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内斯特·巴特勒
傍晚,父亲还未入葬,我和姐姐漫步在暑气未消的土路上,回忆着桩桩往事。我们像家里的其他亲属那样,在自己出生的地方再次相聚,尽力想让自己回到那陌生的童年时代。
“你还记得我们以为你失踪了的那天下午吗?”姐姐问道。我记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才7岁。况且,就在昨天发生的事又唤起了我对此事的记忆。
姐姐说:“我们到处找你,先到教友聚会的地方,后来又到黑浆果树荒坡。我们甚至还查看了水井。我想那时是我第一次看到爸爸真正烦恼不安。当人们告诉他你不见了时,他连卸牛辕也顾不上了,径直窜过汤姆·里夫烧的草木堆,差不多就是从火苗上冲过去的,去找你。没人劝得住他。可你却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着!”我没吱声,她接着说:“丢便士那类的事都已成了过去,对吗?”是啊,这些事都过去了。她大声地笑起来。“你小时候很怪,对吧?”
是的,我是个怪孩子。但那件事却另有蹊跷。在那天以前,我从未见过崭新的、闪闪发亮的便士。我原以为便士都是乌黑的,可那枚便士却像金子一样闪亮。而父亲又把它送给了我。
你得对我父亲有所了解,可这不好说。如果说到他整日劳累,又从未见他匆忙过,那么他似乎是迟钝的人。如果说到我小时候他从未抱过我,终生不曾有过笑声,那么他又是毫无幽默、一本正经的人。每当我在厨房里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充满幻想的计划,只要他一进门,我便哑然无声。说到这点,你会认为他是个冷漠的人,我有点怕他。但是,这些看法都不对。
他少言寡语,面对一个充满想像力的孩子真有点不知所措。这一点你没法说清楚。你得知道,我是话中有话。那就是,似乎他每次走近我童年世界的大门,他那脚踏大地的平稳步子又把自己止住了,似乎他每次闯入这个世界都怀有尴尬、冒犯之感;一听到他在门外坚定的脚步声,我就觉得童年世界的可笑和脆弱。对此我只是感觉到了,但并不理解。在他整修大花园之前,哪怕是在春末,他也总要给我划出一小块地,让我种豆子和其他发芽快的种子。他从不问我要几行地,但是,如果他给我留了3行地,而我想要4行,我也不能要他换。如果他走在运草料的牛车前,我跟在后面,即使是我很想搭车,也不能要他把我抱上去。除非他看到我在拉缰绳,他是决不会让我坐车的。
可就是他,我的父亲,给了我那枚金光闪闪的新便士。
他曾多次从口袋里掏出那便士,佯装要辨认币面的年代,而实际上是等着我注意它。倘若我未表明喜欢他的礼物,他是不会随便给我东西的。
“皮特,如果你想,就拿去呗。”他终于开了口。
“噢,谢谢。”我只说了这么一句,我已无法表达我急切的心情。
拿到钱币,我先向商店走去。那时,一个便士就能买到一筒妙不可言的“高个汤姆”爆玉米花。天才知道玉米花里有些什么神奇的玩意儿。我那闪亮的便士将永远消失在老板装钱的黑色拉线袋里。我越是想着这点,离店越近,我的步子就拖得越慢。我索性在路上坐了下来。
那是8月的一个下午,一切都静得出奇。散发着气味的叶子和砍下的丁香仍垂挂在太阳底下。太阳打着盹儿,活像一只小猫蜷缩在我的肩上。路上精细面粉一般的厚厚尘土飘洒在我裸露的踝关节上,既暖和又柔软,像在睡梦中一样。凉爽的沼泽地里传来了刺耳而沉闷的牛铃声。
我搁下花钱的主意,开始玩弄起这枚便士来。我闭上眼睛,把它深埋在沙土里;然后,仍不睁开眼,转上一圈后又回来找钱。就这样,我一个人玩得挺开心。每次我发现闪闪发亮的便士的边缘时,心里都兴奋不已。我玩了一遍又一遍。唉,就是最后一次坏了事。
天快要黑的时候,我被他们在屋里激动的谈话声吵醒了。是母亲找到了我。我猜测,以往黄昏降临时,母亲总想着我已上床。我想她去那儿找我,也没有十分的把握,只是像人们在失物放过的所有地方寻找失物那样。当她打开门,我奇迹般地出现时,她突然失声哭了起来。
“皮特!”她哭喊着,自己也弄不清那瞬间解脱的表情是什么模样。“你到底去哪里啦?”
“我丢了便士,”我说。
“你丢了便士……可你干吗上这儿来躲呢?”
要是父亲不在场的话,我也许会把一切告诉她。可当我望着父亲堂堂正正站在那里的样子,就像黎明打破了痴梦的记忆一般。在那神奇的8月的下午,似乎一切都能变成真实,我把那枚便士埋下又抓出来,脑子里充满了幼稚的幻想。要当着他的面讲出这一切,我怎能忍受得了?我整天肚子里难受,最后却不得不相信,便士确实已丢了,这我怎么解释?我并不是存心要躲他们,这我怎能说清楚?只有这里才可能逃避那失落后的难言之感,凭我当时的理解和表达能力,这又怎么讲得明白呢?
“我丢了便士,”我又说了一遍。我望着父亲,然后脸转向枕头里说,“我想睡觉。”
“皮特,”母亲说。“都快9点了。你还没吃一口晚饭。你几乎要吓死我们啦,你知道吗?”
“你还是吃点饭好。”父亲只说了这么一句。
我想他再也不会重提此事了。可是第二天早上,当我们拿起干草叉,准备翻晒丁香时,他看上去要推迟一会儿下地的时间。他把叉子插在地上,尽管水壶已满得不能再满了,他还是又拎了一桶水来。他拔出了用来拴住轭木皮带的木瓦钉子,又原原本本地塞了回去。他走进猪圈,看看猪有没有吃完早食。
这时他突然冒出了一句话:“你真不知道你在哪儿丢的便士?”
“我只知道大概位置。”我回答说。
“让我们来试试看能不能找到它。”他说。
我们一同沿路而下,由于各自都知道对方的心思,走在一起怪别扭的。他没拉我的手。
“就在这个地方吧,”我说,“我就在这儿拿便士在尘土里玩。”
他瞧了我一眼,但没问我在尘土中玩便士能玩出什么花样。
我也许早就该知道,他能找到的。为做口哨,他能用大折刀在桤树皮上划一圈,用力恰到好处,既不弄破树皮,又能在划口处把树皮脱出。他那双大手能把一团缠得越来越紧的线解开。如果我弄断了小车车柄,断成看上去无法修理了,他会拿走,再还给我时,你若不是有意挑剔,是难以看出原来破损的地方的。
父亲双膝跪下,手指小心翼翼地在尘土中耙动,犹如耙地一般。他不像我那样在土堆里乱抓一气,触及的范围也比我大。他好像一下子就找到了那枚便士。
他捏着便士,好像把它递给我的那一刻钟,他怕说的话是非说不可了。如果有话要说,就再也不能等下去了。
“皮特,”他说,“你不必躲起来。我不会揍你的。”
“揍我?噢,爸爸,你没以为由于这个原因……”我觉得难过,倒像我揍了父亲似的。这时,我只得向他讲实情了。因为只有实情,不管怎样可笑,才能真正消除误会,驱散他脑中那可怕的想法。
“我不是要躲开你们,爸爸,”我说,“说实话,我埋下便士是在玩挖宝藏的游戏。我在挖‘金子。当我丢了便士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真不知道往哪儿去好……”父亲头往前低着,好像是全神贯注地听着。我不由得要再讲清楚些。
“我把便士当作金子,”我使劲地说着。“我想给您买一架割草机,这样您每天就能早点收工。我想给您买一辆大轿车,收工后您和我就可以乘车进城。全城的人都把目光转向我们,看着我们在大街上开车……”父亲的头一动也不动,好像在耐心地听我把话说完。“一路上又说又笑,”我这样说着。这些真实的细节使他对我深信不疑,使他十分激动,谈话声变得越来越高,笑得很开心。
后来,他仰起头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眼含热泪。7年来,他第一次把我抱在怀里。
然而,我觉得奇怪,为什么他犹豫了一阵子,又把那枚便士放回了自己的衣袋。
昨天,我终于明白了。我从未发过财,我们也没有一起乘过轿车。但是我想,他还是照样知道那种滋味。昨天,当我们翻出他的好衣裳时,在他背心上端一个从不放零钱的口袋里,我发现了那枚便士。它仍然金光闪闪。他一定是常把它擦得亮晶晶的。
我把那便士放回了原处。
(季丹摘自《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