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苓
建国后十七年的诗歌基本上都是颂歌或战歌,而最能体现延安文艺规范的诗歌当然应首推贺敬之、郭小川等人的政治抒情诗。
五六十年代的政治抒情诗,实际上不过是我国古已有之的思辨抒情诗(尽管古代并未给这种诗命名)。如屈原的《离骚》、《天问》以及曹操的一些诗歌就属于这种思辨抒情诗。这类诗歌虽以议论为诗,但并不好写。它需要诗人对宇宙人生的深刻领悟及忧国忧民的澎湃的激情。所以历史上能为此类诗歌的写手并不多。为什么到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却兴盛起来了呢?原因当然还是政治抒情和国家叙事的需要。
屈原等人的思辨抒情诗与贺敬之等人的政治抒情诗有着本质的区别,这是由个人抒情变成了社会抒情。之所以会顺利地完成这番转换,我以为除了因为贺敬之等人认真吸取了中国古代诗歌的经验之外,还在于苏联的一些政治诗歌已经提供了很好的样本。比如无论是贺敬之还是郭小川都不讳言曾深受苏联诗人马雅克夫斯基的影响。试看那种阶梯式的诗行,那种鼓动式的语调,那种社会代言人的身份,那种充满了各种高级词语的语言,称贺、郭为中国的马雅克夫斯基也未尝不可。
那么,中国的政治抒情诗人从苏联政治抒情诗中受到了什么样的启示,又是如何根据本国的特点进行创造的?或者说,中苏政治抒情诗的联系与区别在哪里?这倒是深入认识中国化的政治抒情诗的一个饶有趣味的话题。事有凑巧的是,中苏两个代表性的政治抒情诗人各有一部代表性作品,这就是马雅克夫斯基的《列宁》和贺敬之的《雷锋之歌》,为人们深入了解政治抒情诗及比较二者的异同提供了最佳的范本,所以,答案的寻找就不妨先从这里开始。
列宁是无产阶级的伟大导师,雷锋是共产主义的先锋战士,两个人都是典型的政治人物;歌颂列宁是为了探索列宁主义的真谛,歌颂雷锋是为了写出雷锋精神的精髓,两诗表达的都是典型的政治主题,因此两诗作政治抒情诗的代表是再恰当不过了。只要稍微细读一下这两首诗,人们并不难发现政治抒情诗的如下一些基本特点。
一、政治抒情诗都具有极强的政论性,它思辨的不再是个体对宇宙人生的一些基本领悟,而是关乎时代社会的大问题。对这点政治抒情诗人都有极为清醒的自觉,比如当马雅克夫斯基写作《列宁》的时候,他就预料到这种议论体的诗歌会遭到人们的非议,而他将坚信自己从事的是新的创造:
我知道,/抒情诗人/一定要痛苦地歪起嘴,/批评家/一定会过来/扬起鞭子来抽打:/“灵魂在哪儿呢?!/难道这就是/漂亮的词句!/哪里是诗?/不过是一篇政治论文!!”/资本主义——/是一个不雅致的字眼,/“夜莺”——/听起来要雅致的多了,/但是我/还要再三再四地/讲到它。/用鼓动家的口号/扬起你的诗句来吧![1]
正因如此,马雅克夫斯基大胆地把长诗当作政论文来写,诗的第一部分的最后几行,诗人提出了三个问题:他做过什么事?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来自什么地方?正是为了回答这样的问题,诗人把列宁的故事从二百年前劳动人民的革命斗争讲起,讲到了列宁主义诞生的历史必然性,以及列宁主义的本质。
而贺敬之的《雷锋之歌》也干脆采用了议论文的结构形式,全诗基本上就是按照“提出问题——回答问题”的结构形式展开。诗共六节,前三节就以煽情的方式提出了几个大问题:“人,/应该/怎样生?/路,/应该/怎样行?……”后面三节则通过讲述雷锋的故事探索雷锋精神的实质。这种结构形式与《列宁》无疑具有极大的相似性。
二、政治抒情诗的抒情主体不再是个人,而是阶级、社会、群体,诗人不过充当了社会的代言人而已。它抒发的也不再是个人的真情实感,而是一种社会性浮夸性的政治激情。与那种大议论相对,不妨将这种抒情称之为大抒情。比如无论是《列宁》还是《雷锋之歌》,抒情主体总是将“我”和“我们”交替出现但又同等对待的。之所以能够同等对待,小我之所以能作大我的代言人,那是因为小我、个我已自觉地消融在大我之中。有趣的是,两诗都留下了这种消融的痕迹。比如贺敬之就喜欢称“我是大海中的一滴水,是党旗上的一根纤维”,“我们的合唱,比前人的诗歌更好”,“我写下这两个字,/‘雷锋——/我是在写呵/我的履历表/中家庭栏里:/我的弟兄。”[2]马雅克夫斯基也在诗中写道:“我是幸福的,/因为我是/这力量的一部分,/因为/我的眼睛也流出了共同的眼泪。/这种唤作/‘阶级的/伟大感情,/再不能比这里表现得/更为有力,/更为纯洁。”
三、更重要的是语言。古代的思辨抒情诗使用的是一种个人化的、情感化的、人性化的语言,而现代政治抒情诗使用的则是一种社会化的、政治化的语言。在这种语言中得尽量把过去诗歌中那些个人化、人性化语言淘洗干净,而置换上一些政治化的语言。这样的语言中多使用一结高级词汇,即大语词、大语象、大所指,如贺敬之、郭小川的诗歌中就经常出现诸如人民、阶级、政党、革命、斗争、社会主义、资本主义、历史、时代等等高级语词,和诸如黄河、长江、泰山、昆仑、红旗、红日、长空、大地之类的大语象。
马雅克夫斯基在长诗的开头就讲到了他的一种语言的困惑或担忧,即担忧使用传统抒情诗的语言会玷污列宁的形象。
我担心/这几千行诗句,/正如你还是孩子的时候/担心人们的谎言。/人们要拿这头颅去装饰花冠……如果/有人能给大家/指出/一切现象的巨流的方向,/我们便说——/“预言者”,/我们便说“天才”……/假如/谁的肉体和精神融为一体,/不像我们这样,/而是勇猛前进,/我们便颂扬道:/“帝王的风采”,/我们会惊异地说:/“上帝的赐予”。/这样说着,——/结果是/既不聪明,也不愚蠢。/文字悬在空中,/飘荡着,像缕缕的轻烟。/从这样的硬壳里,/剥取不出/集体东西。/手和脑/都感觉不到它们。/怎么能/拿这样的尺度/来衡量列宁?[3]
所以“马雅克夫斯基在长诗中使用了许多过去只用于政论文章、报童杂志、标语口号中的文字,这样更丰富了诗的语言。例如:剩余价值、剥削、资本主义、帝国主义、社会革命党人、自由主义者、民意党人、妥协主义者、“工人阶级解放斗争协会”、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布尔什维克等等。在长诗中还有机地引用了当时流行的革命歌曲和列宁著作或讲演中的原文。如:政权归于苏维埃!/土地归于农民!和平归于各民族的人民!面包归于饥饿的人们!”[4]
这样,由于抒情主体、诗歌内容和诗歌语言都发生了变化,传统思辨抒情诗便顺利转化为现代政治抒情诗。在怎样开展政治抒情上中苏两国的诗人达到了高度共识。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也很值得注意,那便是长篇政治抒情诗的结构问题。虽然两诗都采用了政论文的结构方式,但这只不过为长诗提供了一个思想框架、思想线索,而如何使这种思想得以充实,不至于走上公式化、概念化,还是政治抒情诗写作的一个大问题。充分发挥长诗夹叙夹议的特点则是解决这一问题的关键。《列宁》和《雷锋之歌》都采用了讲故事的形式,把议论与叙事抒情结合起来。
《列宁》共有序诗和三个诗章组成,序诗开篇即说:“是时候了——/我要来讲/列宁的故事。”同时也点明了长诗的主题:列宁虽然已经死了,但“列宁/现在/比活着的人还要富有生命。/他是我们的知识/力量/和武器”。第一章开头部分进一步发挥了序诗中的思想,并提出了三个问题,但要回答这些问题并不容易,它不能仅仅讲述列宁的传记,还必须从俄国革命及列宁主义产生的历史必然性说起。所以,在提出三个问题之后,诗人写道:“乌里扬诺夫的一生/是短暂的,/直到/最后的一瞬/我们全都明白。/但是列宁同志的/悠久的生命/必须写下来,/必须从头写起。很久以前,/约在二百年前,/传出了/关于列宁的/最初的消息。”(原注:列宁姓乌里扬诺夫,“乌里扬诺夫的一生”指的是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列宁的一生,“列宁同志的悠久的生命”指的是作为无产阶级革命领袖列宁的一生。)第二章讲述的是列宁的生平和事业,这实际上也是讲的苏联共产党的成长史和列宁主义的发展史。第三章写的是人民向领袖列宁的诀别,表达了继承列宁遗志继续革命的决心。
《雷锋之歌》共有六章,一、二两章提出问题、暗示主题,从第三章起就结合对问题的回答讲述雷锋的故事。“……从湘江畔,/昨日,/那沉沉的黑夜……/到长城外,/今天,/这欢笑的黎明——/雷锋呵,/你是怎样/度过/你短暂的一生?/从日记本第一页上/黄继光的画像……/到领袖题词:/‘向雷锋同志学习/——毛泽东……/呵,雷锋!你是怎样地/怎样地/长成?!……”
两首诗虽然都讲故事,然而故事的讲法和效果却大不相同,这正可以看出两种文化的差异。马氏是把列宁的故事从二百年前讲起的,讲的实际上是一部无产阶级的斗争史和列宁主义的发展史。这故事的内容就太丰富,枝节太稠密。好在马氏曾一度钟情于现代派,现代派文学那一套时空跳跃、夸大变形的手法他用起来还是得心应手,再加上西方人特有的那种幽默感和当时苏联还算宽松的文艺环境,马氏可以较为自由地对故事加以删繁就简,因而讲起来还是妙趣横生。而雷锋短暂的一生毕竟只有二十二年,又主要生活在一个和平的年代,所以他的故事就并不好讲。雷锋由一个出身贫苦的农民子弟成为一个优秀的解放军战士,除党和政府的教育外,中国农民特有的那种朴素的阶级感情特别是特有的那种感恩观念是他积极向善的主要原因,由此也决定了雷锋精神的基本内涵,那便是对党和人民事业的无限忠诚和热爱,高度的敬业精神或称“螺丝钉精神”。把这种精神提升到共产主义精神、无产阶级革命精神的高度实属不易,这里需要的不是化繁为简,而是要化简为繁,即化单纯为丰富,因此雷锋的故事就不大好讲了。由于叙事的因素稀薄,贺诗只得大量增加议论和抒情的成份,这就总使人感到贺诗有一些凌虚蹈空,绕来又绕去,逼近又远离。这种虚张声势的议论和抒情之所以看起来还是那么一回事,而且一度还被认为是一首好诗,主要还在于当时的接受环境使然。另外一个原因则是贺诗较为成功地借用了我国古代汉赋的手法,铺张扬厉,气势磅礴,再就是大量使用古典诗歌的手法,多用对仗句、排比句,有时还大量化用古诗词的语句,虽内容空洞,但形式整饰,语言华美,正可作“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代表。
贺敬之、郭小川等人曾因此赢得很高声誉,但思辨抒情诗这一文体却也因此而走向了歧途。到了八十年代,艾青的《光的赞歌》出现,才重新矫正了这种颓势。
注释:
[1][3][4]马雅可夫斯斯基著《列宁》余振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
[2]《贺敬之诗选》山东人民出版社,1979.
(蔡 苓,济宁职业技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