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钱钟书先生的《围城》,喜欢张爱玲先生的《倾城之恋》,喜欢师陀先生的《果园城记》,却更衷情于沈从文先生的《边城》,不是别个,只因为其中近乎童话的人性。
诚如沈从文所说:“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我主意不在领导读者去桃源旅行,却想借重桃源上行七百里路酉水流域的一个小城市中几个愚夫俗子,被一件人事牵连在一处时,个人应有的一分哀乐,为人类‘爱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边城》题记)于是,沈先生的笔下:翠色逼人的篁竹,潺潺的溪水,美丽的白塔,纯净的天空,古道热肠的爷爷,正直热心的船总顺顺,漂泊江上的善良的妓女,以及翠翠、天保、傩送之间纯净的爱情、手足情,一切的一切,演绎着“中国另外一个地方的另外一件事情。”
这里没有城市喧嚣的嘈杂,没有世俗的尔虞我诈,静穆的空气中,弥漫着边地山村纯净的人生形态:为了爱,翠翠的母亲殉情而亡;为了爱,古稀的老人毫无怨言地抚养翠翠;为了爱,天保与傩送以“走车路”和“走马路”的方式抉择爱情;为了爱,傩送宁愿选择“渡船”也不选择“碾坊”;为了爱,善良的天保外出闯滩,遇意外而死;为了爱,傩送抛下翠翠远走他乡;为了爱,在雷雨交加的夜晚,爷爷死去,白塔坍圮;为了爱,痴情的翠翠孤独地守着渡船,等着心爱的人归来。于是,在爱的交响曲中,“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就回来”。
无可否认,《边城》里没有扣人心弦的悬念,也没有惊心动魄的氛围,更没有曲折跌宕的情节。沈先生只是用他的如椽之笔,用抒情诗一般的语言,江南女子般细腻的情思,加之最经典的哀愁,混合出一片屹立于混沌社会中的世外桃源,一块令我们心向神往的土地,一个安静的令人心仪的忧伤的童话,散淡自然地描绘出人性应有的率真、美丽。这——正是我们在浮华的尘世中所寻觅不到的。“世界既已日益缺少这些,文学何不给人创造这些?与其将文学成杠杆、火炬、炸药去轰毁一个世界,倒不如将文学当成驿站、港湾去构筑一个世界。”(《边城》题记)
但是,白塔的坍圮,爷爷、天保的死,傩送的出走,翠翠独自临此的绝望与忧伤,伴随着个人悲剧相继谢幕,透过这淡雅的调子,我们体味到沈先生的一丝苍凉,从容的文字中,还有一种痛苦的民族况味溢出。
“到了冬天,那坍圮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可是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唱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轻人,还不曾回到茶桐来。”白塔虽然得以重建,然而心灵深处的白塔却永远坍圮了:“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就回来”,沈先生以理性的思考,让我们在《边城》的牧歌属性及其文化隐喻中,为民族的发展前景而忧虑。
因为象征风水年运的白塔是茶桐精神的支柱,它矗立了几百年甚至更长,作为某种不可知的、难以动摇的命运象征,它寄予了茶桐人太多的希冀、祈望、敬畏之情。它的坍圮,象征着原始、古老的湘西的终结,它的重修意味着重塑人际关系的愿望。《边城》的表层结构,看似是一个处处由“偶然”支配的美丽动人而略含凄清的爱情悲剧故事,然而深层的隐寓,沈先生以独到敏锐的思想诠释出湘西世界深藏的先天不足和致命的弱点:苗族文化固有的痼疾——天命的迷信思想以及汉苗文化的冲突,从而使小说散发出一种不可抑制的“民族消亡感”。换言之,停滞而衰退的生命之美是美的异化显现,假如一个民族停滞在这样一种原生状态,则毫无希望可言,无论它有多么顽强的生存意志。沈先生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危机的现实意义。“虽生活与自然相契,若不想法改造,却终不免与自然同一命运,被另一种强悍而有训练的外来者征服制驭,终于衰亡消亡。”
《边城》中的诗人情愫,就是要让读者从这一人性的悲剧深源挖掘我们的民族,想象我们的命运,从茶桐去想想整个中国、整个民族 。“这本书只预备给一些‘……在那个社会里生活,而且极关心民族在空间与时间下的所有的好处与坏处(注:中华民族的优缺点)的人看。”(《边城》题记)
读罢《边城》,沉思许久,其中滋味,久久无法释怀。于是,我用虔诚的笔写下了对先生的敬意:照我思索,可理解我;照我思索,可理解人。
(李正君,甘肃省敦煌市敦煌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