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国清 刘玉平
现代性有着漫长的发展历史和丰富的思想内涵。在西方文艺复兴中,人们以理性为中心,提倡民主科学,以人为本,更多地关注“现代性设计中的社会制度层面,诸如国家组织、法律规范以及经济体制”,[1](10)这即我们所说的启蒙现代性。但是随着社会的发展,以理性为中心的启蒙现代性也逐渐暴露出弊端。到十九世纪末,在反思和批判启蒙现代性的过程中,以感性为中心的审美现代性随之形成。审美现代性“所表达的是个体的感性诉求,是个人对这个变动不居的客观世界的主观感受,是一种彼岸的生存感”, [1](10)更关注个体对现代社会的体验,更着重于反思现代人生存境况。
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也是鲁迅所处的时代。那时,内忧外患交迫,是中国最危险的时代。挽救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也就成了每一个知识分子的当务之急。国人从西方自由平等思想和民主制度的盛行中,看到了千年封建社会的流弊;从西方发达的科技和昌盛的物制文明中,深感自身的贫穷和落后,启蒙现代性也就成了国人变革现实,拯救民族命运的一剂良药。表现在文学作品中,就是显示出它对封建伦理、道德、价值的揭露、抨击和对自由、民主、科学的现代性价值的追寻。而鲁迅的作品被看成是中国启蒙现代性意义最典型的表达,《狂人日记》作为中国白话小说的先锋之作,无疑表现出了这种诉求。鲁迅固然洞彻到中国社会固有的顽疾,深知启蒙思想在现代社会的必要性,但是他思索的目光不只是停留于此而是投向了更深更远处。也就是说,鲁迅一方面是站在启蒙现代性立场上疗救现实中的顽疾;又是站在审美现代性的立场上反思现代人的处境,思索现代人的前途和命运。《狂人日记》就是体现鲁迅思想上复杂性、深刻性的一部作品,从启蒙现代性来观照固然能发现它的意义和价值,但是缺少审美现代性的眼光则无疑会忽略其内涵的丰富性和深刻性。
以启蒙现代性的眼光来观照,“狂人”是觉醒者、反抗者、启蒙者。但“狂人”的内涵远比这丰富,以审美现代性来观照,“狂人”则比较接近《文化偏执论》中所提到的“精神界战士”,即不仅能超越专制和伦理弊端,也能“避免欧西的启蒙及其现代性弊病的,以‘新神思宗为思想本原和精神现代性”[2]的新人。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不仅是启蒙者,而且是反思人性欲望(吃人)和自我缺陷(知道自己也吃人)的忏悔者;他不仅反叛已有的长期存在的不合理性(如礼教、传统文化),也反叛着正在出现的不合理性,如现代社会中集体对个体的泯灭,“大群”对精英的扼杀。所以文章在提倡人道主义和启蒙思想的同时,也在质疑乃至否定着人道主义和启蒙思想。狂人想启蒙“大群”却被其所伤;想拯救他人却发现自己也要拯救;“狂人”重新“赴某地候补”标志着狂人由一个觉醒者、启蒙者退回到庸众的行列,标志着启蒙理想实践的失败,当然更谈不上高层次的“立人”理想的实现。“救救孩子”的呼喊体现出的是狂人对现实中一切的否定:否定他人,也否定自身;否定礼教和传统文化,也质疑了新出现的启蒙思想,而把希望寄托于不可预知的将来。“狂人”最终走到了一团黑暗之中,至此一种绝望的孤独和强烈的虚无之感在作品中流露出来。
这是从庸众与狂人的对立中发现作品的审美现代性的价值,从兽性与人性的比较中更能体现这一点。
兽性是人性中那些丑陋的、低劣的一面 ,譬如吃人。人由兽进化而来,人进化的过程应是逐步摆脱兽性,走向美好的过程。然而,狂人绝望地发现过去吃人,现在吃人;大人吃人,小孩吃人;他人吃人,哥哥、母亲吃人;庸众吃人,觉醒的自己也吃人。总之,是无处不吃人;无时不吃人;无人不吃人;无人不被吃,人即使走到今天也不能摆脱兽性。
对狂人吃人,时时吃人、处处吃人的现象,一般理解为抨击了封建礼教。狂人被吃能很好地理解成礼教吃人,但是狂人吃人要理解成礼教吃人则显得有些费解,毕竟狂人是个新人,对封建礼教的本质看得透彻,身上流动的是新鲜的血液和思想。封建礼教的出现不过二千余年,而文中提到的吃人历史却有四千余年,也就是说吃人的现象不是礼教出现后才有的。所以以四千余年的吃人历史来象征封建礼教吃人也显得很勉强。
面对残酷的现实,狂人终于明白,四千年的历史“难见真的人”。何谓真的人?也就是不吃人的人,摆脱了兽性,有了美好人性的人,他应是人类的“精神界战士”。这里作者思索和关注的显然是人及其命运这一话题了。对人的关注是西方文学一个永恒的母题。文艺复兴多歌颂人的美与伟大,认为人是“动物的灵长,宇宙的精华”。但到了十九世纪,文学作品中对人的这种乐观和自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表现人类生存中的非理性、异化感和荒诞感。《狂人日记》就是表达了这种思考和体验的一部作品。
人的兽性,不仅是他们娘老子教的,恐怕也是由其本性决定的,正如《孤独者》中的“我”所说“如果孩子中没有坏根苗,大起来怎么会有坏花果?”。[4](p187)“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5](p11)这一段常被引用当作反封建、反礼教的直接证据,在笔者看来还有着更深广的意义。从语义的角度看,这一段的前后两句实际上应该有两种关系:“仁义道德”就是“吃人”或虽然有“仁义道德”但还是“吃人”。我们更多的是站在启蒙现代性的立场上关注前一重意义,但是站在审美现代性的立场上我们能发现另一重含义:即使有仁义道德的教化,人仍然改变不了“吃人”的本性,正如狂人所说“知道不该吃,可是仍然要吃”,[5](p16)人的本性决定了他要吃人,人是非理性的动物。这一点在“狂人”身上同样得到证明,他受到了道德的教化且克服了礼教的弊端,更重要的是受到了新思想的启蒙,也欲劝阻他人吃人,但是结果却发现自己也在吃人的行列。连清醒的狂人也无法摆脱自身的兽性,更遑论他人。理性曾经是启蒙思想家引以为豪的武器,但狂人发现人的理性已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人是非理性的动物。如果说在封建社会、传统文化与大众、庸众与狂人的对立中,“狂人”发现了人与社会、人与他人的分裂,那么在这儿,他又发现了人与自我的分裂。所以狂人喊出“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5](p17)这种无路可走、无处可逃的彻底性让人的存在失去了立足之地,作品让我们再次领悟到人存在的虚无和荒诞。立国根本在立人,在于有以“新神思宗”为思想资源和本源的精神现代性人物的出现,显然启蒙思想达不到这一最终目的。作者也再一次在倡导与质疑,建构与颠覆中思索着人本主义、人道主义等启蒙思想在中国的效用,而把思索的目光投向了更远更深处。
当同时代的人们在形而下的层面关注着物质贫乏和国家的羸弱的时候,鲁迅却悄悄的肩负起了双重使命:在承担启蒙重任的同时,还以深邃目光审视自身,谛视芸芸众生,关注着人类的终极命运。审美现代性本是作为启蒙现代性的对立面而产生的,但是这看似矛盾的二者却统一在《狂人日记》中。如果说前者表现了作者对民族文学传统的自觉继承,标志了作品开启了五四后中国新文学的传统;那么后者则体现了作者对现代主义思潮的自觉消化,标志了中国现代主义文学的诞生。
注释:
[1]李扬.现代性视野中的曹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2]鲁迅.文化偏执论.鲁迅全集:第2卷[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4.
[3]逄增玉.鲁迅启蒙文本中的现代性言说与叙事[J].文艺研究 ,2004(6).
[4]鲁迅.孤独者.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 2004.
[5]鲁迅.狂人日记.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 ,2004.
(朱国清,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刘玉平,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