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运用互文性理论对以瑞恰兹所代表的语义学批评派的主要观点提出异议之前,首先简要提及一下该流派在20世纪西方文论史上所做出的卓越贡献:“语义学批评对西方文论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新批评派、结构主义批评、早期心理学派批评等派别都受到了它的重要影响。尤其是新批评派,其基本方法论和不少观点都来自语义学批评,以至于不少西方学者干脆把语义学批评的主要代表人物瑞恰兹直接作为新批评派理论家加以论述。”[1]
该流派提倡把文学艺术中使用的语言与科学中使用的语言严格区分开来,这种区分在给人以启发的同时,也未免有点牵强附会,过于机械化。以实证主义和浪漫主义为主导的19世纪末的西方文学批评流派各有所倾向,实证主义倾向于注重作家个人的生平与心理、社会历史与政治等方面的因素对文学的影响,而浪漫主义的文学批评则强调文学是作家主观情感的表现。而“新批评派的崛起正是忽视文学作品本身的种种文学倾向(包括对实证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反驳”。[2]在这句中隐含着这么一个信息:新批评派认为实证主义和浪漫主义忽视了对文学作品本身的研究。这确实是一种误解,事实上,从互文性广泛的意义来说,实证主义和浪漫主义研究本身就是文学作品研究的一部分,它们虽是间接的,但也是作品整个意思(构成)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难道研究苹果就非得研究苹果本身,而对其生长的树的研究就称不上研究的一部分?(对此,本文还会在后半部分做出专门论述与解释)完全可以这样做出假设:如果文学缺少了他们,一部文学作品就成了一堆空洞的语言符号。互文性理论的运用是可以很好的支撑和阐释该假设的:一部文学作品的解读既有作者对作品的互文性(作者本人的实证主义和浪漫主义背景)解读,又有读者对作品的互文性(读者本人所具备的,和读者对作者的实证主义和浪漫主义背景知识的了解)解读,作者与读者有重合的地方(能够引起共鸣的地方);当然也有不一样的地方,这就构成了对同一部作品不同的理解;甚至即使是作品的作者在不同的时期对同一部作品也会有不同的解读,因为互文性理论发生的环境本身也是静态和动态的辨证统一过程。事实上从新批评的两位最著名奠基者的身上也很容易看到互文性的影子,而且对他们的观点如果用互文性来解读会收到一种出其不意的效果。
首先,从语义学批评的基本特征开始。瑞恰兹在剑桥大学任教时,曾做过一系列教学的试验。他选出一些不同诗篇然后隐去诗篇作者的名字让学生们对这些隐去作者名字的诗篇加以评价。“结果令人惊讶:这些著名学府文学系的大学生中有不少人对许多著名诗人的作品评价很低,而对名不见经传的作者的作品则大加赞赏。”[3]对于这个试验,瑞恰兹认为这些偏差是由一系列的障碍造成的,并把这些障碍归为十类:
(1)难以辨别出诗的明白含义。
(2)缺乏感受诗意和诗形的能力,只注意词语系列,忽略了诗的形式和展开是理智和情感的结合。
(3)不能形成有效的想象或者干脆胡思乱想而干扰了对诗的阅读。
(4)不相干的记忆插入。
(5)“陈腐的反应”,即个人的记忆产生的无关的反应。
(6)阅读时过于多愁善感。
(7)阅读时过于压抑自己的感情。
(8)墨守诗歌的成规或受到宗教、政治、哲学等方面的偏见的影响。
(9)“技术预测”,即根据诗歌表面技巧细节来判断诗歌。
(10)文学批评的一般先入为主。
瑞恰兹把这十项归结为十种障碍。但没有对这十项障碍做出原因解释,笔者即在此引入互文性理论对这十项障碍进行解释。从整体上来说,如果对一部作品的解读缺少互文性知识的介入,很容易会让读者掩耳盗铃,盲目地众声附和,不由自主地上演安徒生童话中皇帝新装的一幕,就像瑞恰兹做的教学实验所演示的一样。回到这十项障碍上,首先看前四条,第一项“难以辨别出诗的明白含义”这一点最能说明问题所在,隐瞒了作者的名字,就是很大程度上去限制读者互文性能力的发挥,这是解释本条也是解释下述九条的前提条件。隐去作者的名字,使读者丧失理解作品的互文性背景。这里再重提一下,所说的互文性背景主要包括,实证主义所提倡的作家个人的生平与心理、社会历史与政治等因素,还包括浪漫主义所倡导的作家主观情感的表现,例如灵感、激情、天才、想象和个性等等。离开这些互文性知识,就等同于把无边无际作为互文性知识,使读者无法集中于作家身上,也进而无法激发有关对作者互文性知识的运用,结果造成了“难以辨别出诗的明白含义”。后四条也都是归于这一个原因,第二条“缺乏感受诗意和诗形的能力”,缺乏互文性的背景知识,读者当然不能感受到诗意和诗形;第三、四条“不能形成有效的想象或者干脆胡思乱想而干扰了对诗的阅读”,“不相干记忆的插入”都是明显不过的读者互文性背景知识的缺乏造成了读者感到无从下手、漫无边际的反应。福科对此也有专门的论述:“因此我们可以说,在我们的文化里,作者的名字是一个可变物,它只是伴随某些文本以及排除其他文本:一封保密信件可以是一个签署者,但它没有作者;一个合同可以有一个签名,但也没有作者;同样,贴在墙上的告示可以有一个写它的人,但这个人可以不是作者。在这种意义上,作者的作用是表示一个社会某些话语的存在、传播和运做的特征。”[4]福科还对作者的话语功能进一步做了四项解释。
上面把前四条归结为对作者互文性知识的缺失,而下面的六条可以归为:读者本人互文性知识背景的干预。从前四条可以看出,由于隐去了作者的姓名,造成了作者互文性知识的缺省,读者在漫无边际的互文性背景中感到无从下手,没有办法只好转向自身:即把诗放于读者自己的互文性背景之中来解读诗。因为读者本人互文性知识不同,很容易就造成了读者的个性化解读。先看第五条“陈腐的反应”,即个人的记忆产生的无关的反应,这一条可以作为读者转向自己的标志,走向以前的约定俗成的传统分析思路;第六、七、八条开始调动自己的互文性背景知识,出现:“阅读时过于多愁善感”,“阅读时过于压抑自己的感情”,“墨守诗歌的成规或受到宗教、政治、哲学等方面的偏见的影响”;当这些还不奏效时,读者便只好又转向生硬的技术因素,按照书本上的理论知识,这样做企图既可以不受缺少作者互文性知识的影响,又可以避开读者本人互文性知识背景的影响,他们采用“技术预测,即根据诗歌表面技巧细节来判断诗歌”,“文学批评的一般先入为主”。可是“正是这些障碍造成了读者对诗歌意义的误解和批评上的偏差”,[5]由此可见收效还是很小。
为了能够“准确地”把握诗歌的意义,防止“误读”,克服上述障碍,瑞恰兹提出了一种叫做“细读法”的具体阅读方法,“通过对诗歌详细的阅读,结合诗评出现的误读,进行细致的语义分析,以便找到误读的原因所在”[6]。从互文性的角度来看,对一部诗的理解与评价,是不应该用“误读”这个词的,在此可以这样反问:跟谁相比是误读?“误读”标准何在?这种所谓的误读无非就是一种个性化的解读,就是结合读者本人互文性背景知识的互文性解读。如果对一部诗的解读就只是为了完全挖掘出作者的意图、目的、意义,那就像嚼别人吃剩下的东西一样味如嚼蜡,这样诗既失去了诗作为诗的文学意义,也失去了诗作为文学作品这一大众媒体的意义。因此,这种在语义与新批评派中出现的所谓的“误读”就是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融入了或联想到了自己的一些个人的东西的解读(互文性)。
瑞恰兹还谈到语义学批评的另一基本特征还在于它是一种内在的批评。“瑞恰兹把自己的目光主要集中于文学的内部组织结构方面,他所关心的是诸如诗歌的语言、文字分析、词句的多义性等问题”。[7]瑞恰兹这样做无疑把自己陷入到了一个自我矛盾的境地,他既想“集中于文学的内部组织结构方面”又寻求“词语的多义性”。多义本身就是个性互文知识的一个产物,但个性互文绝不是单从文字组织结构本身所能找到的。从对瑞恰兹所提出的语义批评的两项基本特征来看,问题就在于缺少互文性的介入。其实,瑞恰兹本人也在很多地方流露出这种互文思想:“瑞恰兹认为……而对文学作品所唤起的意义则不稳定,由于不同的人的主体条件(浪漫主义所提倡的观点)、所处环境各不相同(实证主义的观点),因此这种联想意义也就因人而异。不仅如此,即使同一个人由于时间、地点乃至心境的变化,也会造成这种联想意义的变化”。[8]这句话本身就具有非常明显的互文性倾向,也确实有一个千人就会有一千种意义,这就是意义的意义所在吧!朱立元教授也在书中写到:“然而这往往又使瑞恰兹陷入一种左右为难的境地:就其理论的主导倾向而言,他主张的是一种内在的批评,然而当他引入心理学因素,尤其把读者的联想意义引进作品意义的时候,它的内在批评也就受到了挑战,他把艺术作品看成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封闭系统的基本观点也就露出了破绽。难怪新批评派对此要大加挞伐”。[9]
瑞恰兹语义批评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即他的语境理论部分。在他的语境理论部分中互文性的迹象已经更为明显地表示出来。他认为语境对于理解词汇的内在含义十分重要。在对传统语境(“在传统的理解上,语境指的是某个词、句或段与他们的上下文之间的联系,正是这种上下文确定了该词、句或段的意义”[10])的理解基础上从共时性的角度,认为“那么语境可以扩大到包括语言寓义所要求的某个时期中的一切事情”,[11]从历时性的角度,“那么语境则表示一组同时再现的事件,这组事件包括我们选来作为原因和结果的任何事件以及所需要的种种条件。[12]”他承认需要语境的辅助读者才可能有效地把握其意义,至于“(他指出)在文学作品中,语词的意义有着多重性,认为一个符号只有一个实在意义,这只是一种迷信”。[13]
对于T.S.艾略特(1888-1965)这位20世纪最有影响的诗人和文学批评家之一,殷氏平教授在《谈“互文性”》一文中,就对这位语义新批评派的代表人物亮出了身份,“T.S艾略特曾经说过:幼稚的诗人依样画葫芦,成熟的诗人偷梁换柱。”[14]这句话其实蕴涵着后结构主义“互文性”思想的萌芽。至于“T.S艾略特的非个人化”理论和他的文学批评标准——“外部权威”[15]已经表现得到处都渗透了互文性的点点滴滴。
对新批评派而言,其最活跃和最多产的美国批评家克林思·布鲁克思的结构理论简直就是对互文性理论的又一绝妙解释““布鲁克思还用十分形象的比喻说明这个有机整体性:一首诗的种种构成因素是相互联系的,它们不像排列在一个花束上面的花朵,而是像一株活着的花木的其他部分相联系的花朵。诗的美就在于整株花木的开花离不开茎、叶、根。一首诗的成功,是由它的全部因素综合作用构成的。”[16]
语义学与新批评派的某些观点用互文性知识来解释可以得到一个更好的答案,而且其观点本身就具有典型的互文性倾向,正如艾略特已经被称之为互文性的先驱人物之一。从互文性视角对语义学与新批评派的重新认识,进一步加深读者对互文性的认识与理解同时,并对语义学与新批评的观点也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角度和理解方式。
注释:
[1][2][5][6][9][10][11][12][13][14]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批评理论》[M] 上海:华东师大出版社,1997.
[3]瑞恰兹,《实用批评序言》[M] 伦敦:伦敦出版社,1929.
[4]福科,《作者是什么?》[M]广西:漓江出版社,1991
[7][8]瑞恰兹,《论述的目的和语境的种类》[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14]殷企平,《谈“互文性”》[J]外国文学评论。1991,(1)
[15]艾略特,《艾略特文集》[M]白桦洲文艺出版社,1994
[16]布鲁克思,《形式主义批评家》[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李惠玉,鲁东大学英语教学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