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的短篇小说《谁能让我害羞》(《长城》2002年第3期原载)初看并无特别之处,细细咀嚼便会体悟其中深味,犹如品尝一根甘蔗,越到后来越有嚼头,直至根端,滋味万千。
小说讲述一个进入城市生活最底层的农村少年送水的故事,他在最后一次送水过程中与顾客——一个高贵的女人产生冲突,以暴力姿态出现并最终被捕的故事。
小说中的主人公没有姓名,作者仅用代表年龄特征的“少年”,性别特征的“女人”,及显示身份特征的“姑妈”、“表哥”、“宝宝”等称谓来代替。现代经济社会往往过滤了人的情感,只剩下身份和职业的外壳。人与人之间制定出种种契约关系,按照利益原则和商业规则交往行事,人的思想情感、道德伦理却被隐藏在这些契约关系之后。在女人眼里,少年不过是个面带鼠相、孱弱甚至有些肮脏的送水小工,根本不配考虑什么称呼;而在少年眼中,女人的生活令他“艳羡”,是“高级”的代名词。
送水仅是女人和少年之间的一纸契约、一个简单的经济合同关系:女人出钱买送水上门的服务,少年送水是在履行契约,并从中赚取微薄的收入。契约关系是一种“人际关系”,而且是被特定理解了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关系的主体双方具有平等的社会权利与义务。英国著名法学家亨利·梅因认为:“所有进步社会的运动,到此处为止,是一个从‘身份到契约的运动。”[1]梅因认为所有的社会进步或文明进步的实质就在于契约关系中的“人”具有平等的关系。从表面上看,女人和少年是契约关系中的顾客和服务者,履行各自的权利和义务,只发生一般的经济联系。这样,少年一次次送水的过程就是单纯地重复履行契约的过程。然而,生活中不会有“纯粹”的女人和少年,他们相遇时各自身上都沉积着浑浊的社会元素:一个是电台制片人,一个是乡下进城的打工仔;一个开着汽车,一个在路边摊上吃油泼面;一个喝矿泉水,一个喝自来水。用世俗的标准,女人和少年在职业身份、社会地位、经济地位等诸多方面天然存在巨大的落差,而且无法逾越。而且送水这种履行契约的行为一旦被置于现实生活的场景中,掺杂进一些思想情感、道德伦理等因素之后,整个过程就变得复杂难测起来。
十张共一百元整的水票是女人从少年手中购买来的契约凭证,按照商业原则,女人心安理得享受少年送水的服务,按理说在这种商业行为中人们之间不会发生情感交流,可天真又固执的少年在与女人接触几次后,积极试探,想要接近他所“艳羡”的“高级”场所,渴望引起女人的注意。但“高级”的前提是“等级”,那种社会阶梯的高度是少年根本无法逾越的,对此他并无意识,他只想和女人发生一点私人联系,比如注意到他,不仅把他看成送水小工,还把他当作羞涩的少年。
于是,少年每次给女人送水都要挪用表哥的行头——西服、皮鞋、领带、格子围巾、钥匙串等等,他的打扮一次比一次“高级”,在女人眼里却是一次比一次怪异,最后一次,他全副武装,揣上随身听,甚至戴上表哥黑沉沉的大耳机套,“她要的是水,这才是她让他进门的理由”。少年每一次的积极试探和接触都在女人冷漠、不屑的回应中结束。一次次的受挫让少年感到无比懊丧,他为什么就不能“痛痛快快”一回呢?在最后一次送水中,少年说自己渴了,要点水喝,女人像上次一样指给他洗碗池,少年却向饮水机前跨进一步,指明要喝矿泉水,女人感到不祥的预感,一种执拗的威胁。少年居然要喝矿泉水,一个乡下的送水小工居然对顾客提这种要求,生活优越的女人感到这是对自身的极大侮辱,在心理上占绝对优势的女人仍以高姿态严肃地拒绝了少年,少年绝望了,他的梦想,他的渴望,他努力塑造的“高级”形象被女人击碎了,他终于爆发了,对一直以来漠视他的女人发出暴怒的挑衅,用“孤注一掷的姿势将小刀指向女人”,可以说少年“成功”了,女人终于注意他了,可是女人聪敏的宝宝拨通110,警察来了。
一纸送水契约将女人和少年联系起来,契约本身只是经济合同关系,不谈人情因素,可少年偏偏给这个契约附加了一些感情值,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他单方面的情感付出并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女人只把他看做一台会说话的送水机器,更多的是不屑、厌恶和本能的排斥,她否认了少年的感情,只承认契约关系。乡下来的少年涉世不深,他想读懂城市、读懂女人,渴望与她交流,得到所谓城里人对他的承认与接受,美好的愿望一再被拒斥,心理失衡的少年最后竟以暴力姿态出现。在这场城市上等人对城市下层人的心理战中,少年被彻底击败了。少年极力迎合城里人的标准因没有得到承认而拔刀与女人相向是不正确的,他被置于天生的错误场景之下,我们不禁要质问:是谁赋予女人这样的城里人居高临下的特权鄙视来自乡下的城市底层人?为何存在如此的心理不平等?又是谁在把持掌握他人的命运?
小说从女人和少年两个角度展开,我们看到这两种社会身份竟是如此隔绝,即使迎面相逢也不知道彼此的心思,他们同用一个公共时空却有各自的“现实”,秉持各自的“真理”,难以交流和沟通。送水的行为已经被契约化、商业化了,价值的表层化使人情顿失,女人认为少年恳求喝水不合常理,祈求情感回报更是破坏社会规则,二者间的情感交流变成一种不可能。小说将这种城乡冲突置于契约关系之中,透过这个简单的合同关系可以看到女人和少年的冲突不仅是社会身份、经济地位的冲突,还是道德伦理层面上的冲突。
小说结尾,女人扪心自问:“我要为他的劳累感到害羞吗?不,女人反复在心里说。”她并不感到羞愧,的确,谁会去关注一个自己生活轨道之外的人呢?对于女人来说,她除了需要少年送的矿泉水外,她的生活与这个少年是没有任何关联的,但少年却偏执地想建立一种关联,于是他们之间的隔膜发展为强烈的冲突。少年确实可怜,但女人也没有错,她完全有理由拒绝少年对契约所做的情感追加。可我们在女人振振有辞中听到了心虚——她已经意识到少年的古怪打扮与她有关,是为引她注意,甚至带有巴结讨好的成分;最后一次送水,少年是扛着五十斤的水桶爬上八楼的,女人其实内心有愧,但她嘴上坚决不承认。城里人的身份、地位以及优越感使她有如此的道德自信,她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为任何人感到害羞,这是一个有寓言性质的结局。
文中少年和女人形成鲜明的对比:乡下进城打工的少年单纯、努力,在拥有楼房、汽车、手机、矿泉水的城市女人的比照之下显得落后、肮脏和不能接受,城乡间的差距如此泾渭分明,后者对待前者的态度是那样冷漠、抵触甚至敌意。乡下人与城里人身份、经济地位上的巨大差别在这篇小说叙述中演变成一场心理战、一场伦理冲突。作为一个清醒而睿智的作家,铁凝以现代化的认知方式对当下城市生活中的新的不平等现象作出思考,具有深切的现实意味。
注释:
[1]梅因.《古代法》[M].沈景一译.商务印刷馆1996.第97页
(张悠哲,扬州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