,你不敢说?

独眼周很滑地说,怎么不敢?她是突发心脏病,我在死亡证明上签了字的。你问这些干吗?想和黄宝分一股?黄宝能答应?

吴响耐着性子,我只是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独眼周打着哈哈,心不跳动,人就死了,这么简单的常识,你还不懂?独眼周彻底把话封死了。

这顿酒钱算白花了,还被他掴了一巴掌。吴响心底呼呼冒火,还是赔出笑脸说,我随便问问,没别的意思。想求独眼周别告诉毛文明,最后意识到那是很愚蠢的,于是再次笑笑。

吴响想徐娥子了。遇到不痛快,吴响就找徐娥子放松。和她在一起,吴响很随便。徐娥子对什么都满不在乎,这是吴响最看重的地方。别的女人只让他一个地方痛快,只痛快那么一会儿,徐娥子让他里里外外痛快。所以,俩人的关系没有断过。

吴响从来不把女人往家里领,或者直接去找,或者在野外。有一次,徐娥子使性子,说吴响不领她去就别碰她。吴响坚决不同意。徐娥子问为什么,她不是非去不可,只是奇怪。吴响说没理由,不行就是不行。吴响忘不了父亲把女人领到家里的事,那些回忆肮脏而惨痛,吴响绝不那么做,也绝不把屈辱说出去。如果吴响一门心思娶个女人,也不成问题。他并没有穷得揭不开锅。吴响不娶,也是因为少年的伤痛。女人拴不住,万一她离开呢?他的担心似乎很可笑,却是千真万确。和别的女人保持关系,不用担心哪个女人突然从身边跑掉,总有替补的。

迎头碰见三结巴。三结巴在脸颊上比划着,他酱了几个特大的猪耳朵。三结巴说不出话,就用手比划。吴响拐到酒馆,要了五个猪耳朵,一瓶酒。三结巴挺高兴,当然,他再怎么高兴,也不会忘了让吴响签字。每年年底,吴响会把一年的账全部结清。三结巴心中有数,吴响赊多少都不怕。刚上车,又被黄老大腻上了。黄老大已经是第四次找吴响了,反反复复就那句话,黄宝没得八万块钱。吴响对他又烦又怕。吴响说我相信我一百个相信,你就别缠我了。黄老大问,你真信?吴响说,我就是不相信自己是人养的,也相信你。趁黄老大咳嗽的空儿,吴响嗖地射出去。

这一耽误,吴响没赶上徐娥子家的晚饭。徐娥子拉长脸说,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多好的东西也留不住你,是不是又占了别的地盘子?吴响嘿嘿笑,哪个地盘子也没你的地盘子肥。问清她男人已经去了菜地,吴响的手就不老实了。徐娥子啪地把他打开,急啥?吃饱想跑?吴响说,今儿不走了。徐娥子的眉尖挑起来,呸,邀功请赏?我不领情。她的佯怒搞得吴响越发痒痒,从后边抱住她,咬着耳朵说,我就喜欢你生气,你越生气越好。徐娥子耳根腾地红了,骂,你个驴。吴响说,我不驴你还不喜欢我呢。徐娥子在吴响手背拧了一把,吴响哎呀一声,这就使上劲儿了?

俩人刚解开衣扣,门咣咣响了。吴响问,他回来了?徐娥子摇摇头,不可能。吴响恼火地说,让人讨厌。徐娥子抱怨,我说不能性急吧,天还没黑透呢。俩人怏怏地穿了衣服,徐娥子打开门。

竟然是村长,吴响愕然,你怎么找到这儿了?

村长瞅徐娥子一眼,说,我去哪儿找你呀?

吴响看出村长的严肃,帽子几乎遮住额头,脸就显得格外突兀。忙问,出了什么事?

村长说,没啥事,你跟我回村。

吴响把村长拽到一边,小声问,到底怎么了?

村长说,让你回你就回,别多问。

吴响望望徐娥子,徐娥子给他使个眼色,让他赶紧走。可吴响心有不甘,诡诡地对村长说,你先走,我一会儿就回。

村长生气地说,你脑袋没混吧,怎么连个轻重缓急也分不出来?

吴响悻悻地说,走就是了,发啥火呀。

路上,吴响又问村长什么事,村长阴着脸说回去就知道了。吴响稍有些不安,但并没太往心里去。他没惹出祸端,别的还怕啥?等看见停在村委会的警车,吴响胸腔内扑腾出声音。难道又出了人命案子?

焦所长和一位小个子警察同时站起来。吴响一瞅俩人的架势,明白他们是专等他的。焦所长脸上长着丘陵状的疙瘩,脸本来就黑,村委会灯光暗,他的脸更显黑了。这样一张脸扣上警帽,威严咄咄逼人。吴响故作轻松地笑笑,焦所长来啦?

焦所长粗硬的目光在吴响身上绕着,绕得吴响骨头都紧了。你叫吴响?

吴响心里格登一下,答了声是。焦所长应该认识吴响的。

焦所长说,去趟派出所。

吴响问,现……在?

焦所长面无表情,当然现在。

吴响稍一迟疑,还是硬着头皮问,找我有事?

焦所长说,去就知道了。

吴响被带到派出所,已经很晚了。吴响一路忐忑不安,到那儿反镇定了。他除了爱搞个女人,没有别的毛病,更不干杀人偷盗的勾当。他也没强迫哪个女人和他睡觉。焦所长能把他怎样?吴响惋惜没来得及和徐娥子痛快一回,而且还饿着肚子。他暗骂村长,村长天生狗鼻子,竟找到徐娥子家。哪怕晚半个小时呢。骂过村长,又骂三结巴和黄老大,好事生生让他们搅了。

那间屋子不大,也就两间房的面积,可因摆设简陋,灯光刷亮刺眼,给人一种异常空旷的感觉。从吴响的长凳到焦所长的椅子似乎有几百米。

焦所长的脸在白花花的光亮里泛出冰冷的青色。他审视着吴响,好半天不说一句话。吴响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架势,时间一点点过去,焦所长依然沉默着。吴响的呼吸不再均匀。他掏出烟,想递给焦所长,焦所长突然喝道,你给我坐好!吴响的头皮呼地一麻。

审讯开始。吴响已清楚这是审讯了。焦所长问,那个小个子警察记录。焦所长再次问吴响的姓名、年龄、居住地,吴响一一答了。

焦所长:七月二号那天你在什么地方?

吴响想了想,心中一惊,那天他去县城找黄宝。他没隐瞒,难道找黄宝还犯法了?

焦所长:住什么旅店?

吴响答了。

焦所长:你都干了什么?

吴响:没干什么,睡觉。

焦所长:你再想想。

吴响:喝了点儿酒,我就睡了。

焦所长:你什么时候离开旅店的?

吴响犹豫着:第二天。

焦所长:胡说,当天夜里你就离开了。

吴响的表情倏地抽紧,焦所长怎么知道?

焦所长问,你为什么连夜离开?

吴响说,我回去看草场。

焦所长道,胡说!有人举报,你还不坦白。

吴响诧异,举报我?

焦所长问,一个男人是不是和你同住?

吴响说,是。

焦所长问,你给他买酒喝了?你为什么给他买酒?

吴响忙道,那是我喝剩的。

焦所长厉声道,别狡辩!

至此,吴响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带到派出所了。那个鸭嘴举报他嫖娼。那一拳让鸭嘴怀恨在心,所以报复吴响。鸭嘴打听吴响的情况,吴响没有丝毫隐瞒,有什么可隐瞒的?没想到让鸭嘴派上了用场。吴响纳闷的是已经过去八九天了,怎么才扯出来?如果鸭嘴举报,也应该是第二天啊。

吴响坚决不承认自己嫖娼。只要他咬紧嘴巴,焦所长就不能把他怎样。焦所长能凭空捏造一份证据吗?鸭嘴举报他嫖娼他就嫖娼了?

焦所长说吴响态度不好,搞对抗,又说吴响记性太差,给点儿时间让吴响想。焦所长和小个子警察离开,空阔的屋子只剩下吴响一人。吴响的心却堵得连一个缝隙也没有。焦所长真的认为他嫖娼了,还是借此紧紧他的骨头?他没得罪过焦所长呀。也许,和他调查尹小梅的死因有关?吴响不由一哆嗦,如果是那样,事情就麻烦了。

第二天,吴响第一个见到的不是焦所长,而是毛文明。没等吴响开口,毛文明便痛惜地说,老吴,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呢?你可不是一般百姓,是乡里雇佣的护坡员,按过去的说法,是编外合同,传出去,影响乡里形象啊。吴响急忙辩解,发誓自己没干。毛文明说,没干怎么举报你?要说,这也没啥大不了,不就找点儿乐子吗?你没家没口的。可是,你不能把老底全交了,不然怎知道你是营盘乡的?知道你是北滩的?知道你叫吴响?有一样对不上号也白搭,哎!说啥也是没经验。毛文明语速很快,嘴唇上的酒苔都要撞碎了,吴响急得汗毛孔都龇了牙。好容易截住毛文明的话,吴响重申,毛乡长,我没干,那家伙污蔑我。毛文明顿时显出不快,他为啥不污蔑我?不污蔑别人?他和你又没深仇大恨,干吗要污蔑你?老吴啊,你要不是北滩的护坡员,我才不管呢。我一听到消息,赶紧来看你。你这个样子,好像我诬陷你了。吴响说,毛乡长,我没怪你的意思。毛文明说,这就对了嘛,不能把我当外人,这种事也就罚几个钱,不会把你咋的,我和焦所长说说,尽量少罚点儿。吴响越听越不对,这不是给他定性吗?便用抗议的语气说,我要和举报人对质。毛文明理解地点点头,你可以提,不过,什么事都宜在小范围解决,闹得沸沸扬扬,没好处。

终于等到焦所长,吴响提出和鸭嘴对质。焦所长说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那就对质吧。吴响想看看鸭嘴怎么给他泼脏水。半天过去了,没见鸭嘴,焦所长也没了影儿。小个子警察把吴响照顾得很周到,照顾他吃,照顾他拉。吴响问焦所长哪儿去了,小个子警察说焦所长去找那个举报人。吴响问得等到什么时候,小个子警察说,这可说不准,你不是想对质吗,总得找见那个人呀。其实,想快点了结也容易,罚几个钱完事。吴响梗着脖子,我没干,凭什么承认?小个子警察说,不会刑讯逼供,强迫你承认,一定让你心服口服,想赖也赖不掉。吴响愤愤地想,除非你们拔掉我的牙。

又过去一天,焦所长依然没影儿。吴响终于失去了耐性,这么下去,他会疯的。小个子警察态度倒是挺好,问吴响想不想吃包子,他说在办过的案子中吴响享受着最好的待遇。吴响哪里吃得下?吴响生气也罢,发怒也罢,小个子警察就一句话,必须等焦所长回来。吴响实在耗不起了,试探着问,如果罚款,得罚多少?小个子警察瞄他一眼,五千。吴响失声,这么多?小个子警察说,态度端正了,可以象征性地罚点儿。吴响问,象征性是多少?小个子警察说一到两千。吴响咬了牙想,罚就罚吧,说什么也不能在这里待了,就当出门让车撞了,认个倒霉吧。

总算见到了焦所长。吴响在口供上摁了手印,但一下拿不出一千五百块钱。毛文明帮了吴响的忙,把这几个月工资结了。毛文明责备,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吴响说,我确实没干啊。毛文明不客气地说,你没干交什么罚款?吴响被噎得脖子都是硬的。

毛文明让吴响交钥匙,原来他已经把摩托拉了回来。吴响问,不是解雇我吧?毛文明反问,你觉得还能再雇你?毛文明十分冷淡,与说服吴响时大不一样了。吴响问,不能通融了?毛文明摇摇头,我向乡里汇报一下,看以后有没有可能。吴响说不必了。临出门,毛文明意味深长地说,老吴,想开些,可别犯了打嗝病啊。

吴响吸口寒气,什么都明白了。

黄昏时分,吴响从他的黄泥小屋出来。他一天没出屋了,仰躺一会儿,侧躺一会儿,或者趴在冰凉的炕席上发一阵儿呆。吴响打算去三结巴酒馆喂喂肚子,不能拿肚子撒气。

突然被解雇,吴响一时难以适应。清闲总是让人发空、发慌。他表面装着不在乎,心里则窝着气。毛文明最后那几句话已经说得很清楚,问题还是出在吴响的调查上。毛文明知道吴响去套独眼周,肯定非常恼火,所以就借那件“案子”教训他。鸭嘴的举报本来是狗操猪,扯不上的,可正好给了毛文明借口。吴响真正生气的还不是丢掉差事,而是背后的缘由。他只是想搞清尹小梅的死因,并没干什么呀。张嘴咬苹果,却崩了牙。吴响不是个服软的人,认定的事就不会放弃,越是阻止他越上瘾。

他需要时间梳理自己的脑袋。

三结巴正和女人吵架,吴响坐下好一会儿,俩人也没露面。话扯不出几句,声音一个比一个高,吵完怕得后半夜。吴响喊了一声,红头涨脸、青筋暴露的三结巴挑帘出来,身后是同样怒容的女人。吴响笑了,吵什么架啊。三结巴猛一抽搐,脸难看得要变形了。吴响大声说,发什么呆,切一盘猪耳朵,我饿透了。三结巴瞄女人一眼,女人丢给三结巴一个冷眼,返身进屋了。三结巴苦巴巴地说,没……猪耳……吴响说,不是冻了好些吗?没猪耳,切猪头、猪肘、猪屁股也行。三结巴说,都……没有……吴响的目光不再柔和,没有开什么饭馆?有什么?有什么上什么!三结巴说,啥……啥……都……没有……吴响瞪着他,明白了几分,气呼呼地说,怕我欠下你的?没钱我卖器官,卖一个吃你三年。三结巴讨好地说,那……当然……吴……响……你结……一……下……账……很利索地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吴响瞥了瞥,阎王爷还能欠下小鬼的?三结巴说,我……和……她……就……为这……事……三结巴指指里屋。原来俩人吵架是因为吴响。吴响越想越火,丢了差事,难道连饭也吃不起了?他指着三结巴鼻子好一顿损。三结巴并不恼,连一句硬话也没有,就那么稀软地求吴响,一副可怜样儿。吴响闭了嘴。还能把三结巴咋办?可吴响又不肯狼狈离开,恼怒地沉默着。

这时,村长背着手进来。三结巴像见了救星,想说什么却没说,忙用袖子擦了凳子。村长便坐在吴响对面。

吴响虎生生地说,你不是告诉我,连护林员也不让我当了吧。

村长很吝啬地笑笑,好大的火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立功了呢。他让三结巴上酒,说算在他头上,三结巴哎哎着去了。

吴响说,狗眼看人低,我什么时候欠过账?

村长说,凤凰下了树,鸡也要啄一口,何况你不是凤凰。三结巴也不是故意为难你,你吃了那么厚一沓,搁谁头上也害怕。村里人都知道,你的屁股都罚光了,你想想三结巴什么心情。

吴响一顿,谁说我罚光了?

村长说,你还有钱?那给三结巴结了呀。

吴响说,欠不下他的。

三结巴端上一盘猪耳朵,一盘花生米,四瓶啤酒,还不忘强调,都新……鲜……着呢……吴响暗暗骂娘。

村长叹口气,你说你,鬼迷心窍了,干吗去那地方找女人。那地方的女人也是你搞的?那不是真东西,是胶皮套,套子就是用来套人的,专套不长眼的。

吴响截住他,我没干,谁说我干了?

村长摇头,算了吧,罚款你都交了,还不承认。

吴响解释,他实在不想在那鬼地方待了,交罚款是为早点儿出来。说他嫖娼是扯鸡巴淡的事,他是因为调查尹小梅的死才惹出麻烦的。

村长显出吃惊状,你调查尹小梅的死因?

吴响说,尹小梅根本不是犯心脏病,去医院前就死了,你该听说过吧?

村长慌忙摇头。然后不解地问,你调查这干吗?那是黄宝媳妇啊。

吴响说,不干啥,我就是想搞清楚。尹小梅是黄宝媳妇,可她是因为我才弄到乡里的,我问问有什么不对?

村长突然哎哟一声,随后捂着肚子,问三结巴东西是不是变质了。三结巴慌得失了颜色,要扶村长。村长摆摆手,对吴响说他先回了,让吴响一个人喝。

吴响轻轻滑出两个字,泥鳅。

第二天,吴响去县里找黄宝。现在唯有问黄宝了,不管怎样,也要撬开黄宝的嘴巴。没了摩托,只能坐客车。从营盘到县里的车少,错过一辆,等下一辆差不多要三个小时。到了黄宝的店,已经中午了。

黄宝看见吴响的那一刻,像被蜂螫了,整张脸往一个方向抽。他警惕、敌视着吴响,又不想表现得过于明显,且故意做出轻松的样子,实在别扭。

吴响喜欢黄宝这样。至少在心理上,黄宝是虚的,惧怕吴响。

吴响大声说,兄弟,我又看你来啦。

黄宝往屋里溜一眼,下意识地竖在门口,防止吴响进去。

吴响觉出黄宝神色怪异,顺着黄宝身边的缝隙望去,见一个穿浅紫色半袖衫的女人正炒菜,煤气罐太低,女人蹲在地上。吴响嗬了一声,问,有目标了?

黄宝皱皱眉,别胡说,是我才雇的。

吴响暧昧地笑笑,到底是老板,什么都有人侍候。人活着还是好啊。

黄宝厌烦得脑门卷成卷儿了,低声道,你又来干吗?

吴响戏他,你说我来干啥?

黄宝紧紧嘴巴,对女人说他要和朋友一块儿吃饭。女人抬起头,吴响终于看清她的面目。三十来岁,长相很普通,脸倒还白净。

在饭馆坐下,黄宝说我来吧。吴响不客气地说当然是你来啦,我现在穷得就差卖屁股了。可惜卖屁股没人要,不然我真要当街吆喝。黄宝不接吴响的话,点了三个菜,歪头瞅旁边的食客。

吴响说,有什么看的,脸上又没长钱。

黄宝不情愿地回过头,没有一点儿温度地问,今天有空了?

吴响说,那份差事丢了,以后我天天有空。

黄宝的吃惊倒不像装出来的,怎么会呢?

吴响松松垮垮靠在椅子上,知道为啥丢的吗?因为我问了尹小梅的事,就这么简单。我一问,有人就害怕,就想法子搞我,你说怪不怪?

黄宝躲开吴响的目光,没人怕你。

吴响咄咄逼人地说,错了,怕我的不止一个。噢,你为啥把我找你的事告诉毛文明?是他让你报告的?

黄宝说,我干吗告他?

吴响说,你肯定告诉他了,要不他咋会知道?

黄宝端起杯喝了一口,刚刚露出的慌张消失了,代之的是浅怒和嘲讽,你一来就审我?

吴响停了停,我口气冲是吧?好,我说慢点儿,乡里赔了你多少钱?

黄宝说,我凭什么告诉你?

吴响的口气终于软了,声调里有一丝乞求,你告诉我,黄宝,我就是想知道,我真没别的意思呀。

黄宝骂神经病,声音很低,似乎没打算让吴响听见,可那三个字落在吴响耳边却异常清脆。吴响说,我真神经了,你帮帮我。

黄宝说,我饿了。

吴响说,你是胆小鬼。

黄宝说,我真饿了。

吴响骂,你他妈是胆小鬼。

黄宝低头吃饭,声音很响。

吴响抓起酒瓶往黄宝头上浇去。吴响失去了耐性,想和这个暴发户干一架,他实在憋得太久了。黄宝不肯吃软的,就让他吃拳头。浅黄色的液体顺着黄宝刚刚长起茬的头发流下来,脸上、脖子上、衣服上霎时洇出一大片。服务员和旁边的食客都惊愕地看着。黄宝的脸涨得通红,肌肉抽动着,随时要飞溅起来,可跳了几下,竟然又平静了。他抹一把脸,拿起餐巾纸缓缓擦着。他还笑了笑,仿佛这一浇,让他无比舒坦。

黄宝没被激怒,吴响一时无措。总不能把酒瓶子砸他头上。

黄宝冲服务员喊,再上一瓶。

吴响龇着牙说,黄宝你行啊,修炼成仙了。

黄宝说,谁还不开个玩笑,哪能当真?

吴响逼住他的眼睛,我没开玩笑,我真想把你的脑袋捅个口子。

黄宝的脸颤了颤,又平稳了,我要是得罪了你,随你便。

吴响忽地笑了,怎么会呢?我还打算去你店里上班呢。

黄宝神色平静,吴响还是捕到了他眼中的惊慌。

吴响不是威胁黄宝,吃完饭就去了黄宝的店。吴响用黄宝的茶杯泡了一大杯茶,坐在门口看黄宝卖东西。有时,吴响还和那个女人开句玩笑。女人脸上有一丝不快,因为摸不准吴响和黄宝的关系,也就低头不吭声。黄宝则木着脸。吴响很是痛快,看你能忍耐多久。夜里,吴响住进原先那个小店。如果碰见鸭嘴,吴响非得让他的鸭嘴变成猪嘴。鸭嘴不知在哪个店放套子呢,影儿也没有。

吴响到黄宝店里上了两天班,那个女人不见了。吴响觉出黄宝脸色不对,故意问,她呢?怎么随随便便就不来了?这工钱一定得扣。黄宝突然咆哮,你管得着吗?你算什么东西?吴响明白女人不会再来了。吴响想激怒黄宝,黄宝真的怒火冲天了,吴响反没了脾气。他拍着黄宝的肩,干吗这么大火?不就个干活儿的吗?又不是你的相好。不是你的相好吧?黄宝甩开吴响,青着脸坐下,无赖,你彻底是个无赖。吴响说,这还用你说,北滩谁不知道我是无赖?黄宝痛苦不堪,你干吗缠着我?吴响说,因为你撒谎。黄宝无奈道,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

吴响的纠缠已经奏效,黄宝被吴响整得焦头烂额。吴响从他疲倦的眼神推断,就算他不是噩梦不断,也睡得不安稳。吴响捋住他的脖子,慢慢往前挤,捋到最后,他的嘴自然就张开了。可一天天过去了,黄宝依然咬得死死的。吴响的情绪坏到顶点,忍不住大骂黄宝。吴响生气,黄宝反又平和了。他说,你真是不讲理,天天吃我的喝我的,还要骂娘,我爹也不敢这样。你是我爷爷!太爷爷!行了吧?!吴响说,屁,想让我入土啊,没门儿!

吴响回到了北滩。身上的钱花光了,再住下去就得趴车站。吴响缠着黄宝,吃着黄宝,黄宝硬是没吐出一个有用的字。吴响打算回村弄几个钱,村里还欠着他一笔护林费。还有,吴响馋女人了。一种渗进骨缝的馋。好久没找徐娥子了,尹小梅出事,打乱了吴响和徐娥子的规律与默契,搞得饥一顿饱一顿。

吴响想顺便到林带瞅瞅,就绕了几步路。没发现树木被砍,吴响松了口气。他是快走出林带的时候看见王虎女人的。王虎女人正撅着屁股挖什么东西,大概是药材吧。吴响嗨了一声,王虎女人受了惊吓,险些跌倒,看清是吴响,没好气地说,我以为撞上鬼了呢。吴响用目光摸了她一遍,问,你干吗呢?王虎女人说挖药材。吴响说北滩的药材都挖你们家去了。王虎女人冷冷地说,这又不是草场,你少管,我不挖药材,去哪儿弄钱?不像有些人从棺材缝儿还能抠钱,我没那能耐!王虎女人的话有些奇怪,但吴响没琢磨出味儿来,沉了脸说,树林也归我管。王虎女人说,少来这套,我不吃。吴响想抓她,王虎女人灵猴一般躲开,别碰我!吴响以为王虎女人故意吊他胃口,这个女人很懂得骚,便嬉笑道,两天不见,长刺儿了?王虎女人骂,也不撒泡尿照照,提着筐就走。声音极轻,但穿过密密匝匝的树叶,陡然有了坚硬的力度,狠狠撞了吴响一下。吴响愣住,继而羞恼万分,王虎女人的裤带松得很,谁碰都开,她有什么资格寒碜他?可她就是寒碜他了。

吴响愤愤地骂句脏话。

进屋不久,黄老大和三结巴先后追上门。这俩人让吴响头疼,怎么躲也躲不开,似乎一直在门外嗅着。炕上、桌上积满灰尘,吴响抓着一块破布狠狠地拍,屋内顿时弥漫起呛人的尘雾。黄老大和三结巴躲着吴响的布子,却不肯退出去。

吴响冷着脸,你俩有事?

黄老大和三结巴用眼神商量谁先开口,后又加了动作。吴响示意黄老大先讲。黄老大扭捏着,满脸皱纹绞出一个旋状的疙瘩,方说,吴响,黄宝没得过八万块钱呀。吴响已经对这句话过敏了,不耐烦地挥挥手,我向龙王爷发誓,我相信你,他得不得实在和我没关系。黄老大问,那你找黄宝干吗?吴响反问,谁说我找他了?黄老大一副看透吴响的样子,你能瞒谁啊?吴响不想理他,让三结巴讲。三结巴看着黄老大,想等黄老大离开。黄老大却把脸扭到一边。三结巴冲黄老大做了个厌恶的表情,然后赔着笑,吴……吴……吴响问,带来了吗?三结巴赶忙掏出账本。吴响拿了,瞅都没瞅,一下撕成两半。三结巴急得眼珠要冒血了,你……你……猛地扯住吴响。吴响说我和你说不清,找村长打这个官司。走出一段,见黄老大没跟上来,低声对三结巴说,你用透明胶先粘了,弄乱我就不认账了,放心,我跑不了。三结巴想了想,认为保存好账本还是重要,不情愿地撇下吴响。

这成啥了?竟混得没法在村里待了。吴响没找村长,径直去了徐娥子家。

吴响进屋就觉出气氛异样,但没往心里去,也没听懂徐娥子的暗示。两口子都在,男人编筐,徐娥子躺着。徐娥子男人看见吴响,眼神里闪过一丝兴奋、一丝紧张。吴响早已习惯了无视他的存在,只是笑了笑。徐娥子男人借口去菜地,徐娥子张张嘴,似乎阻止男人离开,可男人已经出去了。

吴响关切地问,你没事吧?徐娥子摇摇头,刚才躺在那儿,她慵懒又略带感伤,此时则显得忧心忡忡,还有几分焦灼不安。

吴响再次问,吵架了?

徐娥子说没有。

吴响问,生我的气了?

徐娥子幽怨地盯住吴响,这些日子,你干啥了?吴响说,没干啥,去县城办了点儿事。

徐娥子问,你是不是想和黄宝分钱?

吴响几乎闪断舌头,你说啥?谁这么编排我?

徐娥子说,都这么说,还有假?你往县里跑,是找黄宝吧?我上次一说黄宝得了钱你是不是就动了心思?吴响,听别人这么说,我的心就像掉进茅厕,难过得要死,你咋就这样了?

一股冷飕飕的寒气逼进心口,难怪王虎女人用那副腔调和他说话,说他从棺材缝儿扒钱,原来她们都认为他想和黄宝分一股。吴响问,你也信?

徐娥子问,那你找黄宝干啥?

吴响把他怎么怀疑尹小梅的死,怎么找黄宝的事说了。

徐娥子凄然道,我信你,别人谁信?再说,过去的事你翻搅它干啥?不管她是咋死的,黄宝不追究,你跳腾个啥?搞清了又咋样?你想治谁的罪?就算治了谁的罪,你能把尹小梅救活?你一定是哪股筋抽住了,吴响,可别自个儿往烟囱里撞啊。

吴响说,和你说不清楚。

徐娥子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中邪了,你以为你是谁?你走吧,以后甭来了。

吴响板了板脸,忽又笑了,这就要分手啊?我可天天想你,都快想疯了。顺手一拉,把徐娥子拽进怀里。

徐娥子挣扎着,不行,今天真的不行。

徐娥子的不合作反激起吴响的欲望,当然,夹杂了些愤怒。吴响没强迫过别的女人,更没强迫过徐娥子,可今天他管不住自己,他彻底地疯了。

徐娥子急得脸都绿了,快走!……我男人……

吴响已经把徐娥子扑倒,徐娥子气恼而委屈地呀了一声,泪水倾泻而出。她咬住牙,任泪水狂奔。吴响顿住,没想到徐娥子会这样。在这短暂的静默中,门咣地开了。

冲进来好几个人,徐娥子男人、焦所长、小个子警察,还有两个陌生人。

吴响的脑袋顿时大了,死死盯住徐娥子。徐娥子羞愧而慌乱,让你……说出两个字便咬住嘴唇,痛怨的目光碰碰吴响,迅速躲开。直到吴响被带走,徐娥子方扭过头。她的眼神彻底乱了,如开得正浓的杏花遭了冰雹,纷纷飘落。她似乎要跳起来,男人死死拖住她。

吴响没想到他会再次被推进那个空得让人发慌的屋子。他钻进了别人的套子,就像当初尹小梅钻进他的套子一样。

焦所长沉着焦炭一样的脸斥责,狗改不了吃屎,这回捂到炕上了,你还有什么话说?我这个所长好像专为你当的,整天就处理你的事了。吴响垂着头,却没有愧色,鸭嘴说在县城和相好搞也不行,在家里也不行,吴响庆幸自己的活动仅限于乡村,没想到乡村也不行了。哪条法律规定男人不准找相好了?

焦所长说,你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还想搞对抗?

吴响觉出焦所长话里的火药味浓了,老老实实地说,没有。

焦所长说,营盘的治安一直搞不上去,就是你这种人搅的。

吴响稍一沉吟,神色变过来,焦所长,我和徐娥子是十几年的相好了,这是周瑜打黄盖,两厢情愿,你要是管,在全乡不得抓多少?

焦所长厉声道,少跟我滑,徐娥子丈夫不告你,哪怕你好一百年呢,现在他告,派出所就得管。

吴响的目光疲软下去,淋湿了似的。徐娥子丈夫早已默认了他和徐娥子,为什么现在突然告发?显然是被人鼓捣的。不管什么原因,只要他告,就没那么简单了。

焦所长冷笑,咋不硬了?还相好呢,徐娥子说你一直纠缠她,不跟你好,你就威胁她。

这不可能!吴响大叫。徐娥子虽然在这个圈套里扮演了角色,但吴响相信她不会乱咬,绝不会!

焦所长问,你是不是想对质?

吴响一顿,他对这两个字心有余悸。就算和徐娥子四目相对,又能有几成胜算?

焦所长说事情已经犯了,抵赖狡辩全没用。如果把吴响送交刑警队,判他个强奸罪也不是没可能。所里也不想让事情搞大,尽量做徐娥子男人工作,吴响给他点儿赔偿,让他放弃上告。两条路任吴响选。

吴响长叹一声。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第二天,村长把吴响领出来。村长把吴响的护林费结清,全部交给派出所。吴响身无分文,账上也无分文,彻底成了光棍。账倒也有,那是他欠别人的。村长知吴响饿着肚子,随吴响走进饭馆。村长说,你一直催我要钱,亏得没给你,不然去哪搞这笔救命钱?吴响说,啥人啥命。村长咦了一声,你怎么一点儿不伤心?吴响说,伤心顶个鸟用?要伤心,我能死一百回。村长感慨,你这号人也少见。说愣不愣,说傻不傻,就是脑袋太拧,还不老实,全栽在女人身上了。女人呀,那可是一股水,流到一个地方就变一个形状,没把握可千万别上。吴响笑笑,与女人无关。我不就是想搞清尹小梅怎么死的吗?我问问有错了?一问就惹祸事,你说怪不怪?村长显出一丝紧张,可别乱说啊。吴响道,我怎么乱说了,她死的稀里糊涂……你别走,我不说了。村长又把屁股稳在凳子上,沉默了几分钟,小声说,你知道了又怎样?别人说你想从中分一股。吴响恶声道,谁他妈乱嚼,我撕他的嘴。村长踢踢吴响,低点儿声,我搞不明白,你到底为啥?吴响想了想,我也不知道,真是说不清。村长说,你天生是个不安分的主儿,噢,林子你也甭护了。吴响急道,不护林,我吃啥?村长说,我连你的影儿都逮不住,有你没你还不一个样?吴响说,没饭吃,我就赖在你家。村长骂,狗日的,一条喂不饱的狼。吴响大声说,再切一盘猪耳朵,反正你也心疼了。

从饭馆出来,吴响说,我不回去了。村长硬扎扎地看着他,想让我雇轿子?

吴响说,我找黄宝去。他还能回村吗?三结巴不把他嗡嗡死才怪。吴响原打算去找徐娥子,狠狠质问她一番,又觉得没意思。现在,他最想找的是黄宝,黄宝怕,他偏要找。反正他已落魄成这样,更没啥顾忌了。

村长抓抓帽子,又扣上了。你这根筋算是绷住了,算我白费唾沫,腿是你自己的,爱往哪儿呱哒往哪儿呱哒,往坑里掉吧你。

吴响说,还得借我十块钱。

村长没有好脸色,穷得就剩一张嘴了,还借,我再当两年村长,这条命也得让你借了去。掏出十块钱,狠狠拍给吴响。那顶帽子终是被他揪下来,那时,他已离开吴响很远了。

吴响踩着太阳的余光走进黄宝果品店。他的脸一半红,一半灰。红的那面是衬了霞光,灰的那面是挂了太多的尘土。

吴响没赶上客车,只好截了一辆收猪的三轮。收猪的汉子死活不拉,他说我开车是二把刀,摔了猪我不怕,摔了你我担待不起。你这么高,猪这么矮,也装不到一块儿,警察瞅见以为我贩人呢。吴响抓着汉子胳膊一定要坐,并把那十块钱塞到他兜里。汉子说我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人,上车吧。车上已有一头猪,吴响又随他收了一头。汉子怕猪跑掉,用脏兮兮的网连同吴响一块罩住。吴响说我护着不行吗?汉子说到时护住你自个儿就不错了。三轮车在乡间的路上颠簸,卷起一条飞扬的土龙。吴响蹲在那儿,死死抓着车沿,躲着猪的碰撞,躲着车帮的摔磕,等下车时,汗水和尘土把他裹成了一个泥人儿。

黄宝惊愕的目光在吴响身上扑了几扑,问,怎么弄成这样?

吴响说,给我来一缸子冷水,渴死了。喝下三大杯,吴响的气才匀了点儿,再次用袖子抹了抹脸,涂出一幅劣质地图。

黄宝疑惑着,被抢了?

吴响扑哧一笑,谁抢我?一定瞎眼了。

黄宝问,你怎么来的?

吴响说乘专车,你信不信?

黄宝别扭地笑笑。

吴响大咧咧地坐下,抓起一张旧报纸来回扇着。咱店的生意咋样?吴响的样子狼狈,说话却镇定自若,暗藏机锋。

黄宝说,你来得正好。

轮到吴响发愣了。

黄宝不理吴响,转身打开抽屉,拿出一个纸包。纸包得不严实,从敞开的缝角能清楚地窥见包里的东西,那是钱,撂在一起的钱。黄宝说,我没和你说实话,乡里确实给了我一笔钱,我拿来开这个破店了,就剩了这点儿,这是五千,你先拿着。你也不容易,可我帮不上更多的忙。

吴响的脸慢慢黑了,黑得能滴出墨来。难怪都说吴响想和黄宝分一股,连黄宝也这么认为。他抓起纸包,手微微抖着。

黄宝说,是上午取的,没假。

吴响突地把纸包摔在黄宝头上。纸包松开,钱撒了一地。

黄宝猝不及防,连连后退,你嫌少?

吴响说去你妈的,扑上去擂了黄宝一拳。黄宝也怒了,叫骂着砸了吴响一下。俩人互相扯拽着,在地上翻滚。沿墙的纸箱翻了,瓜子、杏核、杏、桃早就不想在那个地方待了,趁机跑出来,滚得满地都是,几个不安分的桃还跑到了门外。

旁边的人打了110,警察赶来,吴响和黄宝已停了手,互相喘着粗气对视着。衣服撕破了,脸上也挂了彩。

警察要带走吴响,黄宝拦住了,说和吴响是一个村的,俩人发生了点儿误会,没啥事,实在是没啥事。警察瞄一眼垂着头的吴响,说都快赶上伊拉克了,还没事?出了人命就晚了,有纠纷必须通过法律手段解决。黄宝赔着笑,小心翼翼地把警察送走。

俩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收拾满地的狼藉。瓜子、杏核已经混得难分难舍了,只好草草地装在一块儿。钱被重新包好,黄宝又把它锁进抽屉。

吴响没做任何解释,想看看黄宝还能搞什么花样。黄宝倒是老实,领吴响洗了澡,又走进一个小酒馆。喝了酒,黄宝的眼球不再僵滞,摸着腮帮子说,你真狠啊,牙都活了。吴响扬扬手,亏你牙活了,要不我手背上的肉还不少一块儿?你咋像个娘们儿?黄宝说,吴响,你太欺负人了。吴响说,是你先寒碜的我,你把我看成啥人了?我凭什么要你的钱?钱都肯给我,为啥不敢说句真话,我只要你一句话!黄宝愁眉苦脸地说,我说什么你都不信,你要我怎么办?吴响说,你骗不了我。黄宝说,她的死和你有啥关系?你到底想干什么?声音里又露出几分绝望。吴响的神色茫然而决绝,干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我非知道不可。谁也吓不倒我,谁也拦不住我。我已经进了两次派出所,不问尹小梅的事,我也不会进那个鬼地方。不就是让我尝点儿苦头,再罚几个钱吗?我不怕。你可以再告诉毛文明,让他再想法子整我。除非把我投进牢,就算坐了牢,只要放出来,我还是要问。黄宝发誓,从没和毛文明说过。可他的目光虚软、无力,如一蓬永远晒不到阳光的草。吴响说,混了这么多年,把自己混成一个闲人。黄宝,你别嫌弃我,我要死心塌地在你店里上班了,工钱我不要,供我个吃住就行。黄宝说随你便,下意识地抚抚头。吴响说,放心,我没讹你的意思,你说出真相,我马上离开。黄宝轻声道,真相!真相在哪儿?吴响忍不住骂,在狗肚里。

睡觉成了问题,店里只有一张单人床。黄宝为难地说,大热天的,没法挤啊。打了一架,黄宝谦恭了许多,还有点儿无所谓。当然,这是表面上的,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便滑出恼怒和焦灼。掏黄宝的话,只有让他的忍耐达到极限,彻底崩溃。吴响也怕耗,他强迫自己拿出全部耐性。已经蹚到河中心了,必须咬牙走过去。吴响笑笑,咱俩轮着睡,一个前半夜,一个后半夜。黄宝一头躺倒,可他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滚,滚到半夜,眼皮刚碰住,吴响拍拍他,该我了。黄宝气呼呼地说,你讲不讲理,这可是我的床。吴响说,咱们商量好的,你可不能耍赖。黄宝嘟嘟囔囔地起来,拽出鱼泡一样的哈欠。哈欠还没落完,吴响已扯出鼾了。黄宝气不过,故意搞出很大的声音,吴响依然睡得死死的。

白天,吴响拿个凳子靠在门口,打量着过往行人。他很容易就能分辨出哪些是城里的,哪些是刚从乡下来的。城里人也长不出三只眼,女人穿的露点儿,男人肚子挺点儿罢了。困了闭会儿眼,听到声音,冲屋里喊一声,有人。黄宝便出来了。到了吃饭时间,黄宝就领他去小馆子。吴响体恤地说,自个儿做吧,这么吃馆子太浪费。黄宝骂,吃他个狗日的。夜里还是轮着睡。熬了几天,黄宝毛了,夜里清醒得像水洗过,一到白天就犯困。他给吴响租了间房,让吴响搬到那儿住。

那屋子也就小半间,一张床,一卷行李。待住下,吴响的心忽然就沉了。黄宝竟然给他租房,这是要拉开架势打持久战了。黄宝宁可破费也不肯讲那句话。究竟有什么复杂的原因,让黄宝惧怕到这个程度?他畏惧毛文明,还是畏惧别的?吴响难以想象。吴响嘴上硬,心里也很急。耗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一个阴沉沉的日子,一位妇女领着一个小女孩买了二斤杏。吴响盯着妇女的背影,一下感伤起来。活了半辈子,什么事都没干成。没娶过女人,没弄个像样的家,干的事都是别人让他干的,自己想干的没有。现在,他想按自己的意思干一件,一件简单的事,竟是这样困难。

徐娥子就在吴响阴郁的思绪中撞进他的视线。

吴响的目光抖了抖,想,怎么像徐娥子呢?她笑着过来,真是徐娥子。吴响一阵惊喜,但他控制住自己,淡淡地说,你怎么来了?

徐娥子说,我来找你。

吴响飘出一丝冷笑,又摆什么宴席了?

徐娥子脸色暗下去,可她的嘴巴依然那么快,吴响,就是有天大的仇,你也不能在大街上砍我的头吧。

吴响把徐娥子领到租住的小屋。他不能把她晾在街上,毕竟俩人好了近二十年。徐娥子打量着——其实一眼就看遍了,你就住这儿?吴响说,有地儿住就不错了,总比坐牢强。徐娥子歉疚地说,我对不住你,当时……唉,说啥也没用了,我今儿来,任你打任你骂。吴响说,我哪敢呀。徐娥子猛地抱住吴响,你受了委屈,我也难过呀。吴响推推她,这可是县城,警察随时都会闯进来。徐娥子的声音铮铮硬了,吴响,我知道你不是小肚量男人,要不也不敢来找你。我后悔了,后悔透了,我由你罚,你还想怎样?你不理我?算我贱!吴响一下抱紧她。说得没错,他不是小肚量男人,不记仇。说到底,他还恋着她。

徐娥子住了一夜,第二天走的时候,掏出两千块钱,她说这是你的,还给你。吴响让她拿回去,到三结巴酒馆结一下账。三结巴两口子每天不知吵几架呢,吴响可不想让他俩反复嚼他。徐娥子问吴响什么时候回去,其实夜里已经问好几遍了。吴响明白她的意思,再次说,等弄清楚就回去。徐娥子说,我还赶不上一个死人?吴响说,这是两码事。徐娥子叹口气,提醒他多长个心眼儿,别再撞进套子。

徐娥子的话让吴响想到了毛文明。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为什么没人找他的碴?揪他的辫子?是黄宝没再通报,还是毛文明已经不再把他当回事?这个谜底——如果算谜底的话,几天后解开了。

那天,吴响经过医院门口,意外地碰上了毛文明。毛文明正住院呢。见吴响疑惑,毛文明解释,没啥大病,就是肝出了点儿问题,喝酒喝的。毛文明问,听说你还在调查那件事?吴响点点头。毛文明摇头,你的脑子真有问题了。吴响说,我还没到住院的份儿上。

到了晚上,吴响忽然想去医院看看,顺便探探毛文明的口风。他从来没问过毛文明,为什么不问问他?

毛文明正看电视,看见吴响也不意外,点点头,让他坐。过了一会儿,毛文明关了电视,问,找我有事?吴响稍一迟疑,干脆不绕弯子了,我还想问问。毛文明笑笑,我猜你就会来,好歹你在我手下干过,我不计较你,你不用再折腾了,我全告诉你。尹小梅确实是发病死的,送往医院途中就不行了。这不是秘密,也没想瞒谁,人死就按死的处理,依你还能怎样?吴响说,我不信,她是病死的,为什么焦所长也在现场?毛文明火了,你什么意思,怀疑是我整死的?你去调查吧,没人拦你,看你能调查出什么?白的就是白的,黑的就是黑的,你一个农民能把黑白颠倒了?我不过可怜你,你倒上脸了!

吴响悻悻离开。他调查与否,毛文明似乎已不太看重。果如毛文明说的,是他胡乱猜疑?还是毛文明已经看出,吴响再折腾也溅不起水泡?吴响琢磨着毛文明的话,突然想出个主意,何不诈诈黄宝?在这次事故中,真正的主角是吴响和黄宝。只有他俩因尹小梅的死而留下了阴影,只不过黄宝掩盖住了。黄宝绝不可能像毛文明那么坦然,吴响再用把劲儿,黄宝没准就吐出来了。

黄宝已经睡了,他嘟嘟囔囔地打开门,又歪在床上。吴响大声说,我知道尹小梅怎么死的了!黄宝打个激灵,猛地坐起,紧张地盯着吴响。吴响迎视着他,我见到毛文明了,我刚从他那儿来,他住了院,把什么都告诉我了。黄宝的脖子抻长了,眼球渐渐变硬,哆嗦着问,她怎么……吴响激愤地说,你凭什么问我?事情早就过去了,毛文明都说了,你这个胆小鬼,还想烂在肚里,亏你和尹小梅做了这么多年夫妻,还给她编排出一个心脏病。黄宝红着眼催促,你倒是说呀。吴响冷笑,想考我?我偏不说。黄宝的头耷拉下去,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我没见上她的面,医生说啥我就信啥,我心里也犯嘀咕,可不敢问,我害怕问。我以为处理完,事儿就过去了,等你找来,我才知道不是这样的。从你来那天我就做噩梦,我不是怕你,我是怕……如琴弦突然崩断,余音不绝。

吴响目瞪口呆。没想到是这样。黄宝不是不告诉他,而是不清楚。他的躲闪和惊慌是因为再无法糊涂下去。吴响很恼火,因此没告诉黄宝刚才的话是编的,让黄宝折磨自己吧。

吴响走时,黄宝依然反复念叨,我怕呀,我是怕呀……

第二天,吴响起晚了些。尹小梅的死,怕是再也搞不清了。他心情灰暗,就像暴雨将至的天空。吴响不想再折磨黄宝了,得告诉黄宝,夜里是诓他。黄宝愿意糊涂就糊涂吧。只是,吴响总有些不甘心。

果品店门敞着,黄宝不见踪影,几只苍蝇倒是忙活得飞出飞进。吴响等了半天,还是不见黄宝。胡乱猜疑一番,直到半上午才听说,黎明时分,一个男人在大桥上撒了一大把钱,然后跨过栏杆跳下去了。吴响的心迅速沉下去,冲到大桥上。正是雨季,混浊的河水如野马脱僵,滚滚而去。但愿那个人不是黄宝。尹小梅的死,已把吴响压得喘不过气,如果黄宝再出事,吴响会被碾成碎末。

吴响沿着河边疾走,目光是焦急的,而心是忧伤的。他只想问个清楚,没别的意思;难道,他真的错了?

原刊责编 谢 欣

【作者简介】胡学文,男,1967年生,大学毕业。著有长篇小说《燃烧的苍白》、《天外的歌声》,中篇小说集《麦子的盖头》、《秋风绝唱》等。中篇小说《婚姻穴位》被改编成电影《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现在河北省张家口市文联工作,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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