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绝品苏绣

2006-03-07 01:37汪世炎
故事林 2006年4期
关键词:绣品兄弟俩老李

汪世炎

苏州葑门里面有条深深的小巷,这地方像是被旧城改造遗忘了,那些老房子一点也没有变。小巷深处住着一对六十来岁的老夫妇,男的叫李宝仁,原是一家中药厂的政工干部,而李大妈闲在家里也有些年头了。她原本在一家国营苏绣厂里做工,厂子效益不好,大妈提前退休回了家,再说家里也少不了人手。那时,老李八十岁的老娘中风瘫在床上,光侍候老婆婆,就够李大妈忙的了。这样的日子过了整整八年,老婆婆活到八十八岁,十天前刚去世。老李刚料理完老母亲的丧事,就听说他在台湾的兄弟李守仁奔丧要回来了,老李免不了又要做点儿准备。

提起这个兄弟,老李会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他俩是孪生,“文化大革命”开始时都是苏州十七中的高中生。那时,他们像大多数青年人一样,在政治上陷入狂热?熏都是最早戴上红卫兵袖标的。可是,兄弟俩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当区长的父亲会在一夜之间被揪出来成为“走资派”,第二天就要被拉去批斗!造反派司令传下话,明天的斗争大会把那个“走资派”用“喷气式”揪上台时,必须要由兄弟俩去押送。两兄弟必须一手反扭“走资派”老子的一只胳膊,一手抓住父亲的头发,把老子押上台,然后在台上带头呼喊“打倒‘走资派李满堂!”的口号。这样就表示兄弟俩与“走资派”的父亲划清界线了。如果兄弟俩不这么做,那就表明他俩顽固坚持反动立场,是“走资派”的孝子贤孙,后果将会非常严重!

这天晚上,在母亲到“牛棚”给父亲送饭时,兄弟俩大吵了一场。弟弟李守仁说杀他的头他明天也不干,哥哥李宝仁说胳膊扭不过大腿,去吧,比方是演戏,父亲会理解的……吵着吵着,弟弟摔掉饭碗,一头冲出屋去了……怎么也没有想到,弟弟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那年头只要有个红袖标,坐火车、吃饭、住宿都不要钱。直到许多年后,才收到弟弟寄自台湾的一封信,原来他当年竟偷渡到了香港,后来又辗转去了台湾。弟弟在那封信里说,他这辈子是不会回来了,他讨厌大陆这个天天斗过来斗过去、六亲不认的社会……这封信让哥哥气得差点要喷血!无论妈妈怎么劝,他回信也没写,再也没有理那个在台湾的兄弟。而他父亲,终于没有熬到平反昭雪,就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在父亲临死的时候,那个口口声声讨厌六亲不认的人自己已是六亲不认了,无论他妈妈怎样托人写信叫他回来见父亲最后一面,他也没有回来。不过说句实在话,那年头像他这样的人敢回来吗?

此后兄弟俩就断了消息。直到去年,苏州工业园有个招商团去台湾招商,宴请台湾一群实业家时,言谈之中才知道座中的精细化工业巨头、亿万富豪李守仁竟是苏州人,他的孪生哥哥和妈妈还在苏州!代表团回来后,几次找到李宝仁先生,请他出面动员他弟弟回来投资。老李想到这个弟弟当年那封绝情信,就是没有拨代表团团长给的电话号码。只是在母亲病重、老母亲十分想见那个台湾儿子时,老李才拨通那个电话,把母亲病重、想见他一面的消息告诉他。谁知像他这样的实业家不是说走就能走的,从他答应回来看母亲直到成行,竟又花了半个月时间。等他赶回苏州时,母亲已经作古十来天了。

在上海浦东机场见面时,兄弟俩都落泪了。当年弟弟出走,两人还是嘴唇上面只有层茸毛的大男孩,而今两人都满头白发了,而且弟弟看上去比哥哥还要衰老,这真是少小离乡老大回啊!在驱车沿那条高速公路回苏州时,哥哥对弟弟说,如今的国家跟以前大不一样了,我们的党已经纠正错误,努力把各级政府建成亲民政府,全国都在努力把我们的社会建成一个和谐的社会。而弟弟除了贪婪地看着车窗外掠过的变得陌生的故土,只是心不在焉地应着哥哥的话。也许,他是在等着哥哥问他何以能在台湾挣下那么大的家业,他用近四十年的时间空手套白狼的传奇经历是他的最大骄傲,不料李宝仁偏不问他,他对他的万贯家财同样不感兴趣。

到家了,苏州什么地方都在变,没有变化的好像只有这家的老屋。李宝仁说,老屋住习惯了,他连单位的房改房也没有要。在这老房子的客厅里,李守仁一走进去就看见搁案上摆着一只骨灰盒,骨灰盒上方墙上挂着一张放大的老母亲的黑白照片。李守仁在母亲的遗像前跪下了,他苍白的脸上早已是老泪纵横。

“妈,儿子不孝,儿子来迟了!……”

李守仁站起来后,请求哥哥把母亲的遗像再冲印一张,让他带回台湾去。他说台湾有一种旧的黑白照片翻新着色技术,他要为妈妈放一张大大的彩色照片,再用一只镀金的镶着钻石的镜框装着……李宝仁笑了,他说他按照母亲的遗愿,已为他准备了一幅老母亲的遗像,到时候会让他带到台湾去。李宝仁说,尽管他们家经济不宽裕,一个铜板要掰成两半花,但就那幅遗像而言,肯定要比你说的那用钻石镶嵌的镜框装着的珍贵得多。台湾富豪听了不置可否地笑了:你能跟我比富?就别吹了!

说话间,李宝仁已经另外买房住在外面的儿子和儿媳妇带了老人的宝贝孙子回来了,老屋里一下子热闹起来,这一来,李大妈忙了个不亦乐乎,一直到一家人吃完了团圆饭后,李大妈才闲下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就在这时候,儿子和儿媳妇一人捧一盆热水,儿子给爸爸、儿媳妇给婆婆洗起脚来了。李宝仁见兄弟脸上现出惊讶的神色,忙解释说,这是他们家的老规矩了,尽管他们小两口已经搬出去住,但他俩不管多忙,至少每星期回家一次,回来也没别的事,就是给父母亲洗洗脚……这时,儿媳妇彩娇插话说,这习惯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形成的,反正她这也是跟着婆婆学的。奶奶在世时,特别是在奶奶中风瘫在床上这八年,别说洗脚,奶奶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全是婆婆包下的。老奶奶直到死,全身上下都是干干净净的。儿子儿媳看在眼里,能不学着点吗?李宝仁说,老伴从嫁到他家后,他就跟她说,爸爸死得早,没赶上尽一点孝心,只剩下一个老娘了,不尽点孝,心里不是味啊!当年,在用“喷气式”把父亲推上台、嘴里喊着“打倒李满堂!”时,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等爸爸老了,一定要加倍孝敬他。后来,爸爸不在了,他们两口子只能用对妈妈的孝顺来抚平心里的愧疚……这时,宝贝孙子说,等他爸爸妈妈老了,他也给爸爸妈妈洗脚,一家人听了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儿子给父亲洗过脚之后,一定要再去打盆热水给叔叔也洗洗,吓得李守仁忙站起来,说他看见了,弄堂口就有家足浴馆,他这就上那儿洗去。说着,他转身回到哥哥给他收拾好的那个房间。

“爸,你看见了吗?叔叔哭了,真的,我看见他眼圈红红的,眼睛里满是泪花。”儿子压低声音说,还指指那扇虚掩上的房门。

“胡扯,你叔叔有的是钱,他能有什么伤心事?”李宝仁笑着说。

说话间,从那个房里竟传出哭声,不很响,但大家都听得见。老李站起来了,他走过去,轻轻推开房门,果然,老弟弟站在窗前,真的在那儿哭。

李宝仁回手关上房门,走过去说道:“兄弟,心里有事,对哥说吧……”

李守仁转过身来了,他眼睛红红的,慢慢弯下腰,拉起自己的裤脚管,用发颤的声音说:“你的儿子会给你洗脚,可是,我的儿子竟买通杀手朝我开枪,幸好我命大,那一枪只打在我脚上……”

灯光下,李守仁的小腿肚上,一个伤疤赫然跳入李宝仁的眼帘……李守仁说,他结婚很迟,是在台湾事业有成后才结婚的,因而他的独子才二十二岁。这个逆子从小不学好,结交社会上一批乌七八糟的朋友,中学毕业后就干脆成天不回家,父母管管他,他跟父母反目成仇。他巴望父母早一天死,那十几亿美元的巨额家产就可以供他尽情挥霍了。为此,他买通黑社会,竟丧心病狂地向父母下毒手。第一次,他和妻子应酬回家,他们制造了一个车祸,可怜坐在副驾驶位上的老妻不明不白地死于非命。第二次的枪击事件就发生在半个月前,他之所以奔丧来迟,就是因为枪伤未好……李守仁说,他已经让私家侦探去搜集证据,他发誓要把这个畜生投到监狱里去,所以,为防止夜长梦多,他这回不能久呆了。他说:“哥,你比我幸福。我算看清了,真正六亲不认的是那个金钱社会,那里的人只认钱不认人……哥,你把你说的妈妈的遗像给我吧,也许,妈妈会让我作出正确的决定。”

李宝仁陪着兄弟抹了一把老泪,还真的从他的房里取来一个包得好好的镜框。去了包装后,李守仁一下子惊呆了……

这是一幅绣品。

乍一看去,人们会认为这只是一幅基本功极好的画师精心绘制的素描人像画。是的,它没有艳丽的色彩,它只有黑白和极其丰富的灰色……

“这是你嫂子每天为妈妈梳头时,从梳子上取下的妈妈脱落的头发,串在绣花针上,一针针绣出来的。妈妈的头发花白了,老人家的头发从黑到白,还有各种深度的灰,你嫂子用一只盒子,由黑到白,分门别类地理好,然后就根据那张黑白照片,戴着老花眼镜,整整绣了八年……噢,我忘了说了,你嫂子原本就是一家苏绣厂的绣工,厂子破产了,才回到家里,一边照料妈妈,一边把心血都绣到这幅绣品上。她就等着有朝一日你回来了,能把它亲手交给你……妈妈也很喜欢它,妈妈说,黑白的好,就像她的为人,没有一点虚浮的色彩,黑是黑,白是白……”

李守仁捧着镜框的手在抖,他哪里还止得住自己夺眶而出的老泪?突然,他捧着那幅绣品从房里跑出来,跑到客厅里,在嫂子跟前跪下了!

“嫂子,谢谢你送我这幅世界上最珍贵的绣品!这幅绣品让我懂得什么是人间真情……”

讲到这里,李守仁站起来,他摸出一张卡,说:“嫂子,我这次没带什么钱,我这张卡上只有100万美元。我把这卡交给你,你去把你的老姐妹都召集拢来,把那个绣品厂恢复起来,就搞发绣。世界上的人什么颜色的头发都有,你们有这么好的手艺,可千万不要失传啊!你们就用布什的头发绣布什,用麦当娜的头发绣麦当娜,你们一定能发大财的!”

李宝仁代他的老妻接下这张卡:“那么,这就算是你第一笔投资了?”

“噢,哥,你给开发区的余主任捎个话,我这就赶回台湾,我会把我的十几亿台币都转过来的,我喜欢这个充满人间真情的地方……”

说话间,老哥俩紧紧地相拥在一起了……

(责编:丁洛图:张永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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