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

2006-05-30 10:48玛丽莎·西尔弗
译林 2006年5期
关键词:鲍比

玛丽莎·西尔弗

刘宏/译

我父亲拿着一把枪不愿从房子里出来,这是一个警察正通过电话告诉我的。他是我在高中时的男朋友。我有近二十年没有和这个叫鲍比的男友联系了。但他那断断续续的笑声却让我羞红了脸,使我想起高中恋爱时长久的默默相对和短暂的欢悦。

鲍比仍在说着,银行已取得了我父亲那座在沙漠中的房子的产权。因为他无法偿还银行的贷款。银行转而把这块地卖给了一个房地产开发商。沙漠住家现在又变得时髦起来了。杂志上的文章说它复古,好像一直藏在沙漠里似的。

“他还没向别人开枪,”鲍比继续说,“但警长准备来硬的。”

“什么意思?”

“扔两枚催泪弹进去,逼他出来。”

“天哪。”

父亲自从我十岁那年离开我和母亲后就独自住在那座平顶的木屋里。在他开车离开前,我母亲把他叫到身边教他如何使用洗碗机,他却沉默得近乎粗鲁。他是那种不会为别人做些什么的人,并非他自私或小气,而是因为他对完事后别人的感激感到不舒服。

鲍比告诉我他在那次营救那位名叫辛迪的妇女和两个小孩中立功被晋升为警佐。

“真是好消息。”我说。我的目光落在起居室中简陋的装饰上:一幅我从没看过的香港武打片的无框招贴画。这画是一个邻居搬走后扔在街边被我发现的。

“爱莉丝,我们在电视上看到过你,在那部讲希腊英雄的片子中,一点都不像你。”

我微哂,立刻知道他指的片子,我曾在一部讲一个古代大英雄的电视剧中演一个小角色。“那是八年前的事了。”

“你上电视时应该让我们知道。”

“我不常演电视剧。”

“那你播放时应该告诉我们一下。”

显然,他没有听懂我的话,或许这是家乡的人们对愤世嫉俗者固有的忽略方式。我在洛杉矶待了十七年,但我很快就发现我不适合当演员。

“你现在还演电影吗?”他问。

“我为电影配音。”

“哦?”他怀疑道。

“你看过《泰坦尼克号》里乘客落水的场面吧?”

“你为《泰坦尼克号》配音?”

“一些乘客落水时的尖叫声是我配的。在餐厅那一景中吃东西的声音也是我配的。”

“吃东西的声音?”

“我配咀嚼声。”我发出个缩颊吮吸的声音。“这是个相当不错的工作。”我辩解道。

他没吭声,沉默了许久,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在听,我有点急了。“鲍比。”

“我在听,爱莉丝。你理不理这件事?”他说,听起来又像官腔了。

“我会打个电话给他。”

“他切断了电话线。”

第二天早上,我开车出城去父亲那里。我一般一年去看他一次。上次看他时,我喝着啤酒,在他房子周围散步时,他指给我看最近一次地震使房基出现的裂缝。然后,他又花了四十五分钟去修我的车,想修好那用了十五年之久的引擎发出噗噗响声的毛病。他说:“爱莉丝,你开不回去的。”我说:“没问题。”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向我说再见,然后我开车回去。这就是我去看他的情况,让我回忆起对他总是理着同样发型的那种无奈和┦望。

我在潘姆斯普林长大,直到我母亲五年前心脏病发作死去的那天。她在当地的一个温泉疗养所中为有钱的旅游者洗泥浴和热疗。每晚她回来的时候总要冲个澡,洗去别人身上的气味。然后在灶台上切一块冷冻的莴苣,开始做晚餐。她穿着白色软底的护士鞋,走起路来没有声音。

五六十年代时,父亲在西部片的电视剧中当替身演员。他的专长是马背跳——从一匹马的背上跳到另一匹马的背上,并把骑马者摔到地上。他曾从飞奔的火车上跳到马车上,从马车顶上爬下去和赶车的人搏斗,还把马车赶下陡峭的山坡,穿过河流。在演艺生涯的最后阶段,他几乎无所不能,从酒店的屋顶上跳到飞奔的马车上,从悬崖上冲入湍急的河流中,躲在马肚下面。他身上总是一股马鞍上的皮革气味和马汗味。

在七十年代早期,父亲卷入了一场事故官司中。他和另一个替身演员按要求表演一场在木制?望塔上的搏斗。有个场景是父亲要被绊了一下跌下来,另外那人也一起跌落,一起着地。塔不高而且两个人都很有经验。父亲落到预铺好的缓冲垫上,他们就完成了这个动作。但在表演时却出了错。父亲安全着地,但那个人却没抓紧父亲,弹出了着落时用的缓冲垫,摔到二十英尺外尖尖的石头上。他脖子摔断死了。

在河畔外延地带,人们的活动扩展到了沙漠。汽车经销商和交易场都挤在一起,好像极想相聚在一起似的。一个个小社区冒出来,周围被一块块广告牌和一片片整齐的饲料地和麦地占领了。这里在空旷的沙漠的映衬下显得很突出,数英里长的电线像一条条项链飞架在电线杆之间。被遗弃了很久的两只真实尺寸大小的恐龙塑像也是引人注目的景物。我开车的线路呈蛇形,一边是数百个风力发电塔,一排白色的风车在高高的塔顶缓缓地转着。很难想象这么慢的转动能给沙漠的居住者提供多少的电能,但在这里生命几乎不靠任何东西也总能繁衍。

我一头直奔沙漠深处,开往二十九棕榈镇。我经过一个加油站和一个便利店。一些活动房屋和低矮的牧场房屋像漂浮的木头似的散落在沙漠中。大部分房屋前都装饰着由柔韧的观赏植物拼成的小花园,更远处大地变成了一块由仙人掌和短叶丝兰铺成的┑靥骸*

一辆巡逻警车停在通往父亲住的褐色木屋前尘土飞扬的车道上。这情景比我想象中在电视上播放的蹩脚电影的戏剧效果更差。两个警察坐在车里,一个在看报纸,一个头斜靠在座位上睡觉。我正朝木屋走去时,警车的门开了,走出鲍比,我几乎认不出来了。他揉着眼睛,硕长的身体显得孔武有力,肚子略腆,制服在他身上绷得紧紧的。

“有什么事吗?”他问。

“我是爱莉丝。”

他眯着眼睛看着冬日的太阳。“我认不出你了。”他说。他的声音带着失望。在很快地听了我近十年的生活经历后,他对我的想象并非是穿着牛仔裤皱衬衫的饱经风霜的┡人。

“很久了。”我说。

他点点头。他的脸变得棱角分明,眼睛变细了而嘴唇仍微撅如昔日,令我无法抗拒。我突然发现自己正回忆起他带着烟味和火腿奶酪三明治味的呼吸,睡眼惺忪,充满了欲望,舌头在我口中搅动。和不再熟悉的他说话我感到别扭尴尬。

“他知道我来了吗?”我问。

“他不和我们说话。”

我朝厨房的门走去,但鲍比上前挡住我的路。

“我必须搜身。”

“开玩笑。”

他粗暴地看了我一眼。我张开手脚,他从上到下地搜着我,一边搜一边蹲下来,有意避免碰我的乳房,却不忌讳大腿内侧。他棕色的长发夹杂着白发,汗水涔涔。

“我想搜身是一个不赖的活儿。”我不自然地和他开玩笑,他不回答。越过他的头顶,我看到修大型庄园用的铁线圈横亘在路边的一块空地上,像乳齿象的残骸般堆着。

“好了。”他站了起来,“看看你去能有什么用。买了这块地的家伙整天在我们屁股后面催我们。”

我举步朝房子走去,窗叶打开,一支枪管伸出来,鲍比撤到车后。

“爸爸。”我尖叫道,“爸爸,是我。”

父亲这只沙漠之鼠还不显得很老,当我走进厨房见到他时,他看起来更像一只壁虎。六十八岁的他满头白发,老人斑像一块一块的巧克力一样点缀在他的前额,皮肤看起来像将要剥开的皮革条。

“你平常来时都先打电话的。”他说。他有一副西部牛仔的身材:消瘦结实,臀部比我的还瘦,双腿细长。他站在房间里用他那如蓝水晶般的眼睛打量着我。

“你平时也会打电话给我。”我说。

“那警察叫你来劝我搬走?”

“我想这不再是你的房子了。”

我们都沉默了。我环顾这小厨房,灶台上几乎没什么东西,除了一排铝罐,从高到低地排着。一个上面标着“咖啡”,另一个上面标着“茶”。其他两个上面的字都刮掉了。一条蓝白相间的洗碗布挂在烤箱的拉手上,一个雏菊形状的钟被钉在墙上,他挂了一面镜子在水槽上面。剃须工具和梳子都塞在滴水板上的大口杯里。他自个儿住,可以在房间任何地方刮胡子。

“你的那些盒子在什么地方?”我问,“我帮你收拾一下。”

我朝地下室走去,想找些盒子。他故意把枪在两手之间倒换了几下。我停了下来。

“爸爸,你要对我开枪?”我看着他的┭劬Α*

“如果可以的话,我不要帮忙,爱莉丝。”

“好吧。”我说,“那把枪放下,行吗?”

他把枪放在旁边。我们无言地站着。“你饿吗?”最后他说。

“什么?”

“我去开两听罐头。”

他把枪靠在吃饭用的椅子上,打开碗柜,取下两听中号罐头。他在抽屉里翻找起子,用它打开罐头。

“汤可以吗?”他背对我问道,“其他的我都吃完了。”

我盯着靠在那里的伸手可得的枪,一边想着办法。“可以。”我回答。

父亲二十岁出头时,从格拉斯大峡谷来到南部。从十六岁开始,他就在牧场里干活,听说洛杉矶有工作做,就去了。那时他相貌堂堂,会饲养马匹。所以以前的活儿不干了,很容易就找到了第二份工作。我在午夜四点收看电视上放的电影节目时,偶尔还能见到年轻时的他一闪而过。在殖民者军队和印第安人的战斗中,他两边的角色都扮演,穿着卡曼其部落的服饰拍一组镜头,然后换上军队中少尉的制服拍另一组镜头。在那经剪辑的电影中,有个镜头是一个脸上涂满油彩的印第安人把一个士兵推下马,那印第安人把刀深深地插进士兵的胸膛。最后,看到胜利者和失败者的特写才发现两者都是父亲演的。

小时候,我以为这些场景都是真的,认为父亲十分勇敢。有一次,我五岁时,他偶尔听到我向小伙伴吹嘘他如何勇敢。第二天,他就把我的自行车支架轮卸掉,告诉我该是学骑两轮自行车的时候了。我们房子外的走道是平砖铺的,而他却带我去铺着鹅卵石的车道上学。我登上紫色的“施温”自行车。他抓着后座扶稳自行车。

“坐稳了。”他轻声说。我感到耳后他温暖的气息。

他把自行车一推,叫我踩脚踏板。我摇摇晃晃地骑了几英尺就摔了下来。膝盖和手上的皮都擦破了,我哭了起来。他察看了我的伤口后把自行车扶起来。一只手提起了自行车走到车道的尽头把车重新放好。我就这样训练了一个小时直到我掌握了如何在车向左倒时把它扳到右边来,如何在高低不平、骑车吃力的石头路上骑车。我骑到车道尽头,又上了平坦的走道,没有摔倒。我返回他身边时,他毫无笑意地俯视着我。

“你要改变你的想法。”他说。“勇敢和演戏是两回事。”

“对不起。”我说。

他不高兴地看着我。“你不该继续那样的吹牛,爱莉丝。”

父亲的起居室用电视剧拍完后没用的道具装饰着,一张粗木制成的摇椅,一把有鹿角枕头的躺椅,咖啡桌则是一个木制葡萄酒桶,桶身满是弹孔,像是经过了酒吧里激烈的战斗后留下的,一张廉价店里买来的牛仔骑马复制图。

一片暮霭的阴影出现在午后的阳光里,也许是因警察的驱赶而出现。在落地灯昏暗的灯光下,父亲坐在椅子上,枪横在他的膝└巧稀*

“这房子看起来不错。”我说。

“一个月前地基开始下沉,是排水沟的问题,我又浇注了新地基。”

“那可不容易。”

“我自己浇注的。”接着是一阵沉默。

“我出来时交通有点堵。”我说。

“嗯?”

“在5号公路和110号公路交会处有个容易堵车的集市,但过了那里就没什么了。”

“一堵一松真不好,总是那样。”

“是啊。”

外面警车的引擎发动了。我庆幸这声音打破了尴尬,我拉起窗帘,警车开出了车道直奔公路去。

“也许你会在潘姆斯普林城或印地欧找到一个不错的公寓。”我说着坐在躺椅上,鹿角抵着我的脑后。“你肯定有工会的退休└@。”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会常给你打电话。”

“用不着打电话了。”

“你希望我给你打电话吗,爸爸?”

“真的不希望。”

我九岁时,父亲仍住在家里,我母亲建议他带我去上班。因为整个夏天我不用上学。一早我就要走,天还没亮我母亲叫醒我,我走进厨房吃早饭时,父亲已经穿着夹克在那里了,不耐烦地把车钥匙在两手间抛来抛去。我母亲还穿着浴袍,递给我昨晚就做好的┪绶埂*

在黑暗里开了近两个小时的车,我们走完高速公路时,天刚蒙蒙亮。我不知道我们在哪里,在沙漠地带我们常常会认不清方位。最后我们开下了公路,停到一个尘土飞扬的摄影场边。这里已停了很多小车和拖斗车。父亲从后座抓起一个皱巴巴的大纸袋。我跟着他下了车,穿过一群随便乱停的卡车,到了一辆挂满了一排排服装的拖斗车里。在车里,父亲向一个穿红汗衫的女人说了自己的身份。她沉甸甸的胸前挂着一副塑料双光眼镜。

“你比那演员矮了一个头,”她说,“不过没关系,如果是骑马的话。”

她在衣服堆里找出了一条满是灰尘的裤子和一件花格衬衫。“这衬衫给你穿太长。我们会把它缝起来。只有这几件,为了省钱只好这样。”她递给父亲一顶帽子和几条羊皮护腿。“你带了自己的靴子来吗?”

父亲打开大纸袋装衣服。看到我,那女人抬眼浏览夹板上的记录。

“她只是来看看。”父亲解释。

父亲在一个可移动的浴室里换戏服时,我在外面等。他撒了泡尿和喷了些消毒剂后出来,看起来就是个牛仔。宽松的套裤在他腿上摆着,帽子潇洒地戴在头上,换下的衣服和鞋子整齐地捆好夹在手臂下。

我跟着他走过用“舒泰龙”塑料杯子喝咖啡的人群。他没有向任何人打招呼,他带我来到一辆马车旁,找来两个木头苹果箱,告诉我坐在那里。我可以闻到干草和马粪的气味。太阳升得更高了,人们不断地走来走去,有人用步话机下达命令。一些人把摄影机和粗线缆从车上搬下来,装上手推车推走。每个人都在抽烟。父亲在浏览报纸,我想他在看头发移植的广告。他偶尔站起来一两次整理他的戏服或添咖啡。天气变得热起来,汗从他的帽子里流下来,但他并没有把帽子摘下来掉。

后来,一个拿步话机的男人不耐烦地向父亲招了招手,父亲站起来整理了一下套裤,我们跟着那男人走,从一条小路登上一座小山。在小山的另一边,穿着西部服装的人们坐在折椅上,抽烟、看杂志或交谈着。父亲叫我站在一边,他继续跟着那人走,直到看不见为止。当我看到他时,他已骑在马上,带着枪套,一支银色的枪插在里面。那马由于畏生而紧张,父亲不得不让它先安静下来。父亲不愧是个骑术专家,不一会儿马就在他的调教下开始飞奔起来。旁边有个人在指挥,父亲就让马小跑到一片树林后。几分钟后他从后面飞快地骑出来。马后蹄抬起,父亲弹离马背,做了个空翻,俯面落地时,人们一下子停止谈话,静了下来。

他们又马上开始谈话,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父亲站起来,拍去身上的尘土,把马牵到一边去。他顺从地站着,一个女人过来抖开他的头发。刚才在服装车里的那位妇女过来摆弄着他的裤子,把过长的衬衫塞进他的裤腰里。这样肆无忌惮地摆弄让我感到尴尬。两个女人弄好后,父亲又骑上马,消失在树林后。一个声音喊到“开拍”,父亲骑马疾驰而来,然后有人叫“开枪”,父亲抓住前胸,血从指间涌出,马后蹄蹬起,他从马背弹出,俯面着地,一个漂亮的跌落。我等着他站起来,但他没动,他的胸脯下的地上流了一┨血。

“爸爸。”我尖叫着跑过去,抓住他的肩膀摇他。

“有个小孩在镜头里。”有人叫起来,“又要重拍了。”

父亲翻身坐了起来,看见所有的人都在盯着我们。看到他脸上的愧色,我意识到自己错了。

“我以为你受伤了。”我说。

“我没有,”他忍着痛说,“站到那儿去。”那马嘶叫着,管服装的那位妇女朝他走来,他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父亲坐在安乐椅上仰头睡了,他的嘴张着,我听到空气在他喉中进出的声音,像沙漠里干燥的风。我想起了我的男朋友,最近这个,叫马丁,四个月前分手了。他比我瘦比我高,与他相拥我感到不雅且没有安全感。我们之间的记忆只剩下了他说我总是在小房间里大声说话这个印象。他要我嫁给他,我说好,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开车去巴哈角结婚。那时我不信他是真心的,当我们在边检站停车受检时,他把手放在我膝上问我想什么。我告诉他我要坐另一辆车回头。

“你还在这儿?”父亲突然问道,吓了我一跳。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在椅子上伸展一下身子,再躺舒服点。他看了看表。

我站起来,透过窗帘偷瞥外面。

“他们还没来?”他问。

“没有。”

“他们的午饭可真长啊。”

我放开窗帘,转过身来,他抬眼看我。

“你还演戏?”他问。

“不常演,现在我在做配音,声音替身。”

他笑了。“我从不认为你会成为一个好演员。”

他的评论让我感到难过。“我希望你一二十年前就这么说。”我想开个玩笑,“这样就可以省去很多波折。”

“我不该说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你怎么认为我当不了好演员?”

“演员,”他说,“要被人喜爱。”

我感到他的目光穿透了我。

“你曾离开过这里吗?”他顶上的头发日见稀少,头皮屑斑斑点点,头上青筋横布,我因他这样直率的话语而难受。

“过去从没有。”他说,这话是说我不必来此使他分心。

我认识在那场父亲受牵连的事故中死去的那人。他叫丹·兰德雷,和父亲一样也是替身演员。在父亲离开我母亲搬出去前,丹和我母亲有染有一年了,而我那时太小不懂其中的关系,只认为他常在父亲外出拍电视时过来帮母亲做些杂活。

丹的小指上戴了一只骰子大小的钻石戒指,向我讲那些他记在小小的黑色笔记本上的笑话,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那本子,叫我过去。“为什么九怕七?”他问我,我还没答上来,他就自己说了:“因为七吃九八(eight)的发音和吃(eat)的过去式ate相同。这是利用同音双关语取得幽默效果。,明白吗?”他对我眨眨眼,在我屁股后重重拍了一下。而他对母亲讲笑话时总是避开我到另一个房间里。“噢,丹,你真坏。”听起来母亲好像在责备他,但她低沉声音中的欢愉却很明白。

丹说话声音很大,整个房子都充满了他的声音。他是从加拿大来的,爱给我们讲冰球队的排名情况,他借此同埃德蒙顿的亲戚保持联系。有时我们拿着扫帚和水壶盖在厨房里玩起游戏来,而母亲却微微抱怨说把地板蹭坏了。丹只喝进口啤酒。在他来过之后,母亲把杯子收集起来用特别热的水洗干净,叫我把酒瓶扔到邻居家的垃圾桶里,因为我们家的已经满了。

父亲回来后告诉我们出了事故,母亲听了之后就瘫倒在地板上。父亲待了一会才去扶她。现在想起来,我不知道他是否到那时才明白母亲和丹的关系,或是已经知道一段时间了。他扶她起来,搀她到躺椅上,她背对我们蜷卧着,他给她盖上一条针织毯,倒了杯水放在躺椅前的桌子上,然后他重重地坐在躺椅旁的椅子上。

“他踏出塔顶时我就感到他失去平衡了,但我没有纠正他,我想我准备……”他双手抱头,声音越来越小。母亲则在躺椅上抽泣。

丹的家人告了电视节目制作公司,父亲也名列其中。一位工会的律师到我们家里,为开庭做些准备。父亲坐在起居室里的椅子上,母亲和我则站在门边。

“问题在于谁提出要演这个特技?”律师问,他在椅子前面走来走去。

“从塔上跌下来是剧本里就有的情节。丹和我设计了跳法。”

“不,”律师打断了他的话,“你不要那么说,你说是制片公司提出要跳的。”

“制片公司?”父亲说,“他们和这有什么关系?”

“他们出钱拍片。”律师说,“拍摄中发生的每件事情都是他们的责任。谁铺的缓┏宓妫俊豹

“我铺的。”

“不。”律师马上说,“这不是正确的说法,正确的是你根据制片公司的指示做的。”

“我不想把过错推给他人。”父亲说。

“不要说‘过错,”律师发急了,“没人指责你铺错了垫子,你落下来垫子就接住了。”

父亲低下头,那律师口气缓和了下来。“你能在法庭上说清兰德雷先生的下落过┏搪穑俊豹

父亲抬头看了那律师一会儿,最后┧担骸安弧!豹

“你必须回答问题,否则会被视为藐视┓ㄍァ!豹

父亲用掌根磨着下巴,最终说了一句:“一个人应该死得明白,不让别人说三道四。”

母亲则躲到厅里去了。

这个事故后,父亲就不那么常去工作了。起先他借口推掉工作,后来干脆连电话都不接或不回复人家了。他不相信自己了,有两次,我看见他站在房子外,盯着屋顶或地平线出神。几个月后,他搬到沙漠里去住了,因婚姻和工作的双重失败而放逐自己。

我开着车,告诉父亲准备去商店买些像样的东西来吃。说真的我不知道自己要开到哪里去。此时快五点了,晚冬的残阳里,沙漠中的山峰发着淡淡的红光。过了一会儿,夜色就微微地出现在天空上。上高速公路几英里后,我看见鲍比开着他的民用吉普车,朝和我相反的方向飞驰。我们相遇时都慢下来。从观后镜中我看见他停下来,我也停车。他已把警察制服换成了牛仔裤和汗衫。

“回城吗?”他问。

“去商店买东西,再打个电话。我想在印地欧给他找个住的地方。

“如果明早他还不搬出,我们就进去强行把他弄出来。”他的语气使我厌烦。“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混蛋?”

“这是程序问题。”他说,“如果你想让事情听之任之,我们可以让你父亲一小时后┤胗。”

“天哪,鲍比,你这是什么态度,你真可为洛杉矶警察局工作了。”

他露出了点微笑。“长靴马鞍酒吧那儿有电话。”

“在哪儿?”

“在我去的那儿。”他加速飞驰而去。我调头跟在他后面。

在酒吧里,我在电话簿上找到了几个退休者联合会的号码,但已经过了五点,办公室里都没人。我挂了电话走到里面去,鲍比正坐在一张空凳子的旁边。

“辛迪和两个孩子呢?”我问,溜到他旁边,打手势要了啤酒。

“现在是我们的夜生活时间。”

“她在这儿和你见面?”

“我们各自过夜生活。”

我看着他,想搞清楚是什么意思。

他喝了口啤酒。“这是她的主意,她说我们的生活单调刻板,我们要给婚姻带来些新体验。她参加了读书会,带了些书回来,要┪叶痢!豹

“我可不记得你还爱读书。”

他笑了,用一种让我不自在的目光看着我。

“所以你的贡献就是把泡吧经验带回去?”我问。

他不笑了。“她以为我在电影院,到十点半后我才能回去,否则会被她讲。”

“为了能一起讨论,她不想知道你看的电影的内容吗?”

“我找报纸看演什么,在报纸中你可以看到谁主演和广告内容,你就知道相当多的故事情节。”

我笑起来,他耸耸肩,有点得意。

“孩子呢?”

“他们到外婆那里睡,辛迪和我回家时把他们接回去。”他看着杯里的酒。

“在那很有意义的读书和讨论之前还是之后接他们?”

他啜了口酒。

“要去看电影吗?”他问,“把我当坏人了?”

这话让我惊讶,我笑了起来,啤酒呛到鼻子里去了。

“去你的,鲍比。”我微嗔。

在酒吧的里墙找到了一张大红的电影预告招贴,我们逐行查看电影名。我们决定开车去潘姆斯普林看一部讲述一个神奇少年的电影,一年前我为这个影片配过音,但内容很烂,直到现在才发行。鲍比开着车,我坐在后座,车窗开着,寒夜中的猎猎冷风让我保持着清醒。车开得比我预想的要快,不久后就到了。电影正放一半,我们悄悄进去,尽量不打扰那些周末晚上出来看电影的孩子们。我给鲍比讲述了故事情节,疯狂离奇,我们就着爆米花咯咯地笑着。两个少年转过来骂了┝骄洹*

“快告诉我什么时候出现你的声音。”鲍比在我耳边大声说。

“还没到,”我说,“应该有个聚会的场面。”

黑暗中我侧面瞥了他一眼,他正在兴致勃勃地看着。一阵喧闹的摇滚乐响起。

“聚会的场面!”鲍比兴奋地在我耳边说。

我仔细看着。当镜头停在一群叽叽喳喳的女孩身上时,“看,那儿。”我指着银幕说,“那金发女孩的声音就是我。”

“哪里?”鲍比问道,坐直了身体。

镜头已从那些女孩身上移开了。“你错过了。”我说。

“看,那里那里。”我叫道,当镜头掠过一个欢笑的男孩和一个女孩时,我叫道,“那是我的笑声。”

“那是你的笑声!”鲍比惊讶地重复一遍。

“对,就是这。”我说,镜头定在一对主角夫妇身上。

“那谈话是你配的?”鲍比在我耳边问。

“不,等一下,再等一下。”

那对夫妇倾身相吻,那是个温柔湿润的长吻。“那是我的亲吻声。”我说。

“不可能。”鲍比惊奇地睁大眼睛说。

我点点头。

鲍比转头看银幕,开始叫了起来。“是这个女孩亲——”在他喊出来之前,我就用手掌盖住他的嘴。但他继续喊着,嘴唇在我掌心动来动去。我笑着,他挣扎着挣脱我的阻止。

最后,他停止挣扎坐回了位子上。我把手拿开,可他抓住我的手把它放到嘴上,我的手掌感觉到他呼吸的湿气,他的舌头舔着我的皮肤。

几分钟之后,我们就在他的车里相互宽衣解带了,随后我们就躺在一个汽车旅店的橘红色床单上。我们都默默注视着对方的┭劬Α*

他最后喘了口气,整个身体就压在我上面,压了好久。他在我脖子间沉重地呼吸着。他从我身上起来,我翻身俯卧。我听到他扯衣服、拉拉链、扣皮带的声音。我心想:不要说话,这段时间我要沉默,直到有说话的机会。

“爱莉丝——”

“好了,”我飞快地坐起来,打断了他的话,“现在有新体验带回家了。”

午夜里,我在父亲起居室的鹿角枕头躺椅上醒来,有条毯子盖在我身上。我记不起来毯子原来是盖在身上还是垫在头下做枕头的。双腿又冷又湿,我用毯子裹住身体,正冲向浴室时,听到电视的声音从父亲的房间里传出来。房门半掩着。透过门缝,我看到他穿着睡衣正坐在床边看电视,电视摆在柜┳由稀*

我敲了敲门,推开了。他抬眼看了看,又继续看电视。

“我不像过去那样睡那么长时间了。”┧说。

我靠着墙,把毯子围在肩上。他正看一部重播的片子。我看到詹姆斯·阿尼斯就知道这部片子是《硝烟》。父亲在这部片里做替身。画面是枪战,马歇尔·迪龙正被一个坏蛋追,那坏蛋嘴里还喊着什么。我观察他的嘴形,听听是否也有像我这样的配音人员给他配音。那坏蛋被干掉后,他飞身下马,马还在飞奔,他稍稍一让避开了马蹄的践踏。我想看看那替身是否是父亲。不是。在屏幕暗下去后就开始放广告了。父亲脸上表情淡漠。

“过去,”父亲说,“你不能和正式演员站在一起,不论在什么地方,发现你和他在一起就当场解雇。”

“为什么?”我问。

“你是替身,”他说,“就不能暴露你的存在。”

第二天我醒来时,父亲正站在厨房的窗户边,枪管挑着窗帘。三辆巡逻车停在车道上,警察伏在车后面,我看见鲍比的头顶。一辆当地电视台的转播车在稍远处停着。一个男子肩上扛着摄像机,当服饰端庄的女记者开始对麦克风讲话时,他就开始摄影。

“这次他们派出了装甲部队。”父亲说,他扫视着车道,注意着警察的一举一动。一个小扩音器发出警告。

“这是最后的警告,请马上腾出房子。”

“好吧。”父亲说。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我提醒他说。他的身体处于紧张状态,我看见他胳膊上的肌肉在鼓动,后背发力。

他抬起枪。

“爸。”

“爱莉丝,趴下。”

我趴下了,脸颊贴着冰冷的木地板。在餐桌下匍匐前进。在一阵紧张的同时,我却反而感到平静,好像我会一直待在这里似的。一扇窗被打碎了,我紧张起来,等着一阵扫射。父亲的脚步声在木地板上显得很沉重。他拖着牛仔靴穿过我的视线。我跟着他匍匐地爬向起居室。他停了下来。破碎的窗户在鹿角枕头躺椅后面。玻璃洒落在破旧躺椅的皮革上。一个催泪弹落在地板上,咝咝地冒烟,他转身回厨房。

“爸,”我问,“我们该怎么办?”

“没事。”他说,他把枪放在餐桌上。“我累了。”

他走到水槽边,看着剃须镜中的自己。他抬手摸下巴,感到刺刺的短须。我走到他背后。

“我看起来像在房子里蛰居太久的人。”

“你看起来不错。”

我看着镜中自己苦涩的脸。

“爸?”

“什么?爱莉丝。”

“没事。”我说。我想问他像我们这样隐没在陌生人的声音和身体后面的人结局会如何。“没事。”我又说,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彀汀*

“来吧,爱莉丝。”他说,“我们出去。”

他打开厨房的门,我们走入雾霭沉沉的清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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