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小炜
芥川奖和直木奖是在日本最受关注的两个文学奖项,每年1月和7月评选两次。当年菊池宽设立此二奖,其本意虽然在于吸引读者眼球,激活读书市场,但客观上确实也起到了奖掖新人、推动文学创作的作用。然而时过境迁,如今的直木奖不独早已将颁奖对象由文坛新人移向了“中坚”,而且广结良缘,不再拘泥于“纯文学”与“大众文学”的畛域。
本届直木奖颁给了擅长推理小说的东野圭吾。东野圭吾出生于1958年,早在一家公司做工程师时他就开始业余创作。1983年东野圭吾写了一篇题为《玩偶们的家》的推理小说应征该年度的江户川乱步奖,并进入第二轮筛选。次年更以《魔球》过关斩将,闯进了最终一轮,赢得提名。到了1985年,东野终于如愿以偿,凭《下课后》夺得第31届江户川乱步奖,从而获得了驰骋文坛的通行证,遂辞去公司白领的职位移居东京,成为职业作家。1998年出版的《秘密》荣获了翌年的第52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这是推理小说界举足轻重的大奖。迄今为止东野出版的作品多达59部,虽然此君人高马大,身长高达1米80,但即便以平均一本书厚2.5厘米计,也与名副其实的著述等身相去无几了。其中《秘密》、《湖畔》(2002)和《游戏名叫绑架》(2002)还被拍成了电影,而由《白夜行》(1999)改编的电视剧眼下正在日本热播。
此次的获奖作品《嫌疑人X的献身》写得十分精彩。恰如直木奖评委阿刀田高所指出的:“在推理界,‘局计(指作案的计谋、骗局)早被写尽、无法推陈出新已是常识,而该作品却高明地运用了颇具特色的‘局计,成绩当在90分以上。”小说开篇便按时序展现杀人血案,明明白白地把事件真相告诉了读者,从而巧妙地将读者的视线引向错误的方向,诱导读者误以为小说的主线是刑警与案犯之间围绕着“无作案条件”举证而展开的斗智。在便当店工作的花冈靖子再三受到业已离异的前夫慎二的敲诈勒索,已经忍无可忍,而女儿美里更是不愿忍受从前的继父对母亲的无耻纠缠和欺侮,一怒之下,随手拿起铜花瓶击中了慎二的后脑勺。恼羞成怒的慎二野兽般地扑向美里,挥拳狂殴,靖子为了救女儿而忘乎一切,顺手抄起电气熏笼上用的电线,从身后勒住了慎二的脖子。就这样半是形势使然,母女合力,杀死了慎二。于是这部厚达352页的小说,到了第25页上便将一桩命案真相和全过程讲述完毕。母亲靖子本就性格懦弱,女儿还只是个初一学生,两位弱女子如何应付这始料未及的突发事件呢?此时,小说奇峰突起:母女俩犹自惊魂未定,突然响起了门铃声。靖子无奈只得匆匆地拖过熏笼,胡乱遮掩在尸体上,一面抬手整理头发,一面强装镇静,小心翼翼地将门开了一条缝,门链当然不肯拉下来。来人是隔壁邻居、高中数学教师石神,此人是个数学天才,具有超人的逻辑推理能力,仅仅从门缝里瞥了一眼,加上刚才隐约听到的一些响动,便已判明隔壁人家发生了什么,而他接下来的举动更令靖子母女和读者吃惊不已:石神居然毛遂自荐,主动提出要帮助母女俩处理尸体,并帮助她们制定方案瞒天过海,让一桩杀人血案神不知鬼不觉地蒙混过关——“请相信我的逻辑思考能力。”他打包票说。
靖子母女有如溺水者抓住了一根稻草,言听计从,诸事均按照石神设定的方案行动。石神果然料事如神,此后的一切发展,诸如警方的调查、事件的推移,竟然都如同他事前设想的一模一样,母女俩遂得以应对裕如。案情毫无进展,警察束手无策,眼看侦破工作进入了迷宫。这时石神的大学同窗汤川学突然对该事件萌发兴趣,于是全凭这位物理学副教授的出众天分,谜底才得以揭穿,案件圆满侦破。原来石神为了解救邻居母女,竟然定下偷梁换柱之计,于案发的第二天杀害了一个无辜的流浪汉,并将他毁容,甚至敲碎了其牙齿,再故意留下些许蛛丝马迹(不过分,以免引起警方怀疑是刻意为之),让警察确信死者便是慎二,李代桃僵。而因为作案时间错开了一天,于是靖子母女便拥有了完整无缺的“无作案条件”,回答警察讯问时,就可以从容自若了,因为她们只要实话实说便可,无须刻意撒谎。只是她们心里百思不解:警察为什么死盯着案发后第二天追问不休,却对犯案当天毫无兴趣呢?她们对于石神妙计的具体内容当然一无所知。
物理学副教授汤川学虽然推理出了事件真相(小说至此已近尾声),但并未将答案告诉好友、也是大学同窗的刑警草?,因为他一方面对数学天才石神很有些惺惺惜惺惺的味道,同时还觉察到了石神对邻室女性花冈靖子的一腔爱意,并且也得知了死者慎二的种种恶劣行径,于是他仅仅向石神暗示了自己已然洞察真相,暗促他自首,并将真情告诉了还蒙在鼓里的靖子。
石神从一开始便决心挺身代靖子受过,这也是他狠心杀人的理由之一:为的是自断退路。这位智力超群、对世间万事都待之以逻辑推论而拙于与他人交往的数学天才,对靖子的爱却是何等的深挚!宁愿牺牲自己,却并不是为了将所爱者据为己有:当他察知靖子喜欢开印刷公司的工藤时,便毫不犹豫地建议靖子嫁给工藤,自己却依照预定计划去自首。为了爱而冷酷地戕害无辜,为了爱又果决地自入地狱,究竟是爱得无私呢抑或是恰恰相反?实在难以一言断罪。作品构思奇崛,笔势峻险突兀,叙述峰回路转,运笔所及,力图超越大众娱乐小说情节至上的“趣味本位”,深入人性中难以触及的皱褶,表现出了不凡的笔力。尤其是最后一个场面的描写颇具动人的力量:当自以为卫护靖子的策略大功告成的石神在被拘押的警署走廊里突然遇到前来自首的靖子,而后者跪在他的脚下哭诉不愿看到他一个人代己受过、要和他分担囹圄之苦时,一向如同冷血动物般表情绝不外露的石神终于崩溃了。自己竭尽全力去卫护的对象,竟是自己完美无缺的计划中最为薄弱的环节,这是他所始料未及的。他绝望地双手抱头,如同野兽一般地仰天狂啸,吼不成声。他的悲鸣在长廊里久久地回荡。
“局计”虽然充满新意,但是应当说这部小说在结构上却是十分地传统,甚至不妨说传统得近于教科书。比如说美国的国家教科书公司出版的一书曾将推理小说的共通构成要素归纳为:“一个看似完美的犯罪;一个显而易见但却是不幸蒙冤的嫌疑人;蠢头蠢脑的警察;一个才情焕发、执着不懈但每每有些怪僻的侦探;一个崇拜备至的助手,他有时扮演讲故事者;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局。”这些要素在《嫌疑人X的献身》中悉数包容。物理学家汤川学就是那个“才情焕发、执着而怪僻的侦探”,刑警草?则颇有些蠢头蠢脑,惟有蒙冤的嫌疑人被更换为了李代桃僵的屈死冤魂。至于讲故事者被设定为第三人称局外人而非华生大夫式的助手兼崇拜者却也无关紧要,因为“有时扮演讲故事者”,非他,正意味着“有时并非如此”。这本辞典还指出,很多“不朽的”推理小说还塑造出了“独特且具有强烈个性的主人公”。而东野圭吾似乎也在努力尝试塑造出自己的大侦探:他的物理学家汤川学就曾经作为主人公在两本短篇集《侦探伽利略》(1998)和《预知梦》(2000)中粉墨登场,此次登台亮相已经是“三”度刘郎了。
相对于直木奖总是颁给“一本”小说(长篇或是短篇集),芥川奖则大体以“一篇”小说(中篇甚或短篇)为对象。本届芥川奖获奖作品《等在海上》也不足日文6万字。尽管用一句话乃至一个词去概括一篇小说的所谓“主题”有时可能是一个有勇无谋的危险举动,但倘若强逞匹夫之勇,知难而上犯险冒进的话,则似乎不妨说这篇小说处理的是后现代社会中“人”的生态。小说的故事十分简单:“我”(姓及川,女性)与阿太(姓牧原,名太,男性)是同年大学毕业后进入同一家住宅设备公司就职的同事,又一同被分配到远离东京的福冈分公司共事多年,是一对异性挚友。一日,两人在先后被调回东京后久别重逢,一起喝酒聊天时,相约倘如一方先死,则活着的一方负责将对方电脑的硬盘破坏,以免记录于其中的私人秘密被人家看去,比如浏览成人网站的记录,下载的裸体画像等等。不料阿太很快死于一起名副其实的飞来横祸——被跳楼自杀的邻居砸中而亡,“我”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目瞪口呆,痛哭失声,然后匆忙拿着阿太在那次喝酒后如约寄来的钥匙和地图,偷偷地赶去他家将他的硬盘破坏了;年底“我”和另一位同事专程前往福冈慰问阿太的妻女,他的妻子井口珠惠(也是在福冈分公司时代的同事)拿来一册练习簿让“我”看,上面全是阿太写给珠惠的情诗,满溢真情,但文字委实太欠高明;难道阿太不愿别人看到的秘密就是这些情诗吗?其中一首这样写道:
我等在海上
等待你乘着小船前来
我就是大船
什么都不怕
稚拙如许,的确是应该害怕曝光,虽然“等在海上”一语留给了“我”深刻的印象。然而如果如此漫不经意地将手稿留下来的话,则“我”提心吊胆煞费苦心地破坏硬盘,不就成了毫无意义的疑似犯罪了吗?
情节大致如此。小说除了三个场面,即相约破坏硬盘的那次喝酒、“我”动手拆电脑毁硬盘和珠惠给“我”看阿太的手稿,写得细致具体之外,其他部分大都如同流水账似的一笔带过,再加上开篇与收尾两处“我”和阿太幽灵的对话,就构成了这篇小说的全部内容。
作者丝山秋子,女性,生于1966年,虽然只小东野圭吾8岁,出道却较他晚了18年,2003年以中篇《无非闲言》摘取了文学界新人奖,迈上文坛,因此她倒应当说是个不折不扣的新人。然而尽管三度挑战芥川奖而未果,但最终毕竟出道仅仅3年便荣登芥川奖王座,并且在此之前已将第30届川端康成文学奖(中篇集《死胡同的男人》,2004)和艺术选奖文部科学大臣奖新人奖(《海上仙人》,2004)收入囊中,而业已出版的5本书中便有3本获奖,也算得上是连战连捷了。何况川端康成奖的对象基本上是已有一定建树的中坚作家,艺术选奖则可以说是日本惟一的由国家设立的文学奖,可见她的作品还是相当受欢迎的。
丝山从名校早稻田大学毕业后,曾做过多年的公司白领,对于这个阶层的生态十分熟悉。《等在海上》的素材应当是来自她自己那十多年的推销员生涯,而福冈正是她自己进公司后的首次赴任之地。当然小说并非实际生活直线式的再现,更准确地说它是今天后现代社会的曲折缩影。在这样一个社会中,人们理所当然地都还在身后拖曳着现代社会甚至前现代社会的影子:他们也恋爱也组织家庭,也在某个组织比如公司中为自己摸索个适当的位置。但他们本质上都是孤立的存在,各自都将不愿也不可与他人分享的秘密隐藏在心灵深处和私人电脑的硬盘里。即便是堪称挚友的关系,比如阿太和“我”,也无非类似连丝之断藕,是那种若即若离的人际关系。彼此之间既有关联,比如同事,隶属于同一个命运共同体,比如公司;但又保持恰当的距离,从不深入对方的内心世界,也不愿对方深入自己的世界,哪怕是夫妻。而相互信任的基础却恰恰在于对方不关心不窥视自己的私人秘密。阿太之所以要“我”为他死后销毁硬盘,是因为他明白无误地知道“我”不会在销毁之前窥探硬盘中记录的内容,但如果是妻子珠惠,“她是绝对要把电脑里的东西全部看一遍的。我(阿太)心中有数。你(及川)那位不知道有没有的男朋友也一定要看的。这样的人肯定什么都想知道。”亦即是说,尽管阿太那么深爱着珠惠,但却是不愿意让她将自己电脑里的东西全看一遍的,哪怕是在自己死后;爱她的前提,是要她站在某条界限的另一侧,不跨越雷池一步,入侵到这一侧来;因此只要拥有这样的秘密,那么在界限的这一侧,就注定只能是处于终极的孤立状态。而这种性质的私人秘密,在作者的笔下被暗示为人皆有之。在这层意义上,小说收尾处“我”与阿太幽灵的一段对话大有象征意义。通过这段对话,读者得以了解到“我”也有着不可与人分享的秘密:“我”长期以来一直在窥视和偷拍住在对面公寓里的一位男子,并将过程以文字和照片的形式记录在电脑里,号称是“观察日记”,甚至还暗中安装了窃听器偷听!而在至此为止的第一人称叙述中,读者,起码我自己是如此,不曾得到一丝一毫足以导向这一“我”的形象的信息。这样的结局,似乎倒很有些和前引书中所述的推理小说“共通要素”不谋而合: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局!
由此看来,“纯文学”也罢“大众文学”的娱乐小说也罢,彼此倒也并非毫无“共通”之处呢。反观纯文学,比照传统本应是不屑于做任何违悖情理的情节操作的,那原是娱乐小说的拿手好戏;然而同样是处理人物的死亡,阿太的被从天而降的邻人砸死只怕难免有突兀之感,细想起来反倒不如东野圭吾笔下超自然的杀人写得合情合理。纯文与大众,似乎也不可胶柱鼓瑟地以成见视之。
关于此次第134届芥直二奖的获奖作品,还有另外一个共通之处理应一提,那便是:二者都写得颇为有趣可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