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闻
那不是一只温顺的猫。它竖起的每一根黄毛都暴露出野性。这是饥饿的结果。
我认识它,它是九号职业猫。等我再次见到九号猫,已时隔多年。它已经不再是青壮年,毛长体硕掩饰着臃老。它的野性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张显,而是完全隐匿到骨子里。那天,它卧在九号库的地板上,毫无表情。无论你怎样呼唤,它纹丝不动。你蹲下来,晃动手里的美味,它毫无反应。
当我转身离去时,背后却传来一声轻轻的长长的甜甜的嗓音:“喵——”那声音细弱,清而柔,胆壮而发怯。它告诉我,那是一只小小猫。它身上的毛一定细而软,摸起来一定顺而滑。我真的看见了一只小猫,黄白相间色。它走出来了,扭头望望九号猫,就朝我的惊喜款款走来。我就要碰到它了!然而这时,九号猫从喉咙间发出一个沉闷的声响,一个眼神打过来,小猫就瞬间一闪,蹿进高大狭窄的货架间隐藏起来。见我半天没有动静,它才狐疑地探出半个脑袋。
这只尚未出道的小猫,像它的母亲一样,是承继祖业而来。但它还裹着母亲的奶,尚不能独当一面。它稚嫩的瞳眸黄而亮,有着花色一样的质感,身上散发着大片大片九号猫的奶香。一旦它开始涉世,就将和九号猫一样绝缘于旷野。它们都出生在这片容量大得令人惊奇的仓库。
库区里驯养的猫都属于职业一族。它们的称谓世代与库保持同步。一号库配一号猫,二号库配二号猫。依此类推,在编的猫有十几只。护家逐鼠,它们都很职业。大部分猫互不相识,因为没有公共放风时间,更没有机会相互嬉戏。它们彼此陌生,所接受的职前培训大体和我差不多,均以爱岗敬业为荣。
十年前,在一座小县城,我和九号猫坚守在同一个岗位上。但我很早就告别大仓库,另谋出路了。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到库区回访,看见了九号猫。如今又时隔经年,九号猫的小猫早已长成青壮年,不知它被编入几号库。九号猫恐怕已经出局。这是所有从业人员的职业悲哀,并不涉及感情问题,猫也不例外。
和九号猫分开后,我多次在奔驰的火车上路过小县城,瞥见县城边缘上那片外表高大宽阔,里面却永远昏暗阴冷的大库。那从梁上垂下的一盏灯泡,日夜萎靡得跟萤火一样,远不如躲闪在黑暗处的九号猫眼忽闪得那么鲜亮。当初我就是在这样的萤火和猫眼照耀下,开始了文学创作。九号猫是一个日夜在九号库尽忠职守的人,也是惟一和我分享人生乐趣的人。
如今,那片古老的仓库像是死在大地上的一片废墟躺在铁路沿线上。听说,这破旧不堪的东西依然在使用,装着百货、烟酒、鞋帽、茶糖。依然有职业猫,在这个小县城的大仓库内奉献着它们的青春和热血。那些前来库区买办的人,大大小小也算个商人,他们通常不会注意到职业猫,进进出出的货物目不暇接,那是流水般的岁月和账页。谁还会在乎猫呢,一只猫!
只有看门人和库主,常常惦记着猫叫。猫叫防范鼠患,他们彼此挣钱踏实。
因此,这类严禁人工喂养、自谋生路、偶尔见饱的猫,总是在叫。叫是它们的职业特色。除了到处发霉、栓塞的大库,它们没有别的家;除了老鼠,它们没有别的玩伴和吃食。在巨大寒冷的寂寞中,夜里,似乎能听见九号猫撕裂老鼠骨架的声音。
九号猫的小猫,想必就是这样得到母亲的传承。
繁衍在大库里的职业猫,大多样子凶狠,怒目圆睁,是一族永远拒绝人抱的猫。当九号猫在我的供养下,稍稍有点人情味,我却已经远走他乡。假如我一直留下,九号猫会把我当成朋友,让我抱它吗?如果让我重逢九号猫,我只想唤得它的亲近。
但是,人往往不能单纯为了某一项喜好而永远停在一个地方不动。尤其像这样一间昏暗阴冷、破旧沉闷的库,两扇大铁门吱扭一合,人就别想望见天。我们不仅寂寞难耐,还会在身体的各个部位不断地得着风湿。
屏息驻足,茫然回眸,如今,我最想和九号猫说说话。哪怕只回忆一下去年冬天驱寒的方法。遗憾的是,我们在同一个库里共度了春秋几载,它却从未开口说过话。但不知不觉中,我和九号猫共同分享了一样东西,那就是美好的青春年华。虽说人猫有别,但我们被分享的方式却差不多。在我胸前,挂着一个胸卡,人们招呼我像招呼九号猫,大声喊道:九号保管员!
多年以后,有一次我坐在哐当哐当的火车上,又经过那个最初激情工作的地方,我似乎听见清晰旷远的猫叫胜过了鼎沸的人声,一声声,一声声,一声又一声……我知道,那已经不是我的九号猫。那是很职业的一类猫。
(杨松摘自《中外文摘》200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