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去蹦极

2006-05-30 10:48[韩国]李万教徐丽红
译林 2006年1期
关键词:明信片袜子丈夫

[韩国]李万教 著 薛 舟 徐丽红 译

李万教,1967年出生于忠清北道忠州市,1993年毕业于培材大学。1992年,以诗歌作品获得《文艺中央》新人文学奖,从此登上文坛。1998年,短篇小说获得《文学村》冬季文艺奖。2000年,他的长篇小说《结婚也疯狂》获得《今日作家奖》。短篇小说《她想去蹦极》入选“90年代代表小说二十二部”。

生活到底是怎样的味道呢?她手里攥着丈夫的臭袜子,心里犯起了嘀咕。

连她自己也没想到,竟会攥着一只臭袜子思考人生。如果这是在结婚以前,不管她思考什么,总要为自己倒上一杯摩卡咖啡,或者乘坐夜班火车去看冬天的大海。然而现在,狭窄的家似乎要比冬天的大海更辽阔也更苍茫。此时此刻,她在床底和衣柜后面翻来找去,并非是为了思考人生,而是寻找另一只袜子。其实她要找的也不是袜子,而是她自己。之所以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因为袜子的臭味扑面而来。

每当她来到冬天的海边,都会习惯性地坐在那里,怅然若失。一双懵懂的眼睛,仿佛要看到世界的另一边。她手握化妆镜久久地凝望。

在那面小小的镜子里,一个衰老的女人正面对面地盯着她看。无论表情,还是年纪,那面镜子都像母亲的照片。只要到了冬天的海边,她全身都会感觉到凄凉的岁月的风声,这风声在她眼角也在她的肺腑里荡漾。

有时她也会和隔壁的女人们一起唠叨,一起发牢骚。所谓牢骚,无非是丈夫把脱下来的臭袜子随手乱扔,或者经常开着电视睡觉,每天只知道股票和体育新闻等等。女人们无不随声附和。

——我以为他抱着枕头睡着了,掀开被子一看,谁知不是枕头,竟是他的大肚子。

话虽这么说,等到丈夫回来,她们都会准时起身回家。

这时候她意识到,从今往后的生命就要在抱怨丈夫中度过了。对丈夫的抱怨再加上对命运的感叹,正是那些无所事事的主妇们将她也变成无所事事的主妇的最后一步。

丈夫回到家里,把袜子一扔,脚也不洗就躺在电视机前,嘴里喊道“我要吃饭”。这时,她终于说出许久以来一直想说的话,“你自己找吃的吧!”说完便回到旁边的房间,抱着膝盖哭了。如果丈夫此时跟她进来,不管说什么,都会爆发一场战争。然而直到股市动向和体育新闻结束,丈夫才悄悄靠近她身边(通过丈夫的脚臭她早就发现了),把手插进她的腋窝胳肢她。她暗暗告诫自己,不能输给丈夫。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为了争取今后更美好的人生必须忍住胳肢不笑,于是她就咯咯笑了。母亲一笑,天地灿烂。(小时候看到母亲生气,她就常常这样想)三岁的女儿也许是害怕了,不停地转动着眼珠,看见她笑了,这才笑着跑到她身边。

岁月之所以默默流走而不爆发,就是因为有人忍耐,有人宽容,她想。这一点只有忍耐的人自己知道,至于其他人,则以为无论如何,岁月总会向前流淌。甚至有人洋洋自得,认为是自己的出色使得家庭、公司,以及自己所在的团体顺利运转。为了反驳这种不知廉耻的自信,只有放弃忍耐和宽容,尽情爆发。然而,如果真的这样做了,却不会有任何人受益。所以,只能怀着对世界的爱和忍耐和宽容,并且品尝着不为人知的凄凉。

那天,她不但精心为丈夫准备好了晚饭,还为看电视的丈夫按摩肩膀。哈,这个愚蠢的男人,竟然将她的行为当成某种信号,夜里爬上了她的肚子,大声呻吟着用力不止。

生活怎么会是这个样子?躺在丈夫身下,她在思考。

可怜的丈夫被某种义务感所驱使,用尽浑身的力气。啊。啊。她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在虚伪的尖叫声中回望人生。她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有些痛苦,有些虚无,她甚至感到滑稽。后来她感觉到一点点刺激,于是就在臀部用力。她的臀部就像握紧的拳头,一经用力,丈夫就被她掀了下去。

直到这时,她才惊异地发现,也许今天就是那个特殊的日子。人不就是经历这样的过程才来到世界吗?正是这一天,世界上的愚蠢丈夫们因为成为爸爸而骄傲。她洗完阴部,蜷缩着身子进入水中。浴盆仿佛子宫,狭窄而又宁静。她面部朝里(手里没拿袜子,或者躺在呻吟的丈夫身下),保持这样的姿势思考人生。因为浮力的作用,她的臀部孤独地露出水面。那里仿佛有一个通往另外的世界的洞口,而她就像一个想要进入其中的人,把臀部铺在世界上,固执地低下头,她第一次在浴盆里思考人生,而且是另外的人生。此时此刻,在这个出人意料的动作之中,一个出人意料的想法诞生了。她突然有了蹦极的欲望,而蹦极是她前所未有的想法。如同一个瞒着丈夫去和情人偷欢的女人,她开始换内衣。万一发生意外,一定要穿着漂亮的内衣。出于这样的考虑,她挑选了最富挑逗性的内衣。

第二天,她把女儿托付给邻居,穿上性感的内衣,心情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的恋爱时节。为了让自己显得更年轻,她穿上少女时代的衣服,身体就像真皮沙发,充满了弹性。这段日子以来,她安逸得就像一个臃肿的沙发。有时候,她甚至坐在沙发上用遥控器操纵洗衣机或电饭锅。同时她还是可供丈夫和女儿依靠的沙发,或者随心所欲进行操纵的遥控器。他们总是坐在同样的位置,期待她来伺候。由此看来,也许他们真的将她当成了松软的沙发。她二话不说就离开家,丈夫一定会对她产生怀疑,甚至在心里想像出一个第三者。臃肿的沙发怎么会自行走开呢?丈夫家那些顽固的人们肯定无比惊讶,惊讶的程度甚至超过了沙发自己长腿溜走。几天前,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离家出走。早晨看着朝阳转动洗衣机,傍晚对着夕阳匆忙张罗晚饭。对她而言,生活的智慧不过是等到打折的时候去购物罢了,对此她从不怀疑。不管怎么说,能乘坐电车摆脱家庭那是何等的幸运。拿好钱包和购物袋回家,她深信不疑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尤其是当她买回来的打折水果特别好吃时,连丈夫都能看出她对自己的选择有多么满足)。这样的她,这个连别人的牙刷都必须放在固定位置才能安心的她,竟然胆大包天毫没来由地想要飞翔在三十米的高空,她自己也感到有些不安了。现在,她刚在公共汽车站买了车票。此时此刻,如果有人碰碰她的肩膀,她肯定会像悬挂在三十米高的悬崖尽头一样惊慌失措。临到汽车出发时,她想是不是应该回去,但她想到丈夫会不耐烦地追问“你去哪儿了?”如果以平时说惯了“去超市”的语气告诉丈夫,“我刚才去蹦极了”,他的表情一定很惊讶,就算为了欣赏丈夫惊讶的表情,也一定要去蹦极。她下定了决心。然而,她之所以坚持去蹦极,却绝不仅仅是想看到顽固丈夫的惊讶的表情(如果想见识丈夫的惊讶,穿迷你裙去一趟市场就足够了)。不管怎么样,她一定要重塑人生。

她想通过从三十米高空坠落的紧张来挽救自己的人生。出了事故怎么办?不知哪里传来了丈夫的声音。

出事也无所谓!她神经质地对丈夫说。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复,即便缺少了其中的某一天也不会感到特别,既然生命就是由这样的日子组成,那么活得再长再久也没什么意义(二十岁的时候她就曾经想过,只要活到二十九岁就行了)!

……

抛弃杂念,她终于站到了蹦极台的顶端。

站在上面,她感到眩晕,眼前一片漆黑,自己也不知道是如何站到这里的。毋庸置疑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她再也不会来蹦极了。

地上看热闹的人们渺小得如同蚂蚁。她看着他们,心里最想告诉他们的是你们这些人啊,你们现在的处境多么安逸,你们知道吗?

我疯了,我一定是疯了。她心里这样想道。她是穿着紧身衣出来的,所以每次拉绳子的时候,甚至就连往下跳的瞬间,她仍在担心裤子会不会撕破。她决定收紧臀部。

她凝视对面天空中悠然漂浮的几朵云彩,稀里糊涂地画了个十字,然后瞪大眼睛,果断地把自己抛向空中。

落地以后,她两腿发软,下颚不停颤抖。这真是死而复生。这真是死而复生。她喃喃自语。她走进附近一家快餐店,坐下,为了安慰怦怦乱跳的心脏,她要了杯冰咖啡,连吹带嘘地喝了下去。

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她茫然地望着田野尽处遥远的晚霞,终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生活,孤独得令人厌倦。她哭泣着凝望晚霞。不管怎么说,做姑娘时穿过的紧身衣没有被撕破,这总归是件幸事,她嘿嘿地笑了笑,又哭了起来。

她去了从前想都没想过的遥远地方,经历九死一生,然后回来。可是公寓前的广场却一如往常,孩子们在游戏场里玩闹,非常平静。

原以为丈夫会抱着哭泣的女儿寻找突然失踪的妻子,然而通过紧锁的玄关,她看到丈夫还没回来。顿时,她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背叛感,感觉浑身就如虚脱一般。

刚想到邻居家接回女儿,却又悄悄地后退几步(她的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担心被别人发现),离开公寓来到工地,坐下了。每当和丈夫吵架或者碰上什么伤心事,她经常在阳台上呆呆地凝望这片工地。

虽然有路灯,但她坐的地方却被山茱萸挡住了,看不太清楚。傍晚的凉风冷飕飕地掠过胸口,她感觉自己变成了透明人,又像死去已久的灵魂。她呆呆地望着自家熄了灯的窗口。

一阵风吹来。漫长岁月的风不知道来自哪里,也不知道它的渊源,风从她坐着的长椅边拂过,消失在另一个不可知的地方。

她拿出一支烟点着了。然后她就改变了主意,回到家里,像往常一样准备晚饭,甚至还是像往常那样唠唠叨叨,让丈夫把袜子脱下来扔进洗衣机。

在丈夫睡着之前,她总感觉自己的紧张得不到松弛。她总是想说——哎,今天我——

然而狡猾的舌头总要背叛她,她不得不咬紧牙关。今天有棒球直播,丈夫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她开玩笑地说——今天我累极了,感觉就像蹦极似的——丈夫只是敷衍,听过就算了。直到丈夫沉入梦乡,她才为拥有一个自己的,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而安心,而欢呼雀跃。

回头想想,自从恋爱时被丈夫强迫着夺走了纯真,今天她还是第一次拥有自己的秘密。

丈夫不停纠缠。她说“只接吻好吗?”“嗯,知道了。”说完便关灯。一会儿,他开灯问道,“喜欢吧?当你对所有事情都表现得神经质的时候,我看出那是激素过分分泌引起的歇斯底里!”她因疼痛(不是因为高兴)而昏厥,丈夫仍然开着玩笑慢慢地享受(那时候他的力气就是那么大。她感觉结婚前一年的时间才是他们的新婚)。

在男人面前没有任何秘密的女人,比任何人都更贫穷,而婚前与别的男人相爱过的女人是幸福的。至少,她拥有不为丈夫所知的属于自己的秘密。

可是,年轻的她把一切都暴露给了丈夫,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美丽的裸体和娇媚也被丈夫发现了,并被他一股脑地带走,变成了他的东西。对她来说,结婚是理所当然的事,要想彻底封住了解自己全部的男人的嘴,那就只有这一个办法。

尼采曾经说过,结婚是性交最冠冕堂皇的形式。于她而言,性交成为她走向结婚的最冠冕堂皇的形式。然而就在此刻,她第一次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秘密,就如同有一个隐藏多日的情人,她心里忐忑不安。

一天,又过了一天,她渐渐虚脱了。一切都没有改变。偶尔也会遇到伤心事,或者感觉到无聊,她再次微笑,犹豫着要不要再去蹦极。可是,想到余生之中除了独自蹦极就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让她激动,也再无惊险可言,她开始觉得自己很可怜。

正在这时,她收到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写着女儿的名字,开始她以为明信片寄自幼儿园,上面只写着“请把照片取走,锡”几个字。备注里写道,我要出国留学了,所以这将是最后的机会。然后写明了时间和地点。

她漫不经心地把明信片扔在餐桌上,突然间大吃一惊。明信片是排队等候蹦极时认识的一个带相机的青年发来的。在他执意帮她拍下蹦极瞬间的时候,也许她早就预感到会有这么一天了。

甚至当她收到明信片以后,她不得不微笑着承认,这几天她之所以意志消沉,并不仅仅因为她想到余生之中除了独自蹦极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让她激动,并且再无惊险可言,而是因为这个青年没有和她联系。

蹦极回来后,那个青年的朋友们用女儿的名字呼唤她,“柔拉小姐,柔拉小姐被阿锡拍下来了。这家伙是个十足的摄影狂。”说完之后,所有人都哈哈大笑。她也呵呵笑了。久违的无遮无拦的笑。

——十足的摄影狂?这么说你是摄影家了?

——如果发现美,拍出来的照片也一定很好看。柔拉小姐的照片一定很漂亮。

阿锡毫不犹豫地回答。

她已经毫无保留地暴露给了丈夫,身上还能藏着什么样的美丽吗?阿锡说完后,又用快拍给她拍了几张照片。

那是一张好看的脸。喀嚓,喀嚓,喀嚓……

按动快门的声音仿佛穿透了她的心脏,又像是封闭她的灵魂的铁窗棂的声音。喀嚓……

她锁上门,陷入了沉思。怎么办?她的心里忐忑不安。怎么办?怎么办呢?她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这真像是没有安全装置的蹦极,而她独自站在苍茫茫的天空下。要不要去见他,到底去还是不去?

去。她终于得出了答案(不,应该说这个答案早在几天之前就决定了)。说是去见他,可是,难道不是去爱他吗?你爱上一个具有飞翔气质的青年了吗?不知从哪里飘来了丈夫的质问声。

怎么会爱上他呢?他马上就要去留学了。她为自己辩解。不过,他和她之间,最后的机会。这对她来说仿佛有着强烈的诱惑。

就像前往蹦极的那天,她把每件内衣都试了个遍,最后选了一件最为端庄的内衣。她走上阳台,不止一次地叮嘱自己。他很快就要离开了,如果你爱上他,彼此都会痛苦。不过,如果他主动诱惑,她会不顾一切。不,既然如此,她可以率先摆出让他有机可乘的姿态。

和她的孤独相比,和他的外表相比,她之所以摆脱不了诱惑,最重要的也许因为这是两人之间的最后一次机会。两个人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相爱,尚未发芽就将消失!只有一次,期待……

没有机会掺进自私的打算和迟疑,也没有时间产生什么庸俗的欲望,他们将迅速相爱,迅速诀别,也许是这样的事实使她变得大胆。为防万一,她甚至连避孕的准备都做好了。

穿好衣服快要出去了,她突然感到身体有些发烧。跟一个即将诀别的未成年男子开始一生一次的爱情,这是所有家庭主妇们掩饰不住的希望,也是她们期待的浪漫。

她的丈夫偶尔会在衬衫上沾口红印,但她也只是表面生气。她推开咖啡厅的门走进去,那个名叫“锡”的青年正和一个女人坐在一起。那女人看来比锡还小,笑的时候突然隐藏起一双大眼睛,然后突然暴露出来。那是个会施魔法的神秘女孩。

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想放弃,她一直努力向锡发出某种信号。递菜谱的时候,或者女孩子去卫生间的时候,她总是向他发出某种信号,或者做出某种眼色,示意他们下次再见面,或者找个借口把女孩支开。他会不会把这些信号发给那女孩子呢?她的紧张片刻也得不到缓解。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喝完咖啡他们就走了。直到最后,她都和他们两个人握手,而且不停地向他们挥手,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

当他们两个人的身影彻底消失时,她扑通坐在了地上。此时此刻,他给她的照片也哗啦啦滑落出信封。她仍然期待信封里不仅装着三张照片,或许还有他留下的某种信号,于是她晃了晃信封。

什么也没有。这时候,她借着路灯的光线看照片。第一张照片好像是蹦极结束后用快拍照的,照片上的她忘了眼角的皱纹,尽情地欢笑。

第二张是她悬挂在绳子上的时候拍的。因为角度太远,所以分不清悬在绳子上的是她还是大猩猩,或者是沙发般的包裹。

第三张拍的是她向下坠落的瞬间。也许是特写镜头的缘故,她的表情拍得清清楚楚。可是她无法理解自己的表情,怎么看也不理解。

仿佛看见了什么东西而哑然失色,又像哈哈大笑欢呼雀跃,又像不可思议的表情,或者是指手画脚在争论什么。

不管她再坐多久,那个看上去对她毫无留恋的家伙好像都不会回来了。她觉得自己应该离开了。可是她的腿麻了,她想重新坐下,却不小心坐了个屁股蹲儿。大概是胯骨撞到了楼梯的栏杆,她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仿佛遇上了怪物,她重重地坐在地上。

就这样坐着,她把头转向风吹来的方向。既然是这样的见面,还谈什么美不美,谈什么最后的机会。他为什么不把照片寄给自己?该死的小子!她痛骂那个无罪的男孩。

可是她的眼里怎么会流下不听话的眼泪?她自言自语地叹息。她闭上眼睛。

——这比强奸更可恶!

(题图:郭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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