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出生在一个上海没落的贵族家庭。家庭生活本身就不断充斥着传统文化和西洋文化的相互交融和不断斗争。特殊的家庭文化氛围,使张爱玲从小受到两种文化的熏陶。这种文化经验作为深刻的心理体验内容,不断体现在其一生的创作中。张爱玲回忆说: “我三岁时能背唐诗。我还记得摇摇摆摆地立在一个满清遗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眼看他的泪珠滚下来。”[1]
《金锁记》是张爱玲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曾得到许多批评家的赞誉,它构成了一个对于民族性深刻的隐喻。故事讲的是麻油店出身的曹七巧,做了簪缨望族的残废少爷的正式奶奶,有的是金钱的刺激,却没有正常人的情爱。七巧只有选择压抑自己,把情爱欲望转为对金钱的欲望。好不容易十年过去了,丈夫、婆婆都已去世,千辛万苦熬到分家产的时候,七巧终于得到了实实在在的金钱。这一天,季泽忽然上门了,她终于听到季泽的表白了,七巧浑身沐浴在光辉和喜悦里。然而她仔细盘问和试探他,终于确定他是来骗她的钱的棗她卖掉自己的一生换来的那几个钱。她歇斯底里的把他轰出了门,却还是忍不住急急跑到楼上从窗户里想再看他一眼。她终于彻底地失去了他,失去了心底对情爱的渴望,最后一丝人性被黄金的枷锁扼杀了。
情爱是对于家的期待,同时在传统文化中家和国家是可以互喻的——情感带来家庭生活的波澜,文化则带来现代文化的选择上的困扰。对于曹七巧,故事还没有完。从此七巧成了一个彻底的疯子——在一个陌生人的第一眼中,她不再焦灼,而是充满恶毒的怨恨,她这一生是完了,她要报仇,她要发泄。甚至于连儿女的幸福都不放过,儿子长白的太太、姨太太很快被逼死。女儿长安是个敏感、压抑的少女,生命中仅有的两次灿烂棗一次是上学读书,一次是恋爱——最后也被母亲亲手葬送,她黯然地把这牺牲看成一个“美丽的、苍凉的手势”,她想不到反抗。只有七巧是反抗的,她的一生都在挣扎,然而她挣脱不了。偶尔在深夜里,回想起她的一生,“七巧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边小洋枕,凑上脸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就懒得去揩擦,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2]
一、《金锁记》中的现代主义倾向
1、对弗洛伊德理论的演绎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在20世纪初期就已经成为西方许多现代主义作家共同的思想根源和理论基础,张爱玲的许多作品的创作倾向,侧重心理分析、非理性、内省,侧重表现人根植于人性深处的矛盾与分裂,表现病态人物的病态心理等,都是明显的对弗洛伊德理论的演绎。
评论家傅雷很早就看到了《金锁记》中精神分析的重要作用——“情欲的作用很少像在这件作品里那么重要”。谭正璧说:“它的主要人物的一切思想和行为,处处都为情欲所主宰,所以他或她的行动没有不是出之于疯狂的病态心理,似乎他们的生存是专为着情欲。”[3]可以说《金锁记》将性压抑带来的变态和破坏性推向了极致。
2、意象的塑造
现代主义小说创作中普遍注重意象的创造,通过为思想寻找“客观联系物”,为情绪寻找“对等物”,形成意象,并经常以意象的排列、组接取代传统文学对事件的陈述性描述和对客观世界的反应性描绘。繁复的意象是张爱玲作品的突出特点,夏志清认定张爱玲“小说里意象的丰富,在中国现代小说家中可以说是首屈一指。”[4]
《金锁记》中多处月亮意象的运用,使人回味无穷。小说开篇:“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接下来 “月光照到姜公馆新娶的三奶奶的陪嫁丫鬟凤箫的枕边”,然后便是两个丫鬟深夜起来看月亮,故事就在这月光下娓娓叙来。接下来一段月亮描写,是那个没落家族、没落时代的象征,同时也暗示了七巧在姜家的生活,和结尾呼应:“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长安眼中的月亮:“窗格子里,月亮从云里出来了。 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图画”。七巧为了防止儿媳抢走长白而让长白彻夜为她烧鸦片,同时变态心理促使她不断与长白谈论儿媳房帏之事。此时的月亮是邪恶狰狞的:“隔着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一点,一点,月亮缓缓的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同样是这一晚的月亮,在芝寿的世界里变得更加恐怖:“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漆黑的天上一个白太阳。”这些鲜明意象的运用,使小说中物象被赋予了特定的比喻意和象征意,具备了特殊的性质。
3、间接内心独白
“间接内心独白”又称“内心分析”,是一种既不同于直接的内心独白、又不同于传统心理描写的表现人物意识的技巧。美国当代评论家罗伯特·汉弗莱将这一手法定义为:“一位无所不知的作者向读者展示直接来自人物内心的,未经人物口头表达出的素材。”[5]《金锁记》中张爱玲向我们展示了娴熟的间接内心独白手法的运用。
“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他想她的钱——她卖掉她的一生换来的几个钱?仅仅这一转念便使她暴怒起来……就算他是骗她的,迟一点儿发现不好么?”“季泽走了。丫头老妈子也都给七巧骂跑了。无论如何,她从前爱过他……她要他,就得装糊涂,就得容忍他的坏。人生在世,归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在这里,间接内心独白配合着一般性的叙述和描写,既没有脱离情节的发展,而且能够使小说很大程度的停留在人物的意识和心理描写中。故事情节在紧张的关口停顿,让七巧做长篇的内心独白,矛盾交织的爱与很,煎熬的惨痛与悲哀,都是由七巧内心直接倾吐出来,情感的真实性和强烈程度是其他手法不能比拟的。
作品中芝寿也有大段精彩的间接内心独白:“芝寿直挺挺躺在床上,搁在肋骨上的两只手蜷曲着像死去的鸡的脚爪。她知道她婆婆又在那里盘问她丈夫……不是他们疯了,就是她疯了……偌大一间房里充塞着箱笼,被褥,铺陈,不见得她就找不出一条汗巾子来上吊……”作者先用一般性叙述和动作描写引出芝寿的意识活动,然后退出叙述,全部由芝寿做内心独白:自己对丈夫和婆婆此时言行的猜想,对长白过去行为的回忆,对婆婆的仇恨,还有对丈夫的复杂心态以及想要自杀的冲动。通过人物意识的流动性和跳跃性,不仅坦露了芝寿的内心世界,而且将七巧母子的言行、心理及至整个形象活生生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小说的结尾部分,又是七巧的大段内心独白:“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在七巧自怜自惜、自感自伤的独白中,作者最后完成了悲剧形象地塑造,作品也实现了震撼人心的悲剧力量。
《金锁记》从不同角度体现了现代主义倾向,除了以上所述几点,傅雷先生曾用“节略法”来分析小说的技巧,张爱玲自己总结的其创作的三个特征棗参差的对照、不彻底的人物、主题欠分明也有一定程度的体现,此外还有“荒原”意识的体现。所有这些,都使小说呈现出鲜明的现代主义倾向,可以说是一部现代主义创作。
二、《金锁记》中的民族传统与现代主义
张爱玲从小就受到中国传统文学,尤其是明清小说的影响。在其创作中,张爱玲重视传统,并自觉继承着传统。她的前期创作,曾因把旧文体运用到创作上,被傅雷批评为“文学遗产过于清楚”,夏志清在《论张爱玲》一文中也有描述:“她对于中国的人情风俗,观察如此深刻,若不熟读中国旧小说,绝对办不到。”[6]小说《金锁记》中同样处处可见中国古典小说的影子。
1、结构特征
在人物描写方面,小说开端并不直接进入对主人公七巧的正面描写,而是通过两个下人的床头闲话点出,把这个家族的人物关系和大致的情况都交代清楚,这和《红楼梦》借冷子兴贾雨村之口道出荣宁二府的兴衰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处。
《金锁记》中张爱玲运用“节略法”使小说产生电影蒙太奇的镜头效果,这可以看作是她追求现代主义技巧的努力。然而同时,小说也继承了传统小说的散漫结构。作品后半部分,长安的故事占据了叙述的核心,虽然也可以通过七巧的“破坏”与主体部分相连,但和长白的故事相比,便能看出重心的偏移。
2、叙述视角
中国传统小说大多采用全知视角,而且往往设立一个“说书人”代表作者活跃在作品中,他们不仅在全书的开头开宗明义,在章节结合部出面交待,而且会不时在情节中自由出现,对正在进行的人、事加以评点和说明。《金锁记》中主要也是采用全知视角,在故事的开端和结尾也能看到这种“说书人”的踪迹,例如小说最后一句:“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便是一种“说书人”的话语,尽管带有某些现代主义色彩,然而,正如在本文前面所述,小说中张爱玲在整体全知视角中还穿插了部分限制性视角,加入了季泽、世舫等人物视点,这又是现代主义特征体现。
3、家国互喻的构思
《醒世姻缘传》是张爱玲极度推崇并对其有重要影响的中国古典小说之一,《醒世姻缘传》对于张爱玲,属于重要的审美经验,有可能对于她的构思倾向发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如张爱玲的许多作品也体现了这种“家国互喻”的构思倾向,她的几部有重要影响的作品都是创作于抗战时期的孤岛上海,家国沦落的沧桑感受必定会在其作品中得到体现。《金锁记》描述的是七巧的婚姻恋爱生活,如同《醒世姻缘传》以大男子主义解说胡汉恩仇,《金锁记》中七巧开始对季泽的爱恋与调情,季泽后来不怀好意的“表白”以及七巧的毫不留情的揭露,都在不同程度上暗示了当时中国与西洋爱恨难分的复杂关系:启蒙时对西洋文化的向往,救亡时对民族文化的提倡。也许在对七巧的变态行为的描写中,有意无意地包含着作者对民族命运的一种阐释。
如果说上世纪40年代张爱玲的进军文坛,曾使整个文艺界因意外而怔住的话,今天在“全球化”日渐加快的背景下,重新审视张爱玲的创作,我们再次发现张爱玲的小说创作对当代文学进行民族化建构所具有的开拓性意义。
张爱玲凭借自己的聪慧,将古典的、现代的、民族的、西洋的各种艺术观念、技巧说法、情调氛围进行了巧妙的融合,使各种互为矛盾、互为冲突的艺术元素,经过特殊的配制而融为一体,产生了新的艺术的质,实现了现代主义的民族化,为当代文学在全球化背景下进行民族化建构提供了有益的借鉴。
注释:
[1]张爱玲,《天才梦》;
[2]张爱玲《金锁记》;
[3]谭正璧《论苏青和张爱玲》,子通,亦清主编《张爱玲评说六十年》,第96页,中国华侨出版社,2001;
[4]夏志清《张爱玲的短篇小说》,(台湾)文学杂志1957年第二卷第四期;
[5]罗伯特·汉弗莱《现代小说中的意识流》,第20页,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
[6]夏志清,《论张爱玲》,子通、亦清主编《张爱玲评说六十年》,第266页,中国华侨出版社,2001。
(高佚婧,山东大学威海分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