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爱花,也爱写花。丁香、藤萝、木槿、二月兰、玉簪等都是宗璞笔下常见的花草,作家通过对这些平凡而又微小的生命的描写,表达了她对花、对草、对人生及生命深刻而独特的领悟。宗璞爱花,但她更爱生命。在她笔下,不管是肆意风流的紫藤萝,抑是园中寂寞的木槿花,还是文革时期被砍伐的海棠,它们都是生命的象征;作家多借花写人,将花的命运与人的命运合二为一,营构出一份独特的花语人生。
2002年春末,已近74岁高龄的作家宗璞写下散文《二十四番花信》。与其说这是一篇写景散文,不如说这是一篇抒情散文,作者写出了她对花草的那份浓烈的挚爱之情,花是她的朋友与知音,甚至是她本人及整个人类的化身;在文中,作家一路上为花正名,为花申辩,为花感叹。文中所表现出的那份真挚与坦诚,那份淡然与超脱让读者不得不为作家的知性与优雅所打动,特别是文章结尾的那句“有上场,有退场,人,也是一样”蕴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仔细读来,整个作品所呈现出的那份率真与自然的美学风格隽永无穷,让人回味不已。
“宗璞散文最能打动人的地方产生于她的不事雕琢的真情。”(1)真挚、坦诚、朴实、自然这是宗璞文章的风格,也是她为人的风格。宗璞原名冯钟璞,生于一九二八年,祖籍河南南阳,1951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外语系,后在外国文学研究所工作过一段时间。冯氏家族是河南南阳的书香世家,宗璞自小就受到很好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滋养:作为一代哲学大师冯友兰的女儿,她深受中国传统哲学“和谐”、“天人合一”等思想的影响;同时,身为一位外国文学研究者,宗璞本人接受了西方人文主义的人文精神。真挚、自然、热爱生命、关注生命,这些都熔铸成作家的精神品格。冯友兰先生曾经对女儿说,当一个作家,要努力读懂自然、社会、人生这三部“无字天书”,还要用至精至诚的心劲把“无字天书”酿造为“有字人书”。宗璞记住了这“至精至诚”四个字,她用一颗真诚的心去感受自然、社会与人生,将自己对生活的真实感悟变成“有字之书”记录下来。
《二十四番花信》这篇文章最大的特色就在于情感的真实与自然。宗璞一生爱花,以花为友。在花事繁忙的这个早春,她并没有花大量的笔墨去描绘争春的花卉,而是用一种平静的笔调依次写出了二十四番花信。先是争春的迎春与连翘,接着是二月兰、榆叶梅、朱砂碧桃,再是尽情开放、光华夺目的丁香,然后是美而无香的海棠,最后是开满庭院的玉兰,还有红叶李。对于每一种花,作家都是那般的熟悉,她以一个老友的身份介入这场花事,花是她的知己。附近的那几株榆叶梅“都是我们的朋友”,窗下的那株丁香“已伴了我四十余年”,庭中那几株丁香今年一改往年低调的情绪尽情开放,为深陷疾病之苦的“我”带来了几分抚慰与欣喜。旧地质楼前的那株海棠似乎知道“我们为病所拘,只能就近寻春”,“她”“正在怒放,迎着我们漫步,”为我们的就近寻春增添了几分意外之喜。“我和仲走在小路上,踏着春光,小心翼翼地,珍惜地。”人有情,花有意,一切是这般的和谐与自然,这份人花为友的真情怎能不让人为之动容,又怎能不让人去敬佩作家的那份爱惜生命、珍爱自然的真情?
爱花人不仅爱花,而且还尊重花,在作者眼中,一朵花就是一个生命。作家因为曾经长时期无法分辨迎春与连翘的区别而烦恼,又为错将朱砂碧桃长时间地当作榆叶梅而内疚,文中几句看似不经意的自责话语却呈现出了作者严谨而求真的生活态度。对于燕园中那几株在“文革”中被砍去的海棠,深受“文革”之苦的作家无比痛惜,“不知身犯何罪”,不仅仅是作家在替这几株海棠鸣冤,同时也是在替千千万万在“文革”中罹难的人发问。至于古人认为海棠虽美而无香是一大憾事的观点,作者则站在公正的立场上为之辩解:“若是无香也要扣分,花的美貌也可以平均过来了。再想想世事怎能都那么圆满。”“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作者将自己对人生的感悟与对花的评判融合在一起,既是品花又是品味人生。“万物消长是大自然的规律”,“‘我一生爱好是天然。花朵又怎能留在枝头呢。”深谙自然之道的“我”在花儿凋零之后,并没去表现花儿的凋零而带来的忧伤,因为她知道“有上场,有退场,人,也是一样”,这既是自然的规律,也是人生的规律。对于年届七旬身患疾病的作家来说,这不能不说是作家对自我生命的衰老及其将会逝去的自觉与坦然。试问,如果没有了胸中的那股真情,作家又怎能得出如此深刻的人生感悟?
宗璞有两条散文主张,其中一条就是“散文格外要求语言的功夫。美文不在词藻,如美人不在衣饰,而在天真烂漫舒卷自然之中,匠心存已。”(2)讲究语言的自然美,是作家写作散文的一大追求,它同样体现在这篇文章的创作之中。在文章中,作者并没有用华丽的词藻去描绘各色花卉,甚至舍弃了她在写景散文中常用的白描手法。相反,作者采用了简要的描述手法来写早春的花事。没有铺排,不重比喻。写迎春与连翘,只用了一句“迎春,连翘争先开花,黄灿灿的一片。”接着,又用两句“今年二月兰逢大年,各家园子里都是一大片紫色的地毯。它们有一种淡淡的的香气,显然是野花的香气”来写二月兰;写丁香,文章也只用了简短的几十个字。写景语言简明、扼要,且字字含情,句句有意,意蕴深远,将花的色与香、形态与情致展露无遗。语言不做作、不铺张,一切是这般的素朴、无华。即使是对修辞手法的运用,作者也似乎显得很“吝啬”。除了通篇运用拟人的手法外,文章很少采用其他的修辞手法,文中唯一的一处对比喻的运用,作者竟采用了含义深远的隐喻方式来写二月兰开放的盛况,表述自然,不加雕琢。另外,文中散见的几处“通感”与“移情”手法的运用,也是顺乎自然,不露痕迹;结尾的那句“有上场,有退场,人,也是一样”双关语更是简洁而富于哲理。
作为一个学者型的作家,宗璞的散文创作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她的文字简约优美,描摹真切,情感内敛,特别是她晚年的散文创作接近传统小品文,旷达、洒脱,熔铸着作家对生活、对人生的深刻观察与领悟。“写东西必须有一定的修养,有对于传统的继承,也必须有对生活的独到体会。”(3)正是因为作家对生活的那份挚爱,作家才会写出如此感人的作品,正如作家宗璞自己所言“我写,因为我有;我写,因为我爱”。(4)
注释:
(1)陈素琰 《论宗璞的散文》,《徐州师范学院学报》,1994年第3期。
(2)宗璞《〈丁香结〉代后记》,百花文艺出版社,1987年。
(3)王洪《宗璞:“我与读者之间有一个灵魂的桥”》,《中华读书报》1990年9月30日。
(4)万安伦《冯友兰·一门书香》,《中华英才》,1999年第7期。
(陈新瑶,湖北黄石理工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