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亚新 骆礼鹏
骆宾王在历史上是一个颇富传奇性的人物。清人陈熙晋说:“临海少年落魄,薄宦沉沦,始以贡疏被愆,继因草檄亡命”。(《骆临海集笺注》)他的传奇色彩在自身经历之外,还戏剧性的表现在他所受到的历史待遇上。不用说他把则天女皇的宫闱丑事公之于众反而备受推崇的大唐王朝,只说明代与现当代。明代把骆宾王捧上了天,清代他受到冷落,现代史上郭沫若给以极大的赞赏之意,文革期间他则大受批判,甚至于部分家藏骆氏诗文的人,受到各种批斗。这些都加深了诗人沉浮无根的人生经历的戏剧色彩。反映到诗歌创作里就是那若有似无、或隐或显的人生未果、命运多劫的生命忧患意识。其实,这也毫不奇怪,大凡涉足点历史又放不下现实的人,都有这种忧患。五绝《于易水送人》一诗就是明证。全诗如下: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历史上燕太子丹于易水送别荆轲的故事,在《战国策·燕策》、《史记·刺客列传》中都有记载。战国末年,秦国强势崛起于西部,其它诸侯国风声鹤唳,秦国灭赵后,兵锋直指燕国南界,卫国人荆轲为报燕太子丹的知遇之恩,欲入秦国行刺秦王,迫使其归还诸侯之地。临行时燕太子丹、高渐离等着白衣冠(丧服)于易水送别,高渐离击筑,荆轲亢声而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歌声悲壮激越,“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战国策》)。这首诗诗意特别之处就在于作者借昔日燕太子送别荆轲代写送别友人,发生于同地不同时的历史著名人物故事此时成了作者送别友人的形象代言,从留存资料来看我们很难知道作者是在何时送的何人,但经此妙笔,使再普通不过的生活场景变得郑重其事,无限悲慨油然而生。因为只有这样,诗人才愿意、才能够在分别之时不可抑制地一吐心中的块垒,而略去一切送别的俗常套语。我们也就有理由相信作者所送之人定是他的肝胆相照的人生知己,那送别之时也定然有如生死相隔。骆氏一生际遇坎坷,对武周深恶痛绝,遂而参予反周兴唐大业,终生功业难成的沉沦压抑的境遇,使得诗人陷入彷徨企求的苦闷之中。《于易水送人》就是诗人这种抑郁难言不足为外人道心理的曲折流露。此诗题虽送别,却不含惜别之情,纯是抒怀。特别是以荆轲燕丹事入诗,慷慨悲壮,气概横绝。相隔数百年尚能让人想见古人的壮采英姿。作为送别诗,真的别开生面了。
然而,内容是托载于形式的,本诗如此别有滋味,与骆宾王在此处调动的艺术手段密不可分。
这首诗精妙之处首先在于将叙事、描写和抒情融为一炉。全诗把诗人送别友人之事的过程,送别典型场景的渲染(时间是“今日”,地点是昔日燕太子送别荆轲的“此地”的“易水”,情境是昔人在此地慷慨悲壮的生别死离而今我又送友人别去,不同时却同地的历史沧桑感与诗人现实境遇的自然对接整合)和由于分别之人以及分别之地所产生的人生悲慨(别时的生别死离般的悲壮,别后的不可知感)叙写的生动逼真,如在目前,但这一切仅用了短短二十个字,显得精炼概括、包蕴无穷,尤其是以“水犹寒”做结,言尽而意未止,有余音袅袅绕梁不绝之妙。
隶事用典之精熟圆稳是这首诗最大的艺术特色。此诗熔铸了荆轲临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慷慨悲歌,巧妙地通过立足空间、转换时间的手段,把离别情怀寓于悲壮激昂之中,表达了诗人一腔磊落不平之气。用典之精,自然灵活,毫无沾皮附骨的矫作姿态。无怪胡应麟大胆提出杜甫师法骆宾王的观点:“宾王《幽鸷书情》十八韵,精工俪密,极用事之妙,老杜多出此。”(《诗薮》内编卷四)而于用事上,“丹”、“冠”、“寒”相应;再兼诗内气势流走,“别”于是“冲冠”,继又陡然间格调转沉,追怀昔人,于是一激昂一低沉间,冷静而沉肃地指水而吟:“今日水尤寒”。这样,形式上,音节端庄严整,气势上,音韵高低回走,于是霎眼间给人今昔对比、物是人非、沧桑郁怀之感,成功地渲染出一种悲壮肃穆的环境气氛。胡震亨曾在《唐音癸签》中,将卢照邻诗与骆诗作比,认为骆诗“富有才情,兼深组织,正以太整且丰之故,得擅长什之誉”。这话以此诗观之,可见一斑。
此外,诗的用事用典,还与其不落痕迹的对仗紧密结合在一起。“别燕丹”与“发冲冠”、“昔时”与“今日”、“已”与“尤”等对仗,在不经意间,就把历史典故与眼前实情、音节流转与气势流走巧妙地结合起来,显示出诗人非同凡俗的高妙手段。对仗排比的讲究,可能与骆宾王对五律的致力有关。在传世的骆诗中,十之八九明显讲究对偶句式的运用,可见骆氏于此务力之深。
这首诗的结构也引人注目。诗起首说“此地别燕丹”,收尾说“今日水尤寒”,通过“此”与“今”的近指特性,达到首尾呼应,在诗的外在结构上,成功地构成圆转周流的圆形结构。“地”与“日”看似时空之间的转换,却从诗的实际所指构成时空与人事的错落,从而成功地做到了“借古人以抒幽情”。这是此诗的内在结构,即诗的神韵的低昂游走。
陆时雍在《诗镜总论》中说:“照邻清藻,宾王坦易”,对骆宾王诗风的评语,由此观之不无中肯之处。
(陈亚新骆礼鹏,唐山师范学院滦州分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