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与救赎的两难之地

2006-01-30 06:45吴星华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10期
关键词:海子胜利灵魂

海子有这样一首诗:

在夜色中

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

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

——《夜色》⑴

受难/幸福这对意义相对的词,除去了遮蔽,在海子的诗歌中达到了暂时的和谐,是海子诗歌中大的架构支柱。海子的诗歌通过诗歌中存在的意象、构成的意境、情性与知性的结合甚至色彩等方面不断丰富、扩展着富有张力性的空间。诗人游离于苦难和幸福的中间地带,获得受伤灵魂的抚慰!

“诗人通过语言艺术向着自我意识的深层掘进,从自己的生命中唤醒所有沉睡的力量来将养自己受伤的心灵。”⑵当诗人不得志时,抒言发志;当爱情失去时,曼妙低诉……在空虚与充实面前,诗人选择充实,拒绝空洞,然而形而上的精神追求本性又会强迫他接受虚无,灵魂于是遭受审美与救赎的鞭打、洗濯。救赎会成为审美的创造动力,审美又会成为救赎的激动力,延续被救赎者的生命力。海子的诗歌在其诗歌内部及诗歌与诗歌之间都形成了审美与救赎相互依持、架构的张力空间,如同一个“v”字造型,审美和救赎为两边,受难和幸福是“v”字造型最底端的两点,构成向上无限延伸的开放空间。

创作于1987年的《祖国(或以梦为马)》已显现出海子成熟的诗学理想。诗的第一节将物所构成的世界的轮廓勾出并将诗人作为领承者(连接天空和大地)却同时身处尴尬的境地鲜明地点了出来。“远方”和“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条道路上”是对远近的描写。第二节“万人都要将火熄灭 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此火为大 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又给我们一种意象上的升腾而又降落的视觉美感,形成一个高低的仰俯空间,向前的远方与向上的高处形成了一个彼岸的世界。第三节中诗人化抽象为具体,描绘了此岸/祖国的寒冷“那七月也会寒冷的骨骸”“如雪白的柴和坚硬的条条白雪”雪白如冰、坚硬如冰、冷漠无情也似冰的此岸,“我”的境地是被“囚禁”,是“愿将牢底坐穿”,是被“埋葬”。诗人在寒冷的此岸渴望依托物质的帮助和温暖寻求超越进入彼岸,努力换回的竟是“空有一身疲倦”。最后,展示给人的是辉煌背景下的无比凄凉:骑着五千年的凤凰,凤凰究竟是何物?无人知晓,虚幻如梦之境;骑着名字叫“马”的龙,龙也是想象之物,缺乏实在依托性,形而下的物质取代了形而上的精神。 “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一物的胜利以另一物的胜利为胜利,还能叫真正的胜利吗?而就算在这样尴尬的胜利之境下,追逐彼岸、追逐胜利的诗人“我”必将失败,语气决绝,凄凉,领承者的命运早已命中注定。胜利的形式,胜利的价值都轰然瓦解。

此诗运用的意象颇多:马,火,粮食,太阳,神圣者——“不朽的太阳”,短暂者——“众神创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带着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等等。祖国、粮食、火、日、“我”、马等给我们创造出了大地、天空、神圣者和短暂者的四元世界。诗人在这世界里是领承者,居住于大地之上,天空之下。他要选择永恒的事业,但却“带着不可抗拒的死亡速度”并“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条道路上”,前面的路有多长、多难,诗人是清醒的,但他痛苦又倔强的坚持着。“他从古至今——‘日——他无比辉煌无比光明”“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这些诗句饱含着向上拔的精神力度,使诗人“藉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诗人只要做“物质的短暂的情人”,只有物质才是最真实的,它忠实于诗人,以可触摸到的实在本质给诗人以安慰。“粮食是我的珍爱/我将她紧紧抱住/抱住她在故乡生儿育女”千年后“我选择永恒的事业”前提是“千年后如若我再生于祖国的河岸/千年后我再次拥有中国的稻田和周天子的雪山”。诗人在诗歌意象所建构的四元世界里,在对审美的世界特性的追逐下,时刻不忘寻觅可靠性,不忘探索自我救赎的可能。在此,审美与救赎在这四元所构成的和谐统一中各自丰富、相互给予,使承受者的灵魂得以自由游走。

海子的诗与诗之间也形成了更大更复杂的张力。 “我要做远方忠诚的儿子” (《祖国(或以梦为马)》)但“远方就是你一无所有的地方”(《龙》)“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远方》)难道“一无所有”是诗人忠诚的对象?难道“一无所有”是诗人忠诚的结果?1984年《阿尔的太阳——给我的瘦哥哥》中直白的略显粗糙的强劲诗情被1987年《重建家园》和1988年《日记·火车经德令哈》中想暂寻灵魂小憩的心态抚慰。先前要烧那把“强暴的一团火”,要“把星空烧成粗糙的河流/把土地烧得旋转”。诗情恣意汪洋,不计后果地欲将天地乾坤来个大挪移“从地下强劲喷出的/火山一样不计后果的/是丝衫和麦田/还是你自己喷出多余的活命的时间”、“红头发的哥哥/喝完苦艾酒/你就开始点这火吧/烧吧”。这首诗充分展现了海子在梵高艺术思想的指引下,对自己欲建立“在中国成就一种伟大的集体的诗。——融合中国的行动成就一种民族和人类的结合,诗和真理合一的大诗”的诗歌理想的坚持不懈的追求。海子欲通过诗歌创作不断地激励自己“不计后果的/喷出多余的活命的时间”。“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像火一样不计后果,为何还要在乎“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要融合“中国的行动成就一种民族和人类的结合,诗和真理合一的大诗”又岂能不关心人类?当诗歌理想、审美的王国与现实发生冲突、碰撞,在无他人拯救的情况下,诗人假想出一个超我的存在进行自我救赎,使一直紧绷紧跑的灵魂获得暂时的歇息,以便为更远的路途做准备。然而有时甚至物质这种易获得的,具有真实可感性的东西也不会让海子觉得彻底的充实,在看似表面的富有之内,“被人拥抱的诗人,”“内心痛苦甚于别人”稻谷堆满的黑暗的谷仓却“太黑暗,太寂静,太丰收/也太荒凉,我在丰收中看到了阎王的眼睛。”此时的救赎显得是多么的苍白无力。海子要面临的理性的痛苦选择,现实的残酷取舍,要在自身敞开的冲突中、领域中完满自身。审美与救赎与生俱来便伴随着不同的诗情。《两座村庄》平静祥和,而《麦地·或遥远》《麦地和诗人》又是暴烈深沉。《祖国(或以梦为马)》是如此得瑰丽辉煌,《日记·火车经德令哈》又是那么得婉转凄凉。

为何海子的诗歌会形成如此复杂的审美与救赎的张力空间呢?“一位自由思想家即便放弃了一切形而上学,艺术的最高效果仍然很容易在他心灵上拨响那根久以失调即至已经断裂的形而上之弦。”诗人往往具有浓厚的终极关怀意识,对生命无比虔诚的他们,渴望人的完整的真实和存在的真理。海子将创作“融合中国的行动成就一种民族和人类的结合,诗和真理合一的大诗”视为自己的诗歌理想。现实的痛苦、压抑和对艺术的爱让他投入到精神劳作中去,在创作的过程中海子能领略到缪斯女神带给他灵魂被施洗般的狂喜与满足,获得宁静感、充实感。创作完成后面对精神劳作的成果,形而上的精神追求形成了略具真实感的文字,即使只是成为了另一种乌托邦式的王国,但也会因此而暂时遗忘痛苦。审美与救赎如同两根完全不同的绳在拉扯着作为“自然的人”和作为“精神的人”——作者。审美与救赎相互依赖,但却不总是相互包容,它们在彼此扩张、牵引。

注释:

①本文所摘海子的诗均出自《海子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版。

②胡书庆,《审美与信仰的消长棗对海子“生命叙事”的解读》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02期。

③尼采,《悲剧的诞生》,北京华龄出版社,1996年版,第153页。

(吴星华,安徽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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