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撕裂

2006-01-30 06:45李小萍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10期
关键词:面朝海子世俗

初读《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种清新、欢快的感觉扑面而来,感觉这是首抒写诗人自己对于幸福的憧憬的诗,但仔细品味,在暖橙色的基调中,一些特别的音符便会使你在真诚与幸福中咀嚼出一种苦涩与绝望、孤独与执着。其实,在《日记》(1986.11.18)中,海子早就坦言:在我的身上,我的诗中,我被多次撕裂。正是这种撕裂,才更能让我们窥见复杂而丰富的诗人之心。海子心灵的撕裂是多方面的,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海子最感人至深的内心独白,它因其真率的情感流露和近乎无技巧的技巧而赢得巨大声誉。在这首脍炙人口的抒情短诗中,海子心灵的撕裂则具体表现为以下三组语言符号的对立。

一、今天与明天的对立

全诗表面上表达对于世俗幸福的认同与承诺、憧憬与追求。诗中第一节直接描绘了诗人心中的幸福图景:喂马、劈柴、关心粮食和蔬菜、周游世界、一所房子。这种幸福,实在而不乏闲散、清苦而不乏浪漫,是尘世中诗意的田园生活。第二节,承其情调,洋溢着幸福的温情,并且,将这种幸福扩展到每一个亲人,传递给每一座山川河流甚至陌生人。然而,这些幸福憧憬与追求都被明天绾住。为什么要从明天起呢?是不是意味着昨天、今天以至更加遥远的逝去的日子里,诗人并不是这样生活的呢?今天的海子到底处于怎样的生存境况中呢?海子天性善良、敏感但又易受伤害。他自命天才,志向高远,但处理复杂现实问题的能力则近乎“弱智”。在这种情形下,海子对都市生活的极不适应是不言而喻的:工作不顺心(他工作和居住在当时交通不便、生活单调的小镇昌平);物质上清贫,负担沉重(他那微薄的工资需用来垫付家里购买种子、农肥和三个弟弟的学费);与周围同事接触甚少(他住的整幢楼里只有一个教师与他有过泛泛之交);爱情上大失败(他先后交过四个女朋友,均以痛苦的分手告终);事业受挫(他的诗歌除受到校友兼诗友骆一禾、西川等少数几个人肯定外,在诗界一直默默无闻;他的史诗抱负和他创造的“麦子”、“麦地”等意象曾被“圈内人”一再否定乃至嘲讽)。可以说,孤独、清贫、困苦是今天的内容与色调。回顾诗人的创作生涯,海子最初试图构建最完美的理想境域,因无力调和物质与精神的对抗,爱诗如命的他,对理想做出退让:放弃沉思和智慧/如果不能带来麦粒/请对诚实的大地/保持缄默(《重建家园》)表现出对世俗幸福的认同与承诺,与世俗所谓的“幸福”准则妥协,与家乡那些因不理解而导致情感隔阂的亲人们和解,呈现着一种向物质生存方式靠拢的姿势。明天,暗示重新的生活,与今天截然不同的生活,而明天,又只是一种假定、一种可能、明天的幸福,属于未来,属于幻想,美则美矣,只能神往,不能身往,在诗中表现为显性信息;今天的困苦,才是现实,才是身受,却在诗中表现为隐性信息。今天与明天的截然对立,实际上是两种人生观与生存方式的对立:现实生存与精神生存。在明天以前,包括说话的现在,诗人是偏重于后者的,即精神的、形而上的方式的。一方面,诗人口里劝解自己,下决心过另外一种生活,另一方面,仍然留恋于长期习惯的方式,这正是海子内心的撕裂与挣扎所在。

二、幸福与祝福的对立

诗歌的前三节主旋律是“幸福”,第三节却突变为“祝福”。幸福指向自身,由己及人,祝福指向对方,扩至其他。使诗歌内容呈逆向并列之势。值得玩味的是,谁最需要幸福?毫无疑问,此时的海子迫切需要跳出二重困境,向现实幸福回归。而这回归之路最终落实到对他人的祝福,祝福他人甚至陌生人获得幸福。这只能说:一方面,这表现了海子的善良与真诚,另一方面,也是一种绝望,无法踏上幸福之路的绝望。猜想海子的对世俗幸福的回归,有两种可能让他绝望:一是没有能力回去,一是想要回去的地方已不在了。

海子对于故乡有着永远割不断的“情结”。 在他16岁到北京上大学之前,海子一直生活在农村。他曾自豪地对朋友说:“农村生活至少可以让我写上十五年。”因而乡村以及与此相关的诗歌意象(村庄、大地、麦地、雨水、青草、草原、河水、麦子等)大量进入他的诗篇绝不是偶然的。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海子虽然醉心于抒写乡村,但他并非严格意义上的乡村田园诗人。对于海子来说,乡村只是他的出生地而非他的文化身份,作为一个工作和定居于都市的知识分子,他本质上已经不是农民了。1989年寒假他回乡探亲,家乡的现实状况“给他带来了巨大的荒芜之感”,这个乡村的歌者感觉自己“完全变成了个陌生人”。可见,他所歌吟的乡村只能是美化了的记忆的、想象的乡村而绝非是现实的乡村,对于海子来说,田园情怀只不过是一个生长于乡村的农家子所天然具有的、永远割不断的情怀。

对于海子来说,他最好的命运就是从北京大学毕业后回到他所挚爱的乡村过一种恬静、简朴的教书和著述生活,定居北京则属于抉择性错误,因此他孤独、苦闷,时不时地用酒来麻醉自己:“在什么树林,你酒杯倒倾/你和泪饮酒……”(《夜晚,亲爱的朋友》)在《浪子旅程》的结尾处,海子虽然喊出了“我要还家”,却没有回去。为什么呢?因为他已回不去了。且不说现实乡村物质的贫困和信息的闭塞,更重要的是他不甘心放弃自己“以梦为马”的宏大诗歌抱负:“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选择永恒的事业”(《祖国,或以梦为马》),而这是中国的现实乡村所无法给予的。海子还有着青年人的虚荣心:他不能窝窝囊囊地回去,而是要“头上插满鲜花”地荣归故里,让故乡为有他而感到骄傲。都市的生活现实虽然处处不尽人意,但是一个天才必须学会忍受,虽然为此他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海子是一个沉湎于心灵孤独之旅的诗人。他所追求的“大诗”的理想,他对真理和永恒的超越性探究,在某种意义上是与世俗生活无法共存的。因此,这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表达的“在尘世获得幸福”的憧憬,只存在于诗人一时间的想象中。他把祝福更多地留给了世人,而诗人自己却没有(或不愿)找到尘世的幸福生活。这一时期的海子,大概面临着生命中的两难境地:选择尘世的幸福则可能意味着放弃伟大的诗歌理想;弃绝尘世的幸福生活则可能导致弃绝生命本身。痛苦矛盾的海子最终选择了后者。

三、要“做”与“只愿”的对立

全诗共有四次出现幸福字眼,在语气上,十分果断轻快,声明要做一个幸福的人。在第二节诗里,诗人通过强化首段和重申首段内容的方式,再次重申对幸福的追求。这种对内容的过分的强调不由人暗生疑惑:这种平常的幸福非要下如此的决心吗?这只能让读者去猜测,这种幸福是违背诗人的心愿的,对于改变,诗人信心不足,于是在口头上劝诫自己。毕竟,幸福只是一种后验性的感觉,而“做”,强调在行动,要“做”一个幸福的人,便是一种按世俗标准的勉力而为,一种理智上的非心愿的选择。那么,这种行动又能持续多久呢?在第一节诗中,诗人表现出了对世俗幸福的认同与追求,第二节诗中,便发展到获得幸福。然而,这种获得被诗人称作“幸福的闪电”,明亮耀眼,划破生命的长空,一闪而过。最终,要“做”一个幸福的人的行动意愿,便虚化为一时的强烈的念头,如同闪电,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心底强烈的意愿,在一时的动摇后,愈发清晰起来,在诗中,便表现为结尾的呐喊: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面朝大海,就是背对世俗,春暖花开,本来应该在身后,而此时,在他心里。在这里,海子对“你”的幸福,定义于世俗与物质,也可以说是平凡的幸福,而对于“我”的幸福却回到原来的超拔的、浪漫的精神层面。开头的要“做”,与结尾的“只愿”,遥相呼应,在诗歌内容与情调上,呈现一种逆转:由物质的、尘世的、他人的世界,回到了精神的、心灵的、个人的、孤独的世界。在诗人深层情绪中,要“做”与“只愿”是物质与精神、现实与理想、绝望与希望的对立与挣扎。最终精神战胜了物质,理想战胜了现实,绝望战胜了挣扎。在《夜色》中,海子说,我一生有三种受难:流浪,爱情,生存/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海子终其一生,也没有走出人生的困境,只能痛苦地感叹,“该得到的尚未得到,该失去的早已失去。”(《秋》)当梦想越来越遥远时,当“远方除了远方,一无所有”时,他只能在自己的世界里永生,得到幸福的解脱。在绝笔诗《春天,十个海子》中,海子不仅对自己死亡的时间,而且对死亡方式都作出了暗示,有人评价说:这时的海子,已经完全把自己视作尘世之外的人了。他真的已完全与这个世界和解,但那不是浪子回头的和解,而是彻底的解脱,沐浴在天堂之光中与现世的和解。(燎原《扑向太阳之豹》)

韦勒克·沃伦说:“凡是艺术的象征都不是代替或翻译而是暗示,凡是艺术的暗示都是以有限寓无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中,物质生活是明,精神生活是暗;表层欢快乐观是明,深层矛盾绝望是暗;文本出现字句是明,文本潜隐信息是暗;明暗有无的相衬对立,使诗人内心矛盾的挣扎与痛苦得到强烈而含蓄的表达,也造就了本诗形式简洁、意蕴深广的特点。痛苦的海子,也最终超越了自己心灵的撕裂,获得了心灵的宁静,给尘世中的我们留下了来自尘世之外的真诚祝福。

(李小萍,湖南省津市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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