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广元
辛明先生故去已三十余年了。
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在谈笑时那一副孩童般天真的神态。
岁月以滴水穿石般的韧力把记忆冲刷得遥远而模糊,惟有他不经意间讲述的一件小事,多少年以后,在我的上意识迟钝状态下, 突然从我的下意识缝隙中跳了出来。
辛明先生没有正式上过学,是从父亲开办的私塾中走出来的乡村书生。后来他与胞弟其明分别就任县立两所中学的校长,可见其家学渊源。
1945年晋东南全境解放,民主政府开办的学校陆续建立。当时教师严重短缺,刚刚高小毕业的学生不得不中断学业,培训三个月,戴一顶“速成师范生”的帽子,匆匆走上讲台执教;勉强熬到初中毕业的学生更为珍贵,培训一个月,领一张“简师”文凭,大都分到学校担当重任。那时候国家对公务人员实行供给制,只发日常用品和生活补助,不发工资。一个公派教师,一年的酬金折合成二石四斗小米,日常用度则全由政府供给。辛明先生正是在这个时候被派往平顺石城当教师的。此时壶关、平顺一带山区生活苦寒,几乎年年闹粮荒,老百姓在年景稍好的年成能对凑个糠菜半年粮的日子就算烧高香了。一般农家能够出一名教师,全家的日子就算有靠了。
当个教师多好啊!年轻的辛明先生心里燃着一团火,半夜里顶着星星就上路了。他身着父亲当年执教时穿过的青斜纹布长衫,家织的黑土布对襟短褂,脚蹬一双千层底圆口布鞋——这双鞋是母亲、媳妇、妹妹、弟媳合伙赶制出来的,连鞋底用的褙子都是新布扎打出来的,为的是图个新气、耐实。一把油布伞斜背身后,肩上搭一条褡裢,装着日常用品、干粮,还有随身必带的狼毫大楷笔和古铜墨盒。这才像个先生,一身儒雅,一身英气,只是赶路的步幅太大,步履太快,匆忙中显得有些不大协调。
从壶关通往平顺与河南林县地界的官道,是随山势顺河湾沿沟谷斗蛇蜿蜒的黄土沙石混合土路。运煤的驴队,驮垛的马匹,运货的骡车,挑担的散客,零零落落、拖拖拉拉、呼呼喝喝,逶迤而下。偶尔有骑着毛驴回娘家的媳妇,驴屁股后面跟着手执柳条赶驴的小哥木木地走着,间或有单个赶路的行人。辛明先生夹杂其中,格外惹眼,竟然有人闪开路让他先行。
山下是官道,官道下是深涧,涧底流淌着欢快的淅河,头上是两山夹着的一线天。时至正午时分,天空豁然开朗,露出光灿灿的高阳。官道对面的岸边闪出一块小平川,塬上住着一户人家。辛明先生打算借一步歇歇脚、打打尖。
从阵势上可以看出,这家人正逢喜日。进门一打问,果不其然,主人正在给孙子过满月。过路人原来只打算就着随身携带的干粮讨碗水喝,撞上喜日,可就是撞上了运气。主人像迎接前来道喜的其他亲朋那样款待这位陌路人,得知是赴任的教书先生时,倍加欣喜,百般殷勤,热情地邀他与家人亲朋一道入席。辛明先生面对主人的厚道并不谦让,随和地与他们喝酒行令,边吃边聊。这真是一个歇息的好地处,宽大的院落卵石铺就,高大的老槐树阴下摆桌开宴,沿墙根土坯垒砌的灶火烟熏火燎,饭菜依序出锅上桌。
这是一户殷实的山庄农户。这一湾向阳山川, 出产着夏秋五谷、杂粮麻油;坡上长着核桃、花椒,坡下放牧牛羊,栏里圈养鸡豚。春夏秋冬,季季有收成,三五六九,日日有进项。只是山庄窝铺,天高地远,憋在这闷葫芦里,家里产的毛皮、油料、粮食、干果、药材推托不出去,只好白白地烂掉。
听了主人半天絮叨,辛明先生才听出个七七八八。这一家姓关。祖上是彰德府城内有名的商家,老弟兄仨一溜开着三家铺子,分别经营着“百寿棺材铺”、“千古纸扎店”、“万福寿衣庄”,做的是“冥国”生意,赚的是殡葬银钱。这种买卖最好做,家家用得着,上门无回价,现兑现,不赊欠,火爆程度自不待言。不知哪一步走在背字上,一年内兄弟仨连续暴病而亡,又遭了一场火灾,店铺烧了个净光。家人吓破了胆,不知得罪了哪路神家,招惹下何方恶鬼,慌忙卷摊走人,流落到这山野之地存活下来。
老关指着堂窑脚地一套家具说:“就这一套祖传的物什,锁在仓房里才躲过一劫。这也是老关家惟一值钱之物了。”辛明先生仔细端详这一套古董,紫檀实木打制,历经岁月剥蚀,仍可看出那精细的做工,通体没用一根钉子,全靠卯榫咬合,皮胶粘连,严丝合缝;根根牚子四棱八整,沉稳敦实。辛明先生知晓,纯檀木、楠木家具只要做工考究,可以不用漆水,木本色甚好。如用老桐油刷盖一遍,既可透出原色,也能保护其不被利钝器具划伤,更妙。这一款物什是用老桐油刷过,经年方见其不凡品质。辛明先生暗暗佩服这家老主人的良苦用心,郑重地说:“关师傅,这是祖上留给你的镇宅之宝,好生留着吧,不到走投无路之时不可轻易出手。”老关见家传之宝得遇识货之慧眼,当下激动得脸上放光,趁势说:“先生,我能不能请教您的尊姓大讳。”辛明先生矜持一笑:“我是壶关七里坡王家教书匠,名辛明。”“哪,贵村斗先生可是您家何人?”“您认识家父?”“唉,说到一圪瘩了。我虽不认识老先生,却知他是这一带有名的教书先生。”这就又近了一步。“能不能劳烦先生给我的孙子起一个官名。我家家道中落,眼下只能顾个饥饱。人丁不旺,代代单传,日子过得憋屈。我这孙一辈先有了一个孙女,是在荞麦地里生的,就叫个荞麦。有心叫她识几个字,怎奈一个妞家,也指望不上。”辛明先生这才注意到窗台下一张方桌前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妞,眉目透着灵秀,正在用心地书写楷仿,字迹虽稚嫩,也还端正,只见蝇头小楷一方,上写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亏、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岗……”这是一篇完整的《千字文》。临的是宋帖。出自一个山野小妞之手,也是难得。他让小姐念一遍,小姐傻傻地摇摇头。老关说:“她只会依葫芦画瓢,一个字也不认得。我们老关家竟落得个目不识丁。”唏嘘中透着凄凉。
辛明先生也不禁感喟:“虽说是个妞家,也是添瓦之喜。如蒙不弃,我日后安定下来,就接你家荞麦到我校就读。不知关师傅可舍得?”
老关摆摆手,“罢了,庄稼姐,就不必劳烦先生了。就请先生给我的孙子起个官名,借借你家的灵光。如将来有个出息,你就是我老关家的大恩人。”
辛明先生略一沉思,提笔写下两个楷字:关启。“关启把这一关开启吧!赶上令长孙满月大喜,我也入俗随一份礼。”说着掏出一元光洋搁在桌上。“我有几句话说与你听:你可在每晚掌灯时分,点一对灯笼挂于大门外,一直点到天亮。这点灯油我想你还是耗得起的。”并不多说,话毕上路。
打那以后,每当夜幕降临,整个大山谷漆黑一团,惟老关家大门外亮着一对灯笼,夜夜如此,亮到天光;月月灯明,年年不灭。给夜行者点亮一星希望,一线慰藉,一丝温暖,一缕喜色。远道的客商、路人、脚夫、马倌一应赶路的夜行者,在困倦、劳顿、寂寥、无奈中艰难前行,突然远处亮出一星灯光,众人一阵惊呼:“快看!灯光。好啦,这一家起来了。赶路吧,天快亮了。”一行人在“起来了!起来了!”的呼喝声中,加快了行进的脚步;在“起来了!起来了!”的节拍里,赶到了灯下。
关家沉闷的大门开启了。全家不分男女老幼一齐上阵迎客,烧火的、切菜的、铡草的、拌料的、端茶的、上水的、人喊的、马叫的,吵得整个河湾不得安宁。 关家挂起了“留人起火”的灯幌,开起了车马大店。南来北往的客商掐算着时辰踩着点儿瞅着灯幌源源赶来。
在“起来了!起来了!”的呼声里,客商顺车捎走了关家的皮毛、粮食、山货、油料、药材,捎回来的是源源不断的银钱。
“起来了”——那么多人天天都在为你祝福,可不就“起来了”嘛!
关家后来如何?辛明先生没有往下说。他只告诉我,当初只是讨个喜兴,图个吉利,并不见得有什么因果之说。如果发达,只能是因了天时、地利、人和,再加上他一心想发达的心劲儿。
辛明先生再也没有去过关家。只知关启是那一带地界儿第一个高中的大学生。
胡林声先生:
谢谢你的来信。你要收集我的书,现在怕不容易了。自1982年出版第一部短篇小说集以来,我出版了三十几部书,有的早已绝版,我手头也只有一两册样本,不会出让的。虽说写了那么多的书,真正可看的,也就两三种而已。你若愿意看我的作品,看看《李健吾传》、《徐志摩传》就行了。爱看我的批评文章,看一本《谁红跟谁急》就足够了。《李健吾传》要看今年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的修订本,不能看前些年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的那个本子,那个本子舛错甚多。《韩石山文学书简》是为我们办的一个写作班印的教材,非卖品,不过我手头还有一些,送你一册好了。
你说我说过的那句话,我记不得了。要说,怕也是在一个特定的场合下说的,比如在跟教师谈话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个通例,在我来说,确实是这样的。我当过十年中学教师,它对我后来的发展大有补益。你想嘛,十年之间,除过假期,几乎天天要上课,要上课就要备课,要备课就要学习,至少也要查查字典,看看参考书。上课就得讲,天天讲那么一两节课,不是在练习口才吗?这些年不管去哪儿演讲,我从不怯场,就是没有讲稿,临上场前稍微想一下,也可以滔滔不绝地讲下去,就是得益于那些年的锻炼。写文章和讲话的道理是一样的。如果我真说过那样的话,也不打算收回了,反正教员的社会地位现在也不能说多高,多为他们说两句话,就是过了头,也不是什么过错。谨颂春祺!
韩石山 2006年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