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山丹
尤敏/译
阿纽是在登吉商业街的百货公司一楼遇到玛丹的,尽管三十来年没见面,阿纽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
记得分别时玛丹还正当二十岁妙龄,现在的她却已是五十来岁的老太太了。矮矮的个子,稀疏的花白头发、连脸颊也变得松垮起来。只有额头上的那颗痣还像从前一样鲜明,让人打老远的就能看到。阿纽见到她时,她手里正拿着两块肥皂,肩上斜挎着一个挂包,开口处露出筒裙、饼干和毛巾等物件。
“大姐,买肥皂?”阿纽迎上前俯身问道。
玛丹一脸茫然。难怪,她哪还记得起呢?分别时阿纽还只是个瘦瘦小小、连筒裙都穿不好的小女孩。
“一条毛巾两块五,四条一起买的话九块钱。哼,楼上一条就要宰我四块钱,还是楼下买划算。”玛丹一边唠叨一边把原先装在挎包里的毛巾取了出来。
“你不是玛丹吗?”
面对阿纽的询问,玛丹露出吃惊的样子,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阿纽,但显然什么也记不起来。“记不得啦?”
“嗯,好像有点印象。”
“我就是阿纽呀!”
“啊噢!对,对,你就是阿纽!你父亲是吴巴彤,我见你的时候,你还只有这么高一点点,你母亲是叫——杜丁玛玛吧。”
“对呀!”阿纽点头。
玛丹的眼中闪过一丝熟悉的目光。她兴奋地紧紧抓住了阿纽的手。
“阿纽,你都长这么大啦!”
“就是嘛,小女孩变成了中年妇女,阿纽也变成杜纽啦一般缅甸未婚女子名字前加玛,结婚后改为杜。。”阿纽也感到很兴奋。
“你变白了,也长胖了,你不说我还真不敢认。”
玛丹边感叹边把手中的毛巾夹到腋下,并转身应了身边一个女子的问话:“毛巾两块五一条。”接着,玛丹又看向阿纽:“好久没见,有很多年了吧!阿纽。”
“那是,你不记得我,我可一直惦着你呢!”
“还不是因为我这颗痣,你不是记得人,而是认得痣。对吧?”玛丹伸手摸着头上的痣哈哈大笑起来。
“你看起来还像个大姑娘似的,一眼就知道不是在外面劳碌的人,有孩子了吧?”“俩,最大的女孩今年八岁。”
“也像你一样怕鬼吗?”玛丹大笑起来,看来她还没忘记阿纽怕鬼的往事。“那玛丹呢,你还被魔鬼附身吗?”
听了阿纽的问话后,玛丹的笑声突然就凝住了,她有些怪异地打量着阿纽,支吾道:“其实,被魔鬼附身也不难。”
“哦……那天晚上!”
“我被魔鬼附身!”玛丹倒抽口凉气。
周围嘈杂的人声似乎一下子远了起来,她们不约而同地回想起……
玛丹在阿纽家做了一年多的女佣。阿纽的家境不算富裕,没有多余的钱和物品,尽管阿纽父亲在政府部门工作,但阿纽母亲手里也没有几个钱,每月只能精打细算地过日子。阿纽和其他几个孩子睡的大床早已咯吱作响,客厅里的藤椅也是藤条暴起,只好垫上层木板将就着用,就连几兄妹做功课的书桌也多处脱漆,破旧不堪。
但是他们家里却有着丰富的藏书,新的、旧的,书桌上、松木箱里、书架中、香案下,到处都放着书,孩子们从小就在书籍的熏陶下成长。一开始是看一些通俗画册,通过这些画册孩子们逐渐熟悉了吴锡都、吴嘎喜、焦漂雷、妙那貌、崩宋等知名作家,之后在看貌都、玛多古、凯都以及巴克等人的流行小说前的一段时间里,孩子们曾经一度迷上魔怪小说,恐怖离奇的情节固然令人害怕,但是也另有一番感受。不论是扛着大木棒、张着血盆大口、双目欲裂进行恐怖预言的魔鬼,还是又瘦又小却专门把人的肠子和肝脏搓揉在一起吃的小红人,都让阿纽兄妹既入迷又万分恐惧,以至于楼上没人的时候不敢一个人上楼,楼下没人时也不敢单独下楼;半夜里偶尔听到什么风吹草动就赶快缩到蚊帐一角,脑子里浮想着各种恐怖的情景,有好几次在大热天里也害怕得要用棉被把自己从头到脚紧紧地包裹起来,弄得浑身大汗淋漓。
不止阿纽一个,其他的兄弟姐妹尽管从未见过鬼,却透过自己丰富的想象力也非常地怕鬼。
而玛丹成天在有意无意中不断加深孩子们的恐惧感。虽然她整天不认真干活招致阿纽母亲的不满,但是她会讲很多鬼怪故事引来阿纽兄妹们的兴趣,孩子们每天七手八脚帮玛丹把家务干完,然后就团团围住她听她讲鬼怪故事。
“尽管你看不见鬼,但是他就在你身边一会儿来,一会儿去的。你们见到有些人在吃饭喝水的时候口水哗哗地流,实际上那就是被魔鬼缠身了,魔鬼正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他呢!”“被魔鬼缠身会是什么样呢?”
“眼睛发红、牙关紧咬,但他自己并不知道,因为他已经没有心了,他的心变成了魔鬼的心。”玛丹绘声绘色地描述给孩子们听。
“哇,你们知道吗,后院厕所里也有鬼!我上厕所出来经常会起鸡皮疙瘩。肯定是闹鬼啦!还有啊,厕所边那些阴森森的灌木下也有鬼。”
“天哪!”
此后孩子们每当看到破旧的厕所和边上低矮的灌木丛就会感到不寒而栗。厕所和住所之间有一条十英尺左右宽的小径,他们每次上厕所都相约着彼此壮胆。孩子中要数十五岁已经进入青春期的大哥最为胆小,“你们都在外面,要是魔鬼进到厕所里,我一个人怎么办?”因此以后每逢他上厕所,兄妹们就都挤在厕所里等他。这事无形中考验着每个孩子的胆量。
直到有一天,谁都永远无法忘怀的那一天……
父亲是公务员,因工作需要调到离仰光大约五个小时车程的郊县,考虑到孩子们上学的缘故,父亲决定暂不搬家。母亲虽然担心父亲的生活起居,但也只好留在仰光陪伴照顾孩子们。每逢学校放假,母亲就高高兴兴地带着孩子们到父亲处团圆;但假期结束后,母亲想到只有父亲一个人寂寞地待在那空荡荡的院落里,她的心就像撕裂般疼痛,不过年幼的孩子们哪能体会父母的苦心啊!
“这个星期六、星期天妈妈打算去看爸爸,星期一一大早就会回来。我已经买了很多菜让玛丹做给你们吃,记住要听话!”
“妈妈是不是想爸爸啦?”姐姐好奇地┪实馈*
“噢,妈妈是担心爸爸一个人生活不好。你们在家要乖,不要把家翻得乱七八糟的,另外晚上要记得把门关好。”
“大姐,有我在,您一切就放心好啦!”迪舅舅插话道。
迪舅舅是妈妈的一位远亲,说是来仰光找工作就住到了我们家里,一晃就待了一两个月的时间。据说他在做生意,不过阿纽一家从不过问他具体做什么买卖,迪舅舅不时地会买些圆规、彩色铅笔或钢笔等小物品送给孩子们,因此孩子们也喜欢迪舅舅住在┘依铩*
“行,那这两天就麻烦你啦。”“没问题,大姐!您就放心去吧。”迪舅舅保证。“饮食上您也请放心,我打算星期六晚上买烤鸭给孩子们吃。”“棒极了!”贪吃的二哥率先欢呼起来。尽管当时最好的烤鸭不过才十元左右一只,但是阿纽兄妹平时是吃不着的,因而大家听说吃烤鸭都兴奋不已。
除阿纽兄妹外,玛丹也显得很兴奋。她把母亲要带的东西都收拾好装在藤条筐里交给母亲,嘴里还反复保证:“大姐,您就放心好了!”母亲是星期六一大早坐4点钟的火车走的。母亲一走,平时讨厌洗澡的阿纽索性就一整天都不洗澡;二哥和弟弟招来了他们的伙伴,楼上楼下肆意打闹玩耍;大哥和姐姐干脆看了一整天的小说。由于没有人在边上唠叨管束,这一天让阿纽兄妹感到自在惬意极了!玛丹也轻松地坐在镜子前反复摆弄她的发型,忙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把个头发一会从两边分、一会前分、一会又梳得头顶尖尖的像个鸡冠似的。
傍晚,迪舅舅回来了,他果真买来了┛狙肌*
“玛丹,把烤鸭拿到院子里切小了吃。”
玛丹拿起烤鸭和菜板一声不吭走到院子里,“咚咚”地把鸭子剁成小块,姐姐紧挨着她帮忙。阿纽坐在边上馋得直咽口水,看见一小块鸭肉从菜板上飞出来,她眼疾手快地捡起塞进嘴里。“有那么馋吗?”玛丹瞪了阿纽一眼。
“当然,玛丹你还不是在等着吃。”听了阿纽的话后玛丹不满地斜了阿纽一眼,然后一言不发起身朝屋里走去。
“现在不吃,要等玛丹回来,非把人饿慌不可。”姐姐看着玛丹的背影性急地说道。
“哼,也不是离了玛丹就不行。”
说来也怪,难道玛丹真的会和孩子们生气?尽管没有她的帮忙,但孩子们还是相互协作,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先把片好的烤鸭分装了两只盘子,然后洒上糖水。盛好饭,用一只深些的碗装上现成的鲱鱼放在桌子中间,再端上酸蕹菜。
“迪舅舅吃饭啦!”哥哥过去喊。
正在吸烟的迪舅舅摇摇头:“我已经在城里吃过了。”
“玛丹呢?”准备吃的时候有人想起了┞甑ぁ*
“她上楼去了。”
“我见她苦着脸,斜着眼很生气的样子。”
“为什么呀?”听了哥哥、弟弟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姐姐看上去更不耐烦了。“不就是为了吃烤鸭这么点事么,阿纽,去叫她┏苑梗豹
阿纽偷偷拿了块烤鸭边吃边向楼上走去。知道有玛丹在楼上,所以阿纽一点也不害怕。“玛丹!”只见玛丹背对着阿纽坐在楼梯顶上,远看也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是当阿纽走近再喊时,发现玛丹头埋得低低的根本不睬人。
“还请不动啊!”姐姐从背后跟来。看样子姐姐很反感玛丹既不做事,又使小性子这一点。
“不来就算了,一边饿着吧,反正我们不会给谁留的。”姐姐和玛丹两人气鼓鼓地对视着,紧接着玛丹发出“嘿嘿”地怪笑,并把目光转向阿纽含含糊糊地说道:“想吃。”“给你,你吃吧。”阿纽笑着把手中的鸭肉递到玛丹嘴边,但玛丹丝毫不理会鸭肉,突然她双手猛地一合紧紧地捉住阿纽的手,然后狰狞地张开大嘴。“噢,阿纽,纽儿!”姐姐惊呼着从背后拼命地扯,才总算夺回了阿纽。姐妹俩惊魂未定地回过头,只见玛丹浑然不觉独自还在撕咬咀嚼着,那样子就像在吃刚才被抓住的阿纽的手指头。她的上、下牙狠狠地咬合着,发出尖锐的“吱吱”声。阿纽惊恐万分,感到身上的汗毛一根根都竖了起来。姐妹俩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接着她们又赶快爬起来,这时玛丹又再次咧开大嘴,向前扑来。
“救命!”“鬼!鬼!”
阿纽姐妹一边声嘶力竭地喊叫着,一边没命地冲下了楼梯。
“出什么事啦?”哥哥和弟弟从后院奔跑过来。“玛丹被魔鬼附身了!”
“什么?”
“眼睛红红的。”“啊!”
“舌头长长的。”“呀!”
“她还要吃纽儿的手,多亏我抢得快!”
“就是,就是。她还说‘想吃!,她不是想吃烤鸭,是想吃人!”“天哪!菩萨保佑我们!”阿纽兄妹立刻把烤鸭忘得一干二净,他们一个紧挨一个,害怕得直发抖。他们拿来念珠一个劲地念佛、诵读经文,谁也不敢再到楼上去。
“你们在后院剁烤鸭,惊动了矮树丛中的魔鬼。”迪舅舅在一旁说道。
“迪舅舅快想办法驱魔!”
“我从不会念经,干脆拿刀砍怎么样?”
“那怎么行!魔鬼没砍死,倒把玛丹给砍死啦。”
“那就用棍子打!”
“你可千万不能这样做。”
“哎,那只好啥也不做啦。也好,时间一到,魔鬼自己就会离开的。”迪舅舅很冷静,随后居然还面带笑容地说:“这样吧,我要出去买烟了,你们饿的话就先吃烤鸭。”
“哼,还是个大人,什么忙都帮不上。”
“居然不会念经。”
“等妈妈回来后告诉她。”阿纽兄妹十分不满。
就在那个节骨眼上,孩子们听见玛丹从楼梯上一级级地走了下来,破旧的楼梯在她的脚下“咯吱咯吱”地呻吟着,这声音听起来异常地刺耳,“咯吱”声每响一下,孩子们心就像要跳出来似的“砰砰”作响一阵。玛丹慢慢地走到楼梯口停住,红红的眼睛扫向孩子们,孩子们吓得闭紧双目,颤抖着诵读所有能记得的佛经。玛丹缓缓地走进旁边的房间,沿着墙滑坐到地上,披头散发,口水直流。
姐姐念过佛经后把一瓢清水洒在地上;哥哥手执一根棍子,嘴里念念有词祈祷佛祖显灵,赶走恶魔。他壮着胆,想去拿一边的佛珠,但当他遇上玛丹的目光后吓得赶紧缩回手来。
那一天晚上是离奇恐怖的一晚。最终他们兄妹全部挤到楼上一间房内睡觉,把水罐、尿壶等可能要用的物件全都搬到房间里,并把房门紧紧地锁死,但即使是这样他们也还是不能安心。虽然还记得妈妈交待“睡前要锁上大门”的话,但谁也不敢再下楼去,只好互相安慰“有迪舅舅在,他一定会锁门的”。玛丹在门外不停地走来走去,牙磨得咯咯作响。可怜的孩子们听着这可怕的声音,吓得抱着头缩成一团,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阿纽醒来时,整个房间里还是黢黑一片,她竖直了耳朵听,似乎听到楼下有轻轻的笑声,不得了,魔鬼还会笑!阿纽在心中一遍遍地背诵着佛经。挨到天色大亮,孩子们谁也不敢起床,一个看一个,直到听到楼下传来叽叽喳喳的响动,透过门缝看到玛丹已经在扫地了,只见她像平时一样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衣服穿得干干净净的。
“孩子们,还不起床吗?”迪舅舅站在楼下向上喊道。
孩子们闻到扑鼻的咖啡香味,看到从街头茶铺买来的油条还腾腾地冒着热气。
“玛丹怎么样了?”听到阿纽的询问后,玛丹抿着嘴笑起来。
“我现在什么也想不起,只隐隐约约记得剁鸭子的时候头一下子就晕了起来。”
“要吃阿纽手的事都记不得啦?”
“想不起来了。”
“是什么时候好的,夜里睡得好吗?”
“谈不上,真是的,我什么也记不得了!”玛丹似乎有点不耐烦地回答道,但是她的嘴角却隐隐地带着笑意。
正在喝咖啡的迪舅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弄得咖啡洒了一地。
那个可怕的夜晚,到现在想起来都还犹有余悸。
玛丹低头看向两个叫卖的小贩,脸上却浮起一个古怪的笑容。
“你以后还遇到过这样的事吗?”
“哎呀。”玛丹摇头。自那天起大约三个月后,玛丹返回了自己所在的村子。听母亲说她的小妹妹病重,她担心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急着要赶回家去。“想回去就回去吧。”母亲让迪舅舅专程送玛丹回家。倒是迪舅舅说:“算了,她小妹病重,我现在跟去不好,别让村里人误会是她男朋友呢。”此后就再也没有关于玛丹的消息了。“你们迪舅舅后来怎么样了?”玛丹忸忸怩怩地问道。“得了肝炎去世了,有五年了吧。”“噢!”玛丹的目光黯淡了。“迪舅舅见到我们还经常开玩笑:‘你们姐妹没被魔鬼缠身吧?看来他也没忘记那事呢。”“哎,怎么能忘呢!”玛丹吸口气道。随后她附在阿纽耳边悄悄地说:“阿纽,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被魔鬼缠身过。”尽管玛丹的声音很低,但听在阿纽耳里却是震撼的,霎时间周围的喧闹仿佛离得很远,阿纽的耳边不断回响着玛丹的话。“玛丹?”“真的,那天晚上我根本没有被魔鬼缠身,缠住我的不是魔鬼。”玛丹直视阿纽。阿纽震惊不已,嘴里不自禁地喊道:“天哪!天哪!”“妈,再买床蚊帐吧,钱带够没有?”一个大约三十岁的女子走过来攀住玛丹的手臂道。玛丹也不看她,仍紧盯着阿纽,并露出种奇怪的笑来。“阿纽,看,这是我女儿。”玛丹拉过那个女子说道。“你仔仔细细看好了,她到底像谁?”那个女子难堪地说:“妈妈真是的。”然后向阿纽笑了一下。阿纽细看之下觉得挺眼熟的。长脸,浅棕色的皮肤、圆圆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厚厚的嘴唇,电光火石间,阿纽的脑海里猛地闪现出一个人来,啊,她看上去像极了一个┤恕—“迪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