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了半个世纪的重逢

帙　明

开国上将吕正操将军曾是张学良的老乡、同学、部属和知己，两人共事长达十余年，情同兄弟。西安事变后，张学良被蒋介石软禁，吕正操参加了共产党，并率部脱离东北军参加八路军。从此，两人天各一方，音讯阻断。

但是，海峡并不能阻断他们的相互思念。张学良在台湾被软禁中曾经对他的亲人说，在大陆，他最想念两个部属，第一个就是吕正操。改革开放后，张学良的侄女张闾蘅来到大陆经商，沟通了张学良和吕正操的秘密书札来往。人到暮年，两位老人都渴望着能见上一面。

1991年3月10日，张学良离开了软禁自己近半个世纪的台湾岛来到美国，张、吕会晤的大门由此打开。

身负使命赴美达成世纪心愿

张学良赴美时，在大陆的吕正操因病正在住院。3月11日下午，张闾蘅和时任全国政协副秘书长的杨虎城之子杨拯民到医院看望吕正操，张闾蘅把张学良夫妇赴美探亲的消息告诉了吕正操，并探问吕正操对此事有何打算。当时，吕正操对张学良突然赴美的背景尚不清楚，所以，不好立即表态。于是，便决定通过各种渠道先了解一下张学良在美国的情况和态度。

3月29日，张学良的老部下、原东北大学校长宁恩承从美国给阎宝航(阎宝航，早年从事进步的教育宣传工作，张学良的老乡和知己。阎宝航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张学良闻讯后，表示要为大陆阎宝航教育基金会捐款)在上海的女儿阎明光发来电传：“汉公亟愿见你和明复(阎明光之弟阎明复)，谈谈玉衡(即阎宝航，阎宝航字玉衡)基金会及统一问题，请即办理来美手续，早日相晤。”4月10日，张学良的侄女张闾蘅又从美国回北京，向吕正操介绍了张学良的近况，并转达张学良的意见：望大陆速派人去美国同张学良相见。

4月26日，吕正操的女儿吕彤岩也从美国给吕正操打来电话，说她已经在美国拜会过张学良，探问张学良：若父亲来美国，可否相见?张学良爽快地答应：“当然要见!”

不久，张学良在接受“美国之音”采访时表明了他的态度：可以在美国会见大陆故人，但暂不回大陆。

鉴于这种情况，中央决定委派吕正操代表祖国前往美国探望张学良，并定于6月1日张学良九十岁大寿之前到达美国赶上祝寿。考虑当时的两岸形势和张学良的处境，吕正操赴美探望张学良，是以私人会友的名义。

一晤张学良：少壮相离、白首相聚，等待半个世纪的相逢

张学良到达美国之后，赵一荻由于身体欠佳留在旧金山，张学良去了纽约住在老朋友贝太太家里。

吕正操及其随员一行到达美国的第一站是旧金山。为了进一步了解张学良的情况，吕正操决定先在旧金山小住，会见赵一荻及其亲属。5月23晚，吕正操一行应邀出席了张闾蘅为伯母举办的八十大寿贺宴。

5月24日，吕正操一行离开旧金山前往纽约，5月29日上午，张闾蘅一家及吕正操一行，动身前往贝太太家。

到达贝太太家时，张学良已经起床，并且一身整齐地站在门口迎接吕正操的到来。当吕正操一行出现在贝太太家门口时，张学良一眼就认出了吕正操，努力地伸出手来，吕正操见状，快步上前。紧紧地握住了张学良颤抖的双手，在那一刹那，两位少壮相离、白首相聚的将军，四目凝对，热泪盈眶，竟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当年西安分别，张学良35岁，吕正操31岁，说好了3天后见面，谁知这一别就是54年。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等待，两位肝胆知己终于在有生之年再次相见。

进到贝太太家落座后，吕正操感慨地说：“西安一别；到今天正好是五十四年五个月零四天，双‘五四。”随后，吕正操向张学良介绍了随行人员。大家看到张学良身体健康，精神矍铄都很高兴。叙谈之际，吕正操拿出了为张学良精心准备的寿礼：《中国京剧大全》和当代京剧名家的录音带；当年新采的碧螺春茶叶；著名画家袁熙坤所作张学良肖像画；著名书法家启功书写的寿幛，寿幛录有张学良亲作的小诗：不怕死，不爱钱，丈夫绝不受人冷。顶天立地男儿汉，磊落光明度余年。

张学良一面欣赏着贺礼，一面亲切地对吕正操说：“必之(吕正操的字)呀，我现在有个迷信，信上帝。”

吕正操说：“我也有个迷信，信人民。”

张学良笑起来说：“你有个外号，叫地老鼠!”(吕正操在抗日战争中领导冀中地道战)

吕正操也笑了：“那不是我的功劳，是冀中老百姓的创造!我个人能干什么?还不都是人民的功劳!”

听到这里，张学良深情地说：“真心话，得民者昌啊，这就对了。”

两人的交谈十分亲密，多年未见的老友似乎有说不完的心里话。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中午。贝太太邀请大家到一家中餐馆进午餐。席间，张学良和吕正操一边吃一边又交谈起来。

张学良对吕正操说：“你怎么跑到周恩来那边去了?”

吕正操回答：“当年你送蒋介石回南京的时候，我就不相信他会放你回来。你走后，东北军就乱了。我赶回了在冀中的我的部队。接受了共产党的指示，趁国民党军队南撤的机会，我率部队脱离了东北军的五十三军，留在了冀中，开始了敌后抗日斗争。”

吕正操还告诉张学良：东北军后来参加了抗战，跟着蒋介石的，大部分牺牲了。在解放战争中，东北军的五十三军起义了。

张学良听后，感慨万分：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能够为民族国家，驰骋沙场，抗击日寇。张学良说吕正操带领着一部分东北军参加了抗日战争，是对他的一种安慰。

因为这次探望张学良是初次见面，加之人又过多，吕正操和张学良并未深入详谈，更未涉及中央交给吕正操的使命。于是张学良推却了原来安排的活动，约定次日下午再找个清静的地方和吕正操见面。

二晤张学良：万里传书、牵线架桥，完成中央交付的使命

5月30日下午，吕正操一行第二次探望张学良。这次会见，是在极为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张闾蘅的妹夫在曼哈顿一家瑞士银行里任职。会见的地点，就由他安排在这家银行的经理办公室，时间是在银行人员下班以后。

张学良与吕正操先后来到银行后，其他人都到另一间屋子里去了，只留下张学良和吕正操两个人单独在经理办公室密谈。

首先，吕正操郑重地把周恩来夫人邓颖超致张学良的信转交给了张学良。同时，转达了中央对他的问候。邓颖超受邓小平的委托，在信中诚恳地发出邀请，欢迎张学良在方便的时候，在自愿的情况下回家乡看看。张学良的视力很差，他几乎是把眼睛贴在了信纸上，极其认真地，一字一句把信读完。最后，他看着邓颖超的签名对吕正操说：“周恩来我熟悉。这个人很好。请代我问候邓女士。”张学良沉思了片刻，又补充道：“我这个人清清楚楚地很想回去，但现在时候不到。我一动，就会牵涉到大陆、台湾两个方面。我不愿意为我

个人的事，弄得政治上很复杂。”说着，张学良把邓颖超的信工工整整地折叠起来，放进了口袋里。吕正操怕这封信被别人发现后给张学良带来麻烦，便提醒张学良：这封信带在身边是否方便。张学良轻松地回答：“不碍事，没什么关系。”并当即表示：他要给邓颖超写回信。不久，张学良就给邓颖超写了回信，信中说：

“寄居台湾，遐首云天，无日不有怀乡之感。一有机缘，定当踏上故土。”

在张、吕两将军交谈中，阎明光也加入交谈。阎明光是张学良点名邀请来的，她是张、吕两人共同的朋友阎宝航的女儿，所以都不见外。阎明光对张学良说：上海有一位名医，人称“东方一只眼”，治疗眼疾的医术非常高明，建议到上海来看看眼睛。张学良听后，当即郑重宣布：“我有个决定：想回大陆去看眼睛!”

吕正操和阎明光听到张学良这个决定后，都异常兴奋，吕正操当即表示：“你何时回来治病、探亲，都可以。我们尊重你的意愿，并可以提供各种便利条件。”

张学良紧接着说：“我可千万不要特权，我是个平民百姓。”并当即和吕正操谈了回大陆的“约法三章”：

一、不要欢迎；

二、不见记者；

三、大家经常见面都可以，但千万不要搞恭维那一套。

张学良当场还吟了两句诗“鹤有还巢梦，云无出岫心”，表示了他既想还乡、又不想张扬的心态。

听了张学良的“约法三章”，吕正操半开玩笑地说：“不见记者可以，但你一下飞机，老百姓就会认出你来，围着你不让你走!”

张学良听到这里，高兴地回答：“我不怕老百姓，我高兴见老百姓!”

这次长谈，长达三个小时，主要是吕正操向张学良介绍新中国的情况以及他们的家乡辽宁海城的情况。谈话间，张学良还询问了邓小平等中央领导人的情况，并表示，回大陆的时候，一定拜访“中枢诸公”。

晚上，吕正操一行，又参加了张学良的侄女张闾芳为张学良举办的祝贺九十岁寿诞的家宴。

三晤张学良：精心安排、聪明之举，回到了祖国的“领土”

吕正操赴美探望张学良，第一次会晤，完成了老友重逢和赠送寿礼的任务；第二次会晤，完成了祖国交予的转达欢迎张学良回大陆的使命；张学良6月1日的九十岁祝寿活动，为避免舆论产生副作用，吕正操不再出席，由阎明光代表大陆亲友参加。

本来，张学良和吕正操的会晤，至此已经结束。但出乎意料的是，在祝寿礼堂上，张学良又秘密地告诉阎明光：他希望还要和吕正操见面!吕正操知道后非常感动，他要达成张学良的一个心愿。第三次会晤，极为特殊。吕正操提出：邀请张学良到中国大使馆的别墅即吕正操的下榻处做客。张学良欣然同意前往。

稍微有一点政治常识的人都清楚：使馆是国家的象征。张学良到使馆做客，实质上是回到了祖国。吕正操提出这个主意，实在是聪明之极。而张学良对此也心领神会。应该说，吕正操第三次会晤张学良，是张学良的回访，是张学良的一次回家。使馆的人员听说张学良要到使馆来，非常高兴，也非常重视，并做了充分的接待准备。

1991年6月4日，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下午4点刚过，张学良在阎明光和张闾蘅的陪同下，来到了中国大使馆别墅为张学良特意准备的房间。作为回赠，张学良此次为吕正操带来了一包台湾出产的凤梨酥。

这次长谈，他们涉及的范围更广泛，交换的意见更深入。他们有共同的见解，也有暂时的分歧。当然，作为新中国的将领，吕正操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这次长谈，最重要的是关于国家统一和反对“台独”的问题。这是他们共同关注的事情。早在张学良赴美之前赠给吕正操的诗词中，张学良就写过“丰功岂在尊明朔，确保台湾人版图”的句子。可见，张学良早就意识到了“台独”的危险，并表示了自己反对台独、坚持祖国统一的坚定立场和决心。

在这次长谈中，张学良再一次地表示了他对祖国统一的信心，他说：“我看，大陆和台湾将来统一是必然的，两岸不能这样长期下去。台湾和大陆，总有一天会统一，这只是个时间问题。”

说到这里，他向吕正操询问大陆对台湾的政策，准备把这些信息带到台湾，传给当局。于是，吕正操详细地向张学良介绍了大陆关于努力实现和平统一台湾、实行一国两制，必要时采取非和平方式捍卫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等政策。对此，张学良表示“这我能理解”，并说：“我一直是主张国家和平统一的。”

关于祖国统一和反对“台独”这个问题，张学良最后表示：“我，虽然九十多岁了，但是天假之年，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愿意尽力。”这次长谈中，张学良和吕正操谈得最为广泛的是原东北军和东北籍旧友的事。张学良在半个世纪中处于封闭状态，他对东北军的际遇十分关心，但却知之甚少。吕正操向张学良详细讲述了东北军后来的情况，张学良不时地发出阵阵感慨。

张学良和吕正操的第三次会晤，谈了两个多小时。

不久，吕正操回国复命，张学良也离美回台。对于张学良欲回大陆之事，中央极为重视，并作了认真的准备。然而，张学良没有实现回到故土的愿望，就离开了人世。夙愿未成，不免遗憾。而吕正操赴美三晤张学良，也就成了一种美好而又永远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