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汉尼夫·库瑞什 著 管娟娟 译
汉尼夫·库瑞什(Hanif Kureishi),1954年出生于英格兰的布罗姆利,母亲是英国人,父亲是巴基斯坦人。他曾在伦敦大学学习哲学,后来用笔名安东尼娅·弗伦奇以写色情文学度日,接着又涉猎话剧剧本和电影剧本。1985年,剧本《我美丽的劳恩德莱特》使他一举成名。1990年,他的第一部小说《郊区佛陀》问世,后又陆续发表《黑色相册》、《内心深处》和《全天的午夜》等作品。
作为英国多种族文学的严肃代表,人们普遍把他看作一个移民作家,一个因为漂泊无根而始终不懈地寻求身份之谜答案的作家。汉尼夫·库瑞什不仅是一个小说作家,同时还是一位颇有影响的电影剧本创作者。根据其剧本拍成的电影受到普遍赞扬,如《母亲》、《年少轻狂》和《亲密》等。
50岁生日刚过的一天晚上,我去了一间酒吧,它离我儿时的家不太远。在里面,我看见我的父亲正站在吧台旁,他是从伦敦下班回家的途中来这儿的。父亲没认出我,但我却高兴得几乎发狂,因为我又见到了父亲,尤其是在他已去世10年,而母亲亦已去世5年的这个时候。
“晚上好,”站在他的身边我说,“很高兴见到你。”
“晚上好,”他应道。
“这儿一点也没变,”我说。
“我们就喜欢它这样子,”他说。
我点了一杯酒,因为我需要有点醉意。
在一张丢弃的报纸上,我注意到今天的日期,按此推算,父亲差不多才51岁,只比我稍微大点,这让我们几乎成了平辈人,一如从前那样。
父亲正与坐在他旁边的男人说些什么,而一个酒吧小姐也和他们一起放纵地大笑着。我对父亲的熟悉和想念甚于任何人,我特别想和从前一样抱抱他,哪怕只是吻吻他的手,但我还是忍住了,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一脸惬意的样子。现在我想起来了,他旁边的那个男人就是我同学的父亲。 他们俩似乎都没有介意到我的加入。和很多人一样,对于逝去的人和事,我的心底也珍藏着一些最美好的回忆。我常常会梦见我的父亲母亲,梦见伴我长大的老房子,虽然它并不富丽堂皇。当然,我从来就没有奢望我和父亲能够这样相遇,并且能说上话。 近来我越发觉得认不出自己了。“知天命之年”犹如一场悲剧冲击着我的心灵,让我觉得自己错过了很多目标、做了很多错误的事情。我似乎没什么可抱怨的:我是戏剧和电影制片人,并且在伦敦、纽约、巴西拥有房产,但我还是在抱怨。我被各种各样精神上的问题困扰着,虽然它们并不能击垮我,但我却因此变得羸弱。
我是在星期一偶遇父亲的,此前的整个周末我一直和朋友们呆在乡间。那里有不错的房子、漂亮的故人、精美的油画和出色的厨师。当时正值伊拉克战争伊始,电视里在24小时不间断地报道。我们一共大约 20 个人。老老少少都深陷在沙发里,一边喝着香槟一边笑着,直到我们看到数以千计的炮弹轰炸着驴车、肉体和民房。此时此刻,我们体会到了这个国家普遍的厌战情绪,托尼·布莱尔,这个我们曾经寄予希望的在野人士,如今业已成为继安东尼·艾登之后最受人诟病、最让人反感的领导人。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谎言、欺骗和隔膜的时代里。这一切都太沉重,相形之下,生命已琐屑得令人不安。
午饭一吃完,我就打车离开了朋友家。车开到火车站的时候,我发现我的一个文件夹落在了朋友的藏书室。在那儿,我翻阅了莫泊桑著作中的催眠术和狄更斯的催眠实┭椤—这些实验给他和他一位朋友的妻子惹了不少麻烦。出租车又把我送回朋友家,但当我匆忙跑到藏书室的时候,清洁工刚刚打扫完卫生。“需要我检查一下吸尘器吗?”男主人问道。我看见他们互相扮着鬼脸。对此我表现得很大度,因为我考虑到我所找的东西实在微不足道。这是我的精神治疗医生使用的方法。幸运的是,明天我又要见到这个不错的医生。
文件夹没找到,我又回到了火车站并踏上一列火车。以前一直乘的是汽车,所以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坐火车意味着我将在离我老家最近的郊区火车站停留。当火车开进月台的时候,我发现尽管已经离开三十多年,我仍然在竭力辨认我所熟悉的那些事物,甚至熟悉的面孔。但雨太大了,我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当火车准备再次开动时,我想也没想就一把抓起包,跳下火车,冲到街上。
车站附近有一间小唱片店、一间书店、一个卖牛仔裤的地方和几间酒吧。我年轻的时候,一个当地的室内设计师带我来过这些酒吧。他是我喜欢上的第一人,他无疑也知道这一点,但让·谷克多才是他的心中偶像。我们服安非他明片,在车站的卫生间里化妆,然后一起踏上进城的火车,而在做这些之前我们还聊聊法国文学、王尔德和波普。我们还有一个穿着打扮像吉米·亨德里克斯的白人朋友。我们一起看戏剧和电影。最后我在一家叫威斯特安德公司的售票处找到了工作。在我把制片人当作终身职业之前,我一直在这家公司担任着这样的角色:舞台管理员、引座员、服装师,甚至导演。
现在我向父亲打听他的名字和工作,我当然知道如何取悦我的父亲。果然,他很快就把注意力转移到我的身上。然而我的顾虑仍然没有消失:我不确定我们看上去是否相像。我的衣服和我闪亮的新牙比他的贵许多;我比他重也比他高,块头比他大出约有三分之一:这都是我努力锻炼的结果。但是我的头发在逐渐变灰,我从不去染色,而父亲的头发还几乎全是黑的。父亲做了一辈子的会计,并且在同一间办公室里干了15年。他告诉我他有两个儿子:在空军供职的丹尼斯和我——比利。几个月前我去上大学了,而且我在那里表现得显然不错。我的处女作《等待戈多》——按父亲的话说就是“一部极端压抑的剧作”——受到了褒奖。但我想告诉他的是,事实上我不是导演,而只是制片人。
我告诉父亲,我叫彼得。我去找“刺激”的时候,就用这个名字,因此它被赋予相当另类的色彩。并非是我想自我介绍一番,而是父亲问我从哪来,做什么工作,但每当我准备回答时,他又用一大串的建议和看法打断我。
父亲说他得坐下来,因为他的坐骨神经痛好像要犯了,于是我们在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父亲看着酒吧小姐,说:“她很可爱,不是吗?”
“头发很可爱,”我说,“但遗憾的是,她的衣服一点也不得体。”
“谁会对她的衣服感兴趣?”
我从未见过父亲还有这样一面,这与他一贯的作风大相径庭。以前我从不知道他下班后会来酒吧,我一直以为他是直接回家的。有一次丹尼斯外出,晚上我就一个人担负起保护父亲的职责。每天我在公车站等他,帮他提公文包。回家后,在他换衣服的间隙,为他泡上一杯茶。
这时候小姐过来拿走我们的酒杯,并清理烟灰缸。趁她俯向桌子的时候,父亲把手伸向她的腿弯处,顺着短裙滑到她的臀部,抚摸着、挤捏着。那个小姐挣脱了,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他吼道:“我恨这个酒吧和这酒吧里的所有男人!你想让我把老板叫来扔你出去吗?”
老板果然火速冲了过来。他一把夺去父亲的酒杯,扬起拳头。父亲夺门而出,连公文包也没顾上拿。我以前从不知道父亲上班曾经没有带过公文包,也从不知道他会把它放在哪儿。我和哥哥以前常常说,他的公文包就像粘在他身上一样。酒吧外面,父亲在拍他身上的泥土,我把公文包递给他。
“谢谢,”他说。“本不该那样做的,不过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这绝对是我最后一次碰别人!”他问道,“你去哪儿?”
“我和你走一会儿吧,”我说,“我的包不重。我只是从这儿路过,要搭火车去伦敦,不过我不急着走。”
“那到我家去喝一杯吧。”他说。
我父母一向遵循非常精确的作息制度,精确到可以用数学来计算。为什么现在他竟然邀请一个陌生人回家呢?一直以来我是他惟一的朋友,但我们常常为了生计而各自奔忙。
“你确定要请我吗?”
“是的,”他说。“来吧。”
夜色沉沉,声音嘈杂,大雨滂沱,伸手不见五指。但我们都知道走哪条道,父亲走得很慢,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父亲似乎很兴奋,这是因为刚才在酒吧的经历,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有我同行。
转过一个弯,我们走上那条干净而熟悉的路。令我惊讶的是,它仍然与当年一模一样,这让我有些裹足不前。在我最近的一些梦里——虽然这些梦像灯下的壁画正在渐渐退色——有街灯在地上投射出昏黄的影子,郊野的小街因此而显得阴郁;街上长满了白色的花,到处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味道,整条街像是被埋在腐烂的玫瑰里似的。但是我在犹豫什么呢?进入屋里后,父亲推开卧室的门。我瞥见母亲跷着腿,坐在她那硕大的椅子上织毛衣,她旁边的小桌子上,还摆着一盒打开的巧克力,她不时地扒拉着那些弄皱的糖纸,弄出沙沙的声音。
父亲留下我而他自己则换睡衣睡袍去了。即使有陌生的访客,也不妨碍父亲按自己的惯例行事,实际上,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我站在我所习惯的地方——母亲的椅子后面——在这儿,我的声响、抱怨和脸色,都不能妨碍她的自我陶醉。我向母亲解释我和父亲是在酒吧里相遇的,他邀我过来喝一杯。
母亲说:“家里只有去年圣诞节剩下的酒了。酒不会变质的,对吧?”
“对,不会的。”
“现在别说话,”她说,“我在看肥皂剧,你看吗?”
“看得不多。”
我梦里不祥的白色或许是由现实中的苍白激发而来——母亲总是在编着、织着:头枕、手套、坐垫套,这个家里的每一样家具上都必定有一样编织物。即使已经成年了,我连一双手套也没有买过,因为我会不假思索地想到要戴母亲织的。
在厨房,我准备替父亲和我自己泡杯茶。母亲把父亲的晚饭留在烤箱里,有香肠、土豆泥和豌豆。她把它们分开放在一个已有裂痕的大盘子上,现在它们都已经和石灰一样干了。母亲问我要不要吃点什么,但是此时此地我怎能吃得下东西呢?
我一边等茶壶里的水开,一边把洗碗池里的餐具洗了,站在洗碗池边能够俯瞰到下面的花园。然后我把茶和晚饭送到父亲的书房——以前是饭厅——里去。书桌上堆得高高的全是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我只得用一只手从中挪出空儿来摆盘子。
以前我做完家庭作业之后,父亲总喜欢让我浏览一下电台的节目单,标出节目好让我替他录下来。如果我走运的话,他会读给我听,或者跟我讲讲他感兴趣的艺人生┗睢—他们都是父亲的朋友。这些艺人的生活堪称模仿,但只有傻瓜才会试图模仿他们。听他讲的同时,我会把手伸进他的睡衣领里,给他挠挠背,要么就抓抓他的头或者按摩他的手臂,直到他眼里流露出快慰的神采。
现在,父亲穿着睡衣坐着,一边吃一边告诉我他正致力于他的“读书五年计划”。他正在攻读《战争与和平》,下一步他打算读《追忆似水年华》,接下来是《米德尔马契》,还有狄更斯、荷马、乔叟等人的全部作品。每一位作者他都分别备了一本读书笔记。
“这样一步步的进行,”他指出,“会让你对文学了如指掌。这样你的兴趣当然就不会被消耗殆尽,因为你会在里面发现音乐、绘画,事实上还有整个儿的人类历史……”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我读书的时候曾经写过的一篇关于浪费时间的短文,我曾因此而获得学校颁发的散文奖。这篇短文不是讲如何徒劳地虚度光阴——尽管这样写也许会使作品实用、生动——而是讲如果每一刻都利用起来我们将会收获多少。父亲就是我的典范。他甚至在浴缸里也要读书,在他一躺下来之后,就由我用香皂和法兰绒布为他洗脚、背和头发。洗好之后,我还要递上热毛巾。
“今晚你一定是想认识那个女人。”我打断他。
“什么?你还嫌这儿不够安静吗!我们来点音乐吧。”
他是对的。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都不似郊外这般寂静,一如人们屏住了呼吸。
父亲挥了挥他从图书馆借来的唱片说:“我敢保证,你知道它但不足以理解它。”
用贝多芬第五大调来做背景音乐是个奇怪的选择,但我又能说什么呢?没有他的这份热情,我将生活在一个没有音乐的世界里。母亲曾经是教堂里的琴师,她常常带我们去看芭蕾舞剧,剧目通常是《胡桃夹子》,而去伦敦的时候,他们就带我们去看莫斯科大剧院芭蕾舞团的表演。有时候他们也去舞厅跳跳舞,我喜欢看到他们盛装时的样子。正是由于这些细微的闪光点,我才发现我的人生充满意义。
父亲说:“你觉得我能够再进那间酒┌陕穑俊豹
“如果你道歉的话。”
“最好还是过几个星期再说吧。我不知道当时是什么东西吸引了我。那个女人不会是个犹太人吧?”
“我不知道。”
“听到我在伤痛的消息她通常都会高兴,在我们这个时代像这样的人除了犹太女人还会有谁呢?”
“你哪儿痛?”
“在来回车站的路上,我有时疼得几乎无法忍受,不得不停下来好在什么东西上靠一下。”我说:“我学过按摩。”
“啊,”他把脚放到我的大腿上。我开始捏捏他的脚、脚踝和小腿肚。他并不看我,说:“你的手很有力。你不会是个管道工吧?”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是做什么的了。我有一家戏院,现在我正在着手筹办一个教育基金会和一个专为年轻人办的制片厂。”
他轻声问道:“你是同性恋吗?”
“嗯,我是的。我喜欢所有的男人,你呢?”
“你说的是男同性恋吗?我的兴趣刚才已表露无疑,不是吗?对于女性的兴趣我永无止境。”
“你从来都没有不忠过吗?”
“我总是喜欢女人。”
“那她们喜欢你吗?”我问。
“这儿的地方官虽然很友好,但并不代表你就可以随心所欲。我可不想为女人丢掉工作。”
“你多长时间去一次酒吧?”
“我下班后会顺便去坐坐。我的比利已经走了。”
“永远吗?”
“大学毕业后他还会回到我身边的,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从前每到夜晚的这个时候,我就会和他谈谈心。有很多事情可以对小孩子说而不必在意他是否能听懂。我妻子和我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她也不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
“你是指性吗?”
“她看上去或许比你庞大,但她本人实际上还要庞大,在床上,她压着我就像压着一只虫子。说实话,我们已有18年没做爱了。”
“自比利出生以来?”
“对这事儿她从来就没有多大的兴趣。现在她淡漠……冷若冰霜……几乎像死人一样。”他一边说,一边让我继续按摩。
我说:“人们对于自己情欲的恐惧总是甚于其他事情,但她却让你承受着残忍的剥夺感。”
他点点头,“我打赌,你们这些同性恋家伙都会过得很快乐,在卫生间里相互凝视,然后——”
“人们一般都会这么想,但我已经独居5年了。”
父亲接着说,“我希望她在我之前死,这样我就有机会了……我们这些凡人之所以能在令人憎恶的环境里生活下去,惟一的理由就是我们有孩子,而你们这些人从来也不会有孩子。”
“你说得对。”
他向我展示我和我哥哥的照片。“没有这些宝贝,我就一无所有。只想为自己活着是荒谬的。”
“难道我不明白这点吗?除非他找不到可以为其而活的人。”
“我希望你是真的明白!”他说,“但并非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明白。”
如果夫妻之间的忠诚受到伤害而危及爱情的时候,孩子总是一种安慰。我曾是父亲的“女儿”,也是他的勤务员、崇拜者;我对他的忠诚让他充满活力。他把我和我哥哥当作他的镜子,从而为自己树立了某种个性。
这时候母亲推开门——只是推开一条缝以至我们都不能看见对方——告诉我们她要睡觉了。
“晚安。”我说。
父亲对我们很好,而我对此又做了些什么呢?我自己出资买下一家旧工厂,把它改造成一间戏剧工作室,在那年轻人可以和业已成名的艺术家们共事。我在那儿呆的时间很长,所以索性把办公室也搬到了那栋楼里。一离开家我便常常去那儿坐坐,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看着谁将出现在我面前,他们又会向我要些什么等诸如此类的事情。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花光了我的积蓄。记得父亲最喜欢的一本小说就是托尔斯泰的《一个男人需要多少土地》。
我说:“不管有没有孩子,你总归是一个男人。有一些东西是孩子们无法给你的。”
他说:“在这条街上,我们这些人都献身于某些爱好。”
“女人也这样吗?”
“她们缝缝补补,或做些其他的事情,一刻也不闲下来。我儿子曾经写过一篇关于时间如何使用方面的精彩美文。”
他啜了一口茶。贝多芬的曲子在一遍又一遍地播着,隆隆作响。他似乎很满意我按摩他的腿。看他没有让我停下来的意思,我就让他躺到地板上。对此他表现出他招牌似的热情:他把他的睡衣都脱了。我一边按摩他的每一个部位,一边在心里默念着“爸爸,爸爸”。当他最后站起来的时候,我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在暖炉上暖过的睡衣。
夜已深,但告辞还不算太晚。在郊区任何时候离开都无所谓,但父亲仍邀请我留下来过夜。我答应了,尽管当时我还没有想到他会让我睡从前的房间,从前的床铺。
他陪我上了楼,踩着遍地乱放的唱片套、杂志、衣服和书籍,我步入房间。最高兴的莫过于见到我的那架钢琴。我仍然能够弹上一小段,但我的激情在于谱曲,这些曲子都潦草地写在放于钢琴盖上的笔记本里。当我开始在剧院工作的时候,我没有向任何人展示我的作品,而到最后我才相信,谱这些曲子不过是浪费时间。
令我有些震惊的是,我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我的内心所想并不在于我没有宣传自己,而在于我想成为一个艺术家,而不只是一个制片商。如果我有所选择,我会为此抱怨我的父母:在生命的历程中,他们只将自己视作旁观者。然而,我是一个缺乏勇气的人——无论是对失败,还是成功,抑或从事那些卑微的、疯狂的创意。我曾经只是一个“女仆”,一开始是父亲的,后来是别人的——我所支持的那些艺术家的——我怎么能够想像到那些就已足够了呢?
我的床窄窄的。透过薄薄的天花板,我能够听见父亲的鼾声和他的每次翻身。我真的从未听到他们做过爱。他们之间已经将这种物理上的爱转化为某种荒谬的理念。人们为什么要用他们的肢体做如此不雅的事呢?
我听不到母亲的任何动静。她不打鼾,但会为英格兰整日唉声叹气。起床后,我来到楼顶。借助厨房的灯光,我看到母亲穿着睡衣,脚踝上圈着长统袜,在客厅里蹒跚地转悠,然后又走进每一个房间 ,一边走一边绞扭双手,还和她脑子里喧闹的幻象喃喃地说着什么。
她静静地站在那抓挠什么东西,接着又突然展开双臂去撕扯。因为湿疹,她白天都是穿得严严实实。现在我看见整块整块的皮肤屑掉到地毯上,就好像母亲把自己化成尘土一样。随着优雅的舞步,她身体的碎屑也四处散布。
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甚至成年以后,我都没有如此接近母亲。她总是强调她已经受够了两个孩子的吵闹和要求。出于母性,她并不希望我们死掉,然而正因为如此,她内在地牺牲掉了自己。
有一次,我的心理医生问我,我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能否保持安静。应该说,与此较为密切的一个问题是,我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能否不再为了分散母亲对自己的注意力而唠叨自己的事情。现在我决定下楼去看她的一举一动。她就像一曲难懂的音乐,让你不想靠得太近。但对于这样的音乐,我并没有建议你试图听懂它——你只需坐在那听,等着它来打动你。
我站在她旁边,她低头时瞥见了我。
“我给你倒些茶来。”我说。她竟然点了点头。
以前,有一次她在晚间散步的时候,撞见我一边看着一档午夜电视节目一边自慰。那好像是某个男孩组合,也可能是鲍威。“我知道你在干什么。”她说,也没有表示什么异议。她只是我曾经的同盟者。
我冲了一杯柠檬茶递给她。在她站着喝茶的时候,我选了一个她身旁的位置,头也低着,极力想看见——在她颤抖得似乎被体内的电流击中的时候——她所看见和感知的东西。显而易见,曾经的我从未有机会能够抚平她的创伤。即使现在我也只是变得有点不怎么怕她的疯狂。
父亲仍然在床上打着鼾。他不大喜欢我和母亲呆在一起。他将母亲的孩子占为己有,并且讨孩子们的欢心,父亲不是一个共享主义者。
母亲快喝完茶的时候,又有些不耐烦起来。她徘徊着、嘟哝着、抓挠着:好像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做而时间又所剩无几似的。我无法让她平静下来。
在前厅,我在母亲的椅子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的父母正在吃早餐。父亲仍旧西装革履,母亲则穿着工作服,她将去超市上班。我迅速穿好衣服,好和父亲一道去车站。雨已经停了。
我问父亲今天有什么打算,同时也止不住地为自己盘算着。正如我的心理医生反复提醒我的,我还活着,活在时间的庇护之下。我想去工作室聊聊天;想吃顿好的,然后快快乐乐地做次爱;想看场演出,想去跳跳舞,然后再做一次爱。我不可能再与我的父母一样了。
在伦敦的一个车站,我和父亲分了手。我对他说,只要我还在这个地方,我会去找他的,但不知何时我将与他不期而遇。
(管娟娟:南京大学中文系2004级硕士研究生,邮政编码2100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