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洋忠
最近,我跟小山一直住在那排房子的第三间屋里,房子算不上好,但是我绝不会抱怨它很坏,我们是从刘老头手里租来的(有人说,这房子根本就是被人遗弃了的,不要的,刘老头只是把它们捡来,占为己有,稍微收拾收拾,使它看上去更像人住的样子,再把它们租出去。他占据着铁路边上那排共八间屋子,一个月一间屋子二十块,一个月他能得一百六十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的收入并不算高,比起我们来他差远了——这是我们每次心安理得按时付房租的主要的原因)。选这地儿住下,主要有三个原因,一是因为它是房子;二是因为它便宜;三是因为它靠近铁路,方便;四是因为它弥漫着浓烈的尿骚味儿,不知为什么,小山从来都要嗅着这个玩意才能入睡,并且那味道还必须异常浓烈,刺鼻,叫常人无法忍受。要是没那味道或者那味道不够劲,他会睡不着。即使睡着了他也睡不好,噩梦一个接一个,搞得他惊魂四散。
天快黑下来的时候,小山把竹篮子挂到我的脖子上,拍拍我的肩膀——我们要上班了——我跟着他跨出门槛,转身左拐向铁路走去。再过几分钟,从成都开往上海的G129次列车,就会从前方隧道里慢慢钻出来,汽笛拉得很响,开到我们跟前停下。人很多,铁路两边,老人,孩子,妇女,还有不少中年男人,几个小青年也混在里边,不过他们看上去不是很好意思,低着头,将篮子举得老高,遮住脸,生怕别人看见他们。只要火车一钻出隧道,他们就开始喊叫,卖花生拉,卖鸡蛋啦,卖西瓜啦,矿泉水啦,有桃子,李子,核桃,牛肉干……火车一停下来,他们就蜂拥而上,将开着的窗口团团围住。我也得冲上去,很多时候,我发觉我比他们厉害,往往冲在最前头,最靠近窗户。可惜我个儿小,篮子吊在胸前很难叫人注意,小山叮嘱我说,没人看见你你就嚷嚷,没人买你的东西你也嚷嚷,你主要做的是要让他们注意到你。肚子往前挺,使篮子更为显眼的同时,我就开始嚷嚷,先啊啊啊啊叫,后睁大眼睛,以企求的眼神望着他们,在这关键时刻我嘴角里总是流出该死的口水,一定很叫人恶心,我一边盯着他们,一边嚷嚷,一边抛眼色,小山站在我左边或右边,一边把篮子帮我举高些。我们的这一招总是很奏效,买我们东西人总是比别人的多。
每天打从这里过的火车有十六趟,也就是说,没一个半小时就有一趟火车从这里经过,这中间以短途为主,长途只有四趟,成都开往上海西的,上海西返回成都的,成都开往武汉以及返回的。之外的十二次列车都是短途,分别抵达省内三个主要的市级城市。白天有十二次过往车,夜里有四次,所以,我跟小山的主要精力都放在白天,白天短途车多,而短途车上的人睡觉的少,兴奋得不行,玩扑克的玩扑克,吹牛的吹牛,买零食也比长途上的人更疯更厉害,几乎见着哪样买哪样,长途车上的人,大多都翘着而二郎腿,脚指窗口,或者脑壳抵在窗玻璃上,头发上像蒙了一层水气,睡得死猪似的,仿佛他们上车的惟一目的就是睡觉,一觉睡到终点站。只有尿骚味儿变淡,小山不能入睡的夜里,我们才做做生意,大多时候,小山不许我起来,一个人兜着篮子出去,不一会儿,当火车又一次启动,地面传来轻微的、有规律的震动,小山便回来了。他把篮子的吊绳从脖子上取下来,往地上一扔,显得十分疲惫,趴到地上,撅着屁股,鼻尖离地不到一寸,爬来爬去使劲地嗅嗅。皱皱鼻子,最爱说的话是:淡了,快要下雨了,湿气下坠,地很干燥,要不:墙上有条缝,风从这里灌进来,气味给吹散吹淡了。听他这么一说,我赶忙翻身爬起来,跳下床,走到他面前,两手拇指插进裤腰里使劲往下按,抖擞着抓出小鸡巴尿尿起来。我的尿从来不是很多,从来都有些黄,浑浊得厉害。我几乎能看见里边一粒一粒的颗粒。屋子里又充满了浓烈的热突突的尿骚味儿,小山倒进床里,脸色安详,打起呼噜来。没他的呼噜声,我也很难入睡,也会噩梦一个接一个,搞得我惊魂四散。
八间屋子里住的人都跟我们差不多,第一间住的是刘老头自己,这里离火车近一些,跑起路来自然占便宜。第二间屋住的是刘老头的堂弟,他跟刘老头长得一模一样,一般人很难区分,什么事都找刘老头帮忙,俩人经常斤斤计较,小吵小闹。第三间屋,我已经说过了,住的是我跟小山。第四间屋住的是一对母女,女儿倒是挺聪明的,不过她老娘却跟我差不了好多,嘴角里经常流出口水,还有,她老爱舔自己的手指头,只要一没人,她就把手指塞进嘴巴里,有人来了,她便赶紧把手指头拿出来,藏到背后去,生怕别人检查她手指上是不是有口水。第五间屋里住着一个拣垃圾的家伙,说不清楚他究竟有多大,阴天他看上去有八十岁,晴天他看上去最多不超过四十,他把拣到的一切垃圾都堆在屋里,屋里苍蝇漫天,蚊子也很多,还有许多不知名儿的小虫子,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他就爬起来,对他的宝贝们分门别类,金属的跟金属一块儿,纸品的跟纸品一块儿,吃的跟吃的一块儿,玻璃瓶绝不跟塑胶瓶相混淆,等垃圾堆上去顶着屋顶了,他就跑到镇东口,把垃圾回收站的人找来,一下子把它们卖个精光,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很难看见他的踪影:他夜里出去喝酒,白天在屋里睡大觉,日落十分,酒醒得差不多了,他又趔趄着走出门,溜进镇子,再找个小酒馆继续喝。第六间屋住的是我们的仇人,准确说是小山的仇人,里边有个跟小山一样聪明的家伙,他们俩总是给对方白眼,朝对方的背影啐唾液,还暗地里玩比脑壳,看谁的脑子更聪明,更好使,想出更多的好法子。既然他是小山的仇人,他也就是我的仇人,看见他的时候,我也不给他好眼色看,他的同伴看见我也从不给我好眼色看,但是我也不知为什么,我们俩屋人居然从没打过架。第七间屋里住着一个大姑娘(鬼才知道她为什么住到这里,跟我们这些家伙活在一起她从不恶心),她的屋子布置得挺不错,墙上贴了不少风景画,床放在屋中央,是单人床,钢丝的,床上方吊着一块布玩具,像一只小狗又似乎是小棕熊,窗帘是浅蓝色,上边有许多白色的细碎小花,煞是好看,窗下有一张小桌,桌子是刘老头借他的,三条腿,没腿儿的一方紧靠在墙上,桌上 有一个台灯,晚上她就把吊在屋顶上的灯灭了,打开台灯,端根凳子走出来,坐在屋檐下,听我们吵闹,她是个怪人,比我们还怪的怪人,只在这儿住着,听听看看,什么也不做,有空没空往屋里喷喷香水,往屋外喷点杀虫剂。第八间屋里住了一把空气,在没刘老头注意的情况下,很多流浪汉跑进去在里边拉屎、撒尿,生火,做饭,睡觉,杂七杂八的东西扔了一地,这屋是最脏,最臭的一间,就连小山也不愿接近,他说里边满是臭味,而不是令人兴奋的尿骚味,后来,这间屋子因为第七间屋的姑娘的抗议,刘老头将它给锁了,刘老头十分害怕她——因为她太漂亮,我们都知道,无论在哪里,漂亮都是最具威慑力的武器。
我跑到铁路边上,站得离铁轨尽量远些,火车带来的那阵风经常把我刮倒,小山站在我前边,他的脖子上有块很大的梅花形的黑痣,黑痣上边长了几根毛,大概是三根,我猜测,左边那根往右倒伏,右边那根往左倒伏,中间那根毛是花白的,从它左右两边的毛搭成的三角间穿过去,好像一支搭上弓的箭。我耸耸脖子,走上去,对准他的黑痣,不准确地说是对准他那三根毛吹了吹,三根毛都往脖子的方向倒伏下去,不过,一下子它们又都立起来弹了回来,依然是老样子,他反过手拍了拍,说,别闹,火车马上就来了。我又对毛吹吹,跟先前一样,它们一齐倒向脖子,又同一时间立起来弹回原处。吹它们起不了作用,于是,我偏着脑袋把嘴伸上去,咧着嘴,露出牙齿,我想我的牙齿应该不会很脏,今天早上我刷了一次,但是牙缝里绝少不了菜叶什么的,至于牙齿间抽烟搞出来的黑色,小山他也有,他对此不会有什么抱怨,咬住那三根毛,他摇摇肩头,肩头往后一顶,我就退出好几步远。他又说,别闹,我已经感觉到铁轨在震动,火车马上就来。好不容易我才站稳,一站稳我就走上去,打算再次把嘴凑上去,今天不拔掉他那可恶的黑痣上可恶的毛我誓不罢休。嘴巴又一次贴到了他的脖子上,这回,我耍了个小聪明没立即咬他的毛,而是把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说,怎么了。我没回答。他又问,这次他扭了扭头,是不是累了。我没回答,动动下巴把上下牙敲得咯咯响,冲毛哈了口气,紧接着把牙齿压上去,嚓地一声迅速咬下去,我必须身手敏捷,要不他又会把我推开很远,不再让我接近他。他反手捂住脖子,尖叫起来,他的尖叫声非同一般,使人感觉它能划破我脖子前边篮子里的啤酒瓶儿,尖叫之时他也没忘记狠狠推我一把。往后退出几步,其实我不会倒的,为把小山逗得哈哈大笑,我故意把后退做得十分夸张,又退出两三步远,这下糟了,我没想到往后一倒我居然四仰八叉地掉进水沟里,水沟里什么都有,洗碗水,洗脚水,屎啊,尿啊的也有,我还发觉了一条爬满灰乎乎的长着翅膀的成片的小飞蛾的卫生巾,它们嘴巴杵在上边一边爬一边吸一边爬,被我巨大的身子一砸,它们嗡地飞起来铺到我脸上,我赶紧抹脸,使劲想从水沟里翻身爬起来,然而我失败了。小山跳下铁路路基,跳到水沟坎上一把拽走吊在我脖子上的篮子,跃回坡上的芦苇丛,猫着身头几乎埋到了地上,想把散落的东西一一找回来。有一袋瓜子他还没找到,火车的汽笛声已经响起,他只好跑回去,从那些人的肩膀间挤过去,抢了个比较好的位置。
晚上,洗好裤子,小山把它们搭在屋外的竹架子上,架子是刘老汉作为房东提供的几项不多的服务,他说这是他儿子告诉他的,应该为租房子的人提供一些方便,搭好裤子,小山走回来,双手成托腮,手肘撑在窗棂上,左脚靠在右脚脚背上,他不停地晃荡自己的屁股和腰。他回过头,手依然托着下巴问,哎,断臂,你说他们会不会来收我们的裤子。我使劲咬住下嘴皮,泛出白眼狠狠地点点头。小山脸上露出没劲儿的表情,回过头,有一声没一声地说,要是他们不来呢。反正他看不见,所以,我又点了点头。头抬起来时,我看见他正看着我眼睛瞪得很大,跟牛眼似的,我立即摇摇头。妈的,你究竟是摇头还是点头。既然他搞不懂我是摇头还是点头,我就又把头摇摇又摇摇点点又点点。这回我把他搞火了,他冲回来,举手就要给我一巴掌。我给吓坏了,眼睛死闭,皱着脸,脖子却伸得很长。啪,他拍死了一只蚊子,他把蚊子抹到我的左脸上,蚊子肚皮粘粘的,有血。小山又问,断臂,你说他们今晚会来吗。我没回答,只直愣愣地看着他,因为我的确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来。他把右手食指伸进左边鼻孔,旋转一周,在里边使劲掏掏把粘着黏糊糊的灰黑色鼻屎指头放进嘴里,快活地吮上一口说,我想他们一定会来,他们肯定会来,他们绝对不会放过你的裤子,上次他们往我裤子里撒了一把石灰粉没理由不往你裤子里也撒上一把。我摇摇头,嘴也嘟哝起来,我这才突然发觉我嘟起小嘴的样子很好看,至少我的嘴唇很漂亮。他惊讶地伸过头,屁股顶在窗下墙上,皱着眉头,调高嗓门声音很大问,你说他们不来呀,他们不来才怪呢,我们这屋里,除了我就数你最令他们讨厌了,他们会来的,会来的,你跑不了,明儿一大早我们就知道结果了,我希望他们别先往你裤子上浇上一盆水再撒石灰粉,我可没多余的钱给你买新裤子,你也别想。我点点头。点头就好,身体靠在墙上,往下一溜,小山一屁股坐在地上,打了个哈欠,那你生火吧,该死的蚊子越来越多,昨晚我都没睡好。我也坐到地上,头埋进裤裆里,用脚打开火柴盒,从中夹出一根火柴,抬脚放进嘴里,再双脚捧住火柴盒,头往右狠命一甩我也就在火柴盒上擦了一下火柴,擦到第三下,火柴燃了,我扔小火柴盒,左脚夹起一片纸放到嘴巴前的火焰上方,纸一点着我就吹掉燃烧着的火柴,有几次因为操作缓慢,我的嘴唇和年青的胡须都给烧着过,厉害对起个大水疱,一般的嘴唇麻木半天感觉不到冷热酸甜。之后,我用那张正燃烧的纸点燃更多的纸再点燃木屑、晒干的西瓜皮、烂皮带、破胶鞋、芦苇叶、树枝等等。蚊子一会就没了,它们比我跟小山更害怕这些杂烂发出的熏得人直流眼泪的烟,烟里有各种各样的气味,或许它们怕的是这个。
住第七间屋的姑娘晚上总是很晚才睡,早上起床很迟,几乎都到中午她才起来,头发乱蓬蓬地走出房门,神情庸懒,在屋外随便走动一圈,再回到屋里。她坐到窗户下,窗下有一张桌子,桌上有一块方镜,对着镜子装扮自己。她的头发算不上多,不长,但是还有些浅淡的红色混杂着黄色,眼睛大大的,并且每次梳妆的时候,她总是把眼睛睁到最大,轻轻地弄眉毛和睫毛,描上一层淡淡的眼影,眼皮眨了又眨,直到自己感觉不错才停下,之后她往脸上打粉、给嘴唇吐上冷色的唇膏,咧咧嘴,看看牙齿,她的牙齿洁白,一颗颗都很大并排就连犬牙也不尖锐,低头眼睛看着自己的胸部,她的胸不大,小小的,但是夏天稀薄的衣服却使它俩格外显眼,抬手把两手的拇指和食指从低低的吊带上方伸进去,理理纹胸,要不就只在表面上,提提吊带挂在两个肩膀上的带子,使它把胸脯遮得更多一些,不至于看见更多的乳房和乳沟。做完这一切,她就要开始她的工作了,脖子上挂上一台照相机——我脖子上挂的是篮子——手里捏着一银灰色摄像机——我没有手——走出屋子,左转走过六间房子,起初她还跟把脑袋伸到窗前和人打个招呼,但是,渐渐地,日子一久,她开始对窗前的人爱理不理,走到那排屋子尽头,再往左转身,走过架在水沟上长不足两米的石板桥,踩到铁路路基的斜坡上。爬完路基斜坡,她会穿过那几条交叉错落的铁轨,翻下路基斜坡,滑到坡底,跨过另一条干涸的水沟,弓着腰,撅着屁股,她的屁股紧凑,呈月亮形,穿的内裤也小,在屁股上系出两条月弧形痕迹,两手抓住坡上的杂草,一个劲儿向上爬。反复几次下来,她已很熟练地掌握了一套爬坡本领,速度越来越快,也没再从坡上滑下来或者摔下来。钻出茂盛的杂草丛,爬上对边山丘丘顶,两只手互相抹掉粘在手臂上的碎草叶、伞状的白色绒毛样的蒿草花,抹抹胸脯,她的乳房抖了抖,颤悠得厉害,拍拍肚皮,拍拍小腹最后弓下身拍自己的大腿,双手背过去在屁股上抹上一把,一盘腿坐到了地上。她开始观看山下的铁路,用照相机对锃亮的铁轨、垫在铁轨下的灰白色石头,黑色枕木,对枕木上高高突起的螺丝、螺丝帽拍照,她拍出的照片几乎能看见由于天气过热铁轨上热气升腾而引起的空气的波动,拍火车驶出隧道那一刻的灯光,拍它迎面驶来的轮子转动的节奏,最后,她拍得更多的是人,火车里的人,她拍下他们向外张望、买东西的样子、玩扑克、站在车门跟前抽烟的样子,拍下这个小站上热热闹闹,拥挤不堪的场面,拍下我们这些小贩紧张、焦虑,焦急,急促,忙碌的神情跟动作。把小站上的一切都拍得差不多了后,她开始用那个银灰色摄像机拍我们,这回,在山顶上以俯视的姿势拍了几天后,她不再去山上,而是跟在我们身后,嘻嘻哈哈地要求我们往她的镜头里看,我从镜头里看到了自己,一群人跟在我后边,都把脑袋伸到我的脑袋周围,惊噩地看着我,我的脑壳最靠近摄像机镜头,我回头看他们他们也回过头,我回过头看镜头里的我,他们也回头跟着我把脑袋靠近镜头,镜头里有一群脑袋,脑袋都头发蓬乱,脏成一团并给顶在头顶上。
我们经常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这样的转移又分为两种,大转移和小转移。大转移指离开一个地方,顺着铁路走下去,直到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才停下来,找个能住的地方住下,一般说来,我们在一个地方呆的时间不会超过半年,七八年以来,我跟着小山顺着铁路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离开一个地方又努力地寻找着下一个可以呆上一阵的地儿。我们就是这样,从北方走到南方,又从南方来到西边,从西边向北边转移,我们发觉,最适合我们呆的还是南方,它的冬天不是很冷,不需要很多的衣服,更不需要没完没了的柴火点着没完没了的火,何况,这里铁路两边的人口总是比北方或者西边稠密些,地面也没东边那么潮湿,河道不多。小转移是指从一个小地方搬到另一个小地方,比如从镇东边搬到镇西边,比如从桥洞搬进新找到的屋里,比如跟投缘的人合住到一起,过吃大锅饭的日子——这样的日子从来长不了,开初大家都合得好好的,但是时间一长,人们就开始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斤斤计较起来,一些人开始打小算盘,一些人闷声不说话。所以,越往下走,跟人合住的情况越来越少,到现在几乎已经没有了,大家都各住各的。即使问寒问暖的情况也少了。我跟小山还将继续走下去,至于走到哪里,走到哪一天,我们自己也不清楚。
一场大雨后,铁路两边干净了许多,路基上的灰白色石头变成了青灰色,铁轨也变成了黑褐色,被废弃的铁轨长出一层又一层的锈,锈呈红色,长在对面山坡上的草都向下倒伏,留下大雨冲刷的痕迹,而水沟里却满是淤泥,偶尔有塑料饭盒的一角从淤泥里露出来,还有西瓜皮、花生壳、一次性木筷、泥黄色纸巾、白色塑料袋,总之,水沟里的淤泥下边应有尽有。那天,我跟小山破例没去铁路上,在床上睁大眼睛一觉躺到大中午我们才起床。起床我们就看见第七间房的姑娘把摄像机,抵在右眼上,把脑壳晃来晃去,对这个照照,对那个照照。小山一抬脚跨出门,俩手叉腰,打了个哈欠,前后左右扭转脖子,我也跟着扭,他的脖子嘎嘎发响,我的脖子却叫都不叫一下,甩甩脑壳使自己更清醒一点说,你有病啊,一天到晚对着垃圾拍来拍去。她回头面无表情看着小山。小山说,我说你没事找事干,要拍拍好一点的去,镇西边那儿有条河,你会喜欢的,镇东边的寺庙你也会喜欢,别在这里晃来晃去的,见着叫人恶心。她没回答,扭过头,对着地面继续拍。有一次,她看见一队蚂蚁,蚂蚁正成群结队往草丛里搬去,马上扔掉挂在肩膀上的挎包,跑到草丛边上蹲下去对准地面慢慢移动着摄像头好长一段时间,直到最后一只蚂蚁屁股消失进洞眼里。小山说,还要下雨。这我知道,她头不回地说。小山又说,那你知道它们中间哪些是母蚂蚁,那些是公的?她瘪瘪嘴,皱皱眉头,横小山一眼站起来,推开小山一边拨弄镜头一边朝她的屋走去。小山走回来骑到门槛上,伸手一把捏住了挂在门上的锁,锁生锈了,有水珠不断渗出锁眼,水珠带有锈屑呈橙红色。他说,断臂,把锤子给我拿来,我要砸。我摇摇头。他说,断臂,那把菜刀给我拿来,我要一刀砍掉它。我摇摇头。他站起来,走到床前,蹲下去,头钻到床底下,脖子低着床沿,歪着嘴很困难的样子将锤子从床底下拉出来,提着还没走到门前,一把就将锤子甩过去砸到了门上。不对,他没砸准,他没砸到锁反而把门砸了个很深的印记,我嘿嘿一笑,他很愤怒,咬牙切齿,冲过去身子都没弓一下一脚将锤子踢到空中,伸手抓住,一转身又一锤狠狠地砸在门上,这会准了,他一锤子正好砸在锁上,但是依然没把锁砸下来,锁给砸得陷得门板更深。我摇摇头。他看看我,眼睛里有股杀气,脑袋一偏,又一锤子砸斜斜地砸在锁上。锁歪到了一边,效果明显,他又照刚才的样儿给锁第二锤,锁又往前偏出很多,于是,他嘿嘿笑着又甩过去一锤。我点点头。他赶紧又举起害锤子在他头顶久久直立。我把下巴朝胸口上一磕。他一把将锤子甩到门外几米远的地上,地面上砸出一块窟窿。眼珠一斜,泛出白眼。小山走出去,挥手划脚吼叫道,拍什么拍,有病啊你。一个人影跑过去,低头捡起锤子跑回来,把它递到小山手上,声音很细,一下子敲得我心颤颤浑身惊悸,你再砸,把它砸下来才算完事,你砸我拍,就算你砸给我拍的好了,拍完了我出钱买新的。把锤柄捏在手里,小山看看锤子,扭头看看我,又看看那姑娘,看看摄像机,最后扭头又看着我。我歪着脑壳,冲他做了个鬼脸。他举起锤子,锤子立在半空中,久久不落下来。哎,你砸啊,砸呀,怎么还不砸。他没回答,依然举着锤子,锤子高高立在半空,天空不蓝,乌云层层,迅速向东边移动,她围着小山猫着背不断挪动步,摄像头一直对着锤子,绕完一圈,她把摄像机从眼睛上拿下来,一脸疑惑望着小山,哎,你给我砸呀。在这一刹那,小山一锤将锁砸了下来,是朝上几次砸锁的相反方向。第七间房的姑娘给小山气得蹬脚横眼,咬住下嘴唇走开了。走出几步她又倒回来,皱皱鼻,她的鼻梁很好看,不但干净洁白,还因为它有些娇气,是个相当会撒娇撒欢的主儿,哼,下次我找你记得了吗,下次我找你。我摇摇头。我找你砸掉我门上的锁好了吧。我摇摇头又点点头。小山你是个小气鬼。
又传来了铁轨震动的声音,我赶紧翻身下床,跑到小山面前,他睡在凉爽的地上,狠狠地踢他一脚。他翻过身,胳膊搭到耳朵上,继续打响呼噜,我又给了他的背一脚,比上次踢得更狠,他翻过来,手搭在额头上,仰面瞪着眼睛不知所措地顶着屋顶,之后歪头看看我。月光洁白,投进窗子落在地上照出一块菱形光斑,晚上十点它在离门口不到一米远,十二点它就爬到了墙上,凌晨一点只剩下一块三角形,一过两点,光斑就彻底没了,屋外却依然皎洁一片,地面像一片雪地。看我一阵,小山翻身坐起来,双手搭在膝盖上,疑惑地问,车来了?我点点头。我没感觉到啊,我睡地上不就为了能更早一点感觉到地面的震动么?我摇摇头,蹲下去,看准他的左边脸啐上一口痰。痰倏地给我啐出去,直刷刷地射到他脸上,开始往下流。他抬手用衣袖擦痰,爬起来,一脚踩在我的肩膀上,往下压就把我压趴在了地上。他的脚没挪开,一直踩在我的肩上,我反过头看着他收紧皮带,脑壳钻进衬衣里穿好衣服,埋着头两手齐下掐进眼眶里掐掐眼珠,揪住我的后领把我提起来(在这里已经住了近三个月,再过一段时间,秋天就要完了,冬天紧跟着。尽管这里已经够南边,它的冬天依然十分寒冷。我们计划着往南迁,为此,我们需要准备足够的盘缠,半夜也开始做生意:晚上从这里经过的火车的时刻分别为十点,十二点,凌晨一点和五点),让我站稳,蹲下去把篮子从床底下拉出来,挂到我的脖子上。已经传来了火车的汽笛声。我们赶紧跳出门槛,往铁路上跑去。铁路上站着的人很少,稀稀拉拉只有几个,都还全是一些老头儿老太婆,他们围上去,围住窗口,无数飞蛾也飞过来扑打车窗,它们扑上去给弹回来,又扑上去,又给弹回来,把篮子举在胸前或者抗在肩上,吆喝开来。小山推我一把,我拥上去,两只断臂在群里推推搡搡,挤到最前边,仰望着脑袋,小山也从人腿里钻了进来,跟到我身边,一只手扶在篮沿上,另一只手拿起一罐儿饮料,呐喊道,可乐,可乐,百事的,可口可乐,非常可乐啦,矿泉水,娃哈哈,农夫,乐百事,有花生,有皮蛋,香蕉拉,瓜子啦,牛肉干牛肉干(做生意有做生意的道道,在不同的地方做生意要遵守不同地方的道道,在铁路上做生意你得用铁路上的规矩,在南方的铁路上做生意你得用南方铁路上的规矩,在这个小镇子上我们得用这个小镇上的规矩,当然,你要是足够聪明,在任何地方你都应该有两套方法,遵守的当地方式的同时掺和进自己的方式),喊叫的同时,小山注意着别人的生意,只要有面值超过十元的伸出车窗,而又在他伸手可及的范围内的话,他会一把抓过来,调头便跑,乘夜黑逃出人群找个地方躲起来,笑个四仰八叉。他说,一伸手抓十块比你卖两次火车都强,一瓶儿水你能赚多少,反正我们马上快要走了,要是夜里,他们鬼都看不见一个。这样得来的钱往往占我们收入的大部分。一只手递出两块钱,问我要一瓶矿泉水,小山接过钱,不住点头感谢拿出一瓶水递上去。但是买东西的人毕竟是少数,车厢里,一些人在睡觉,一些人额头靠在窗玻璃上,鼻子伸到窗外,做出各种各样的表情好奇地往外看。小山顺着车厢往前走,我跟着他,一个窗口挨着一个窗口地问来:来一瓶儿。摇摇头。往前走几步问,要一瓶,有可乐,有矿泉水,还有小吃。摇摇头或者点点头。一个女的把手从窗里伸出来,操一口吴侬软语,声音细腻说,哎,小豁伙子,给我一瓶矿泉水。小山看着她,接过她手里的钱,从吊在我胸前的篮子里好半天才掏出一瓶水,递到她手里顺手捏住她的手,说,别急啊,等我找你钱。他又说,小姐你长得真漂亮,不腻。那女孩笑笑,右手托住腮帮一脸天真地看着小山。火车已经缓缓启动,路基上发出鹅卵石相互挤呀的喀嚓声,铁轨开始震动,嗡嗡鸣叫,火车越来越快。要不了一分钟它就会驶出这个小小的站台,消失在黑夜深处。
太阳还没升起来,屋外就吵闹得厉害,我坐到床沿上,闭目让脑壳鸡啄食似的点了很久,里边的混沌去得差不多了,才站起来,眼睛依然闭着走到门前,睁开眼,把脚尖插到门与门框之间的缝隙里,轻轻往里一推,推开门,走出去。外边温度很低,空气清凉,风吹在身上还有些冷,我的胸口和胳膊上都长出一层鸡皮疙瘩。很多人围在第六间房门前,唧唧喳喳地往里边看,而第七间房的女孩子却拿着她该死的机器对着人群转来转去,一会儿拍拍他们的脸蛋,一会儿拍他们的手势,一会儿又冲进屋子,镜头对准屋中央地面拍,拍完又跑出来,站在门口或者趴在窗台上,换个角度往里边拍,最后,她再次跑进屋里,叉开双腿站在屋中央从屋里边拍围在门前的人,她首先关注的是第四间房里的母女俩,他们在门前太阳出来了,金灿灿的阳光洒到地上反射回来很刺眼,眯缝着眼,她用镜头对着她们,她说,小花,你笑一个。小花咧嘴勉强地笑一个,她肯定好久没洗过脸了,鼻涕糊在脸上干后的硬壳在她笑的时候一片片翘起,她又说,再笑一个,你笑得够好了,再来一个更棒的。小花真的又来了一个,哀痛往后一仰头,嘴巴朝天,张大喉咙把眼泪都笑了出来。看小花这么一笑,她老娘也跟着笑,围在那里的人,见小花跟她妈妈笑也笑起来,所有人无缘无故地笑成一片。见大家笑,我也跟着笑。我的笑声最大,最怪,最难听,咯咯咯的,棉麻线抽动般叫人难受。她把摄像机对准我,兴奋地说,笑啊,断臂,继续笑,把头往后边仰,眼睛闭上,使劲把眼泪笑出来,笑不出来你就给我挤出来。尽管眼睛闭着,太阳依然白晃晃地亮,刺眼,无数小圆圈在眼前飞舞,圆圈都太阳一样有分层的光圈光焰,在不同的层光焰又是不同的颜色,它们飘来飘去,很难捕捉。我咬紧牙,俩眼皮使劲相互一挤,眼泪就顺着从眼皮缝里流出去流过眼角,顺着脸颊流下去,它们流淌迅速,一下子就到了我的嘴角上,溜进嘴巴里咸咸的。她跳起来,甩手在半空中打了个响指,尖叫说,你真是太棒了,断臂。我睁开眼睛,阳光一下子灌进我眼里,很叫人难受,眼睛一下子自动关上了,我又睁,我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人,他们一个个看着我,呆头呆脑,傻不拉几的,用好一阵时间我才习惯见着阳光,甩甩脑袋跨过门槛左拐,往回走。小山拦住我,走到第七间房女孩面前,推她一掌在她胸口上,恶狠狠地说,老子警告你,别老逗他玩,他比我们都聪明,只是他不说话。她先是害怕,眼神直愣愣地看着小山,后是把鼻子一皱,鼻孔里哼一声,泼妇一样大叫起来,这是我跟他的事,你管得着么?小山看看我,我管得着么?我没摇头,没点头,看看小山,又看看她,再看看小山。小山说,你跟她说,我管得着么?你跟他说,她在一边叫到,你是你个人的,他管不着,凭什么你什么都得听他的。我不知道该什么办才好,我不知道该偏向哪一边,我走到第六间房门前,一只脚踩在门槛上,门槛已给蛀虫弄成一团糟,上边满是蚯蚓形状的凸凸凹凹,朝屋里看,屋里空荡荡的,曾经铺满棉絮的地面现在只留下一泡尿的痕迹,痕迹鲜明,像刚浇上水。
小山越长越大,我感觉到了,刚遇见他的时候,我们个子一样,甚至我还要比他略高一点,手掌一样大小,脚趾头都一样粗细,可以穿同一双鞋子,但是现在,我的个头只有他肩膀高,眉毛没他粗,耳朵没他大,跑步自然比不上他,就连打出的呼噜声叫出的梦话都没他响亮,撒尿用掉的时间也没他长,撒一泡尿他至少需要两分钟,当然,这也跟他喝水多撒尿的次数比我少有关系,他很少让我喝足够的水,一天仅给我三杯水,他教训我说我必须少喝水,保持尿液的浓度,使它有足够的劲儿散发出足够的氨味儿,还有,我的尿都必须撒在墙角他指定的角落里,要是哪一天我故意把尿撒在了别的地方,或者忘记把尿撒在那里,他便惩罚我——在我撒出尿之前禁止吃饭,而是坐在指定的墙角里一杯一杯地只准喝下三杯水。躺在床上,他喜欢把裤子脱到膝盖上,左手枕在脑后,右手玩捉鸡鸡玩,它也和我的不一样,颜色深——浅黑夹褐色,包皮自己翻卷下去露出龟头,他的龟头起初是嫩红的,后来,经过无数过夜晚的呻吟后,它的颜色变难看了,成了乌黑,龟头上短短的缝眼也张大小嘴似的咧着,一边玩一边说,断臂,等我发了,我要去包个小姐玩玩儿,到时候要是你的鸡鸡也长大了,玩完了我也给你玩玩儿。我点点头。只要见我一点头,他就兴奋得不得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嗨,还真有你的,你也考虑着啦,我要要胖胖的屁股比一扇蒲扇大跟一箩筐似的,走起路来两瓣屁股往两边一扇——一扇——一扇又一扇,一看就知道是有钱人的女人,咱们也可以叫她二奶。我点点头。有几次,他把我推翻在才床,掰着我的双腿拉掉腰带脱拽下我的裤子,揪着我的鸡鸡玩,他抱怨我老不争气,他养了我好多年了,它居然没一点长进,他很关心这个,它不长仿佛比他自己的不长还叫他难过。一天,他玩着玩着,突然尖叫起来,他叫道,咿,你丫居然长毛了。你别动别动,让我仔仔细瞧瞧。我动了动,把腿叉开许多,他把头埋进去眼睛几乎贴到了卵袋上,搬弄着它轻轻转动说,一根、两根、三根,妈的,没多的了。说完,他还不罢休,想再找出两根来,他觉得多一根毛比我多帮他撒一泡浓浓的尿更带劲,多一根毛相当于他多养了我一年一样。至少可以说他没白养我,说,我再找找,再多一根也好呀。就在小山开始数数时,我把嘴巴靠近他那颗奇怪的黑痣上,然后嘴巴往一边一歪,我拔掉一根,他叫了一声,两根,我拔掉又一根,我数一根你还知道拔一根,第三根,我拔一根,你妈的正好三根,没别的。全给他拔光了,中间那根,两边那两根全给我拔了下来,只剩下黑痣光秃秃上边什么都没有很难看,风吹过再也见不到三根毛随风起伏——原本很好看。地面又开始轻微震动,我掰过小山的脸,眼睛瞪着他眼睛,啐他一口痰,痰粘粘糊糊黑里带黄,顺着脸颊一个劲儿下流。火车来了?小山抬头疑惑地问。点点头。真的?头一歪,神色更加茫然。我点点头。你敢保证?我点点头。妈的,我怎么感觉不到,恩,我告诉你大概是那事我做多了,难怪他们告诉我结了婚男人就开始走下坡路。我摇摇头嘟哝起嘴,我喜欢做造这个姿势,首先我觉得着样很可爱,其次我一直对我的嘴唇冲满了信心,觉得它长相单薄但好看,何况还颜色红润。拽过篮,挂在我脖子上,小山抢先翻起来,拍拍屁股,诅咒说现在就等看你哪天裤衩上糊满印记,快跑,火车来了。篮子很沉,跑动时候它摇来晃去,使奔跑更加困难,我跑多久它就在我胸前秋千似的晃荡多久,跑到铁路上,我停下来,站在小山侧边,我一直想:哪天火车能翻出轨道,要不铁轨给人偷了,这样我就可以歇上几天,小山的脸也不必每天给我狠狠地啐上就泡叫人看着就恶心的痰!
这里的冬天不是很冷,小山突然改变主意想留下来,他没别的想法,只想看看这里的冬天是啥样。我点点头,冬天我们是看见了,它和南方大多地方的冬天没什么两样,它有它的大雾,有它的霜雪,雾大的时候多,起霜的时候少,下雪更是不大可能,这里要好几年才轮上一会雪。一大早我尿急,打着哈欠,睡眼朦胧,起床站到地上,打着哈欠朝门口走去,脚尖踢开门走出屋的那一刹那,我张嘴深呼吸了一口,寒气逼人,扑涌到脸上冰冷刺骨,扑涌进喉咙一股气蹿进肚儿里,感觉异常舒服,眼前不到三米远就彻底看不见人了,雾气很大,白蒙蒙地涌动。远处传来孩子跑动的喊声。只要冬天一到,某天早上又大雾弥漫,看不大清楚路的话,他们就三三俩俩有时是人更多的一群,向学校跑去,这样不但驱寒,还加快了到达学校的速度,最主要的是好玩,他们顺着铁路奔跑,跑一段时间,跑最前边那一个爬上一块山丘,将火把举到山坡上点着一片枯草,枯草哔哔剥剥燃起来,火总是越燃越大,还不等那孩子逃窜下山,火势已经大到不可控制,当然,也有他一转身火就熄灭的情况。顺着铁路奔跑,路基上杂草很少,几乎不会弄湿鞋子——雾气浓重的早晨出过不少事,都在孩子身上,早上有一列快车不在这里暂停,它的速度总是快极了,拉响汽笛汽笛嘹亮带着轻微的回荡能传出好几公里远,冲出隧道,只听见一片铁轮与铁轨交接处撞击出的沉闷的哐当哐当声,拽着尾巴上由于雾气遮挡而变得混暗不明的灯光,绕进前方的弯道,最后灯光也不见了,只剩下一片沉闷的哐当哐当声——逐渐小下来——听不大清楚——隐约可闻——最后消息了,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根本看不出有火车经过的迹象。有一步没一步地走到草丛前,我蹲下去,抬右脚曲卷回来,大拇趾插进裤腰里,夹住松紧带,将裤腰拉下来到大腿上露出鸡鸡,往前一挺裆部,半眯着眼儿,仿佛在蔑视某个人,瘪着嘴把尿抽了出来。尿哗哗啦啦掉到地上,溅起无数细碎水花,水花暖暖的,打一个抛物线又溅到我的脚背上或者脚踝上。没想到这些细细的,小小的家伙,在这个大雾弥漫的早晨居然给我带来了这么多快乐与惊奇,为此,我收腹缩膀胱控制尿的流量,尿的射程变小,坠落点也靠近我很多,细碎的温暖的可爱的水花也更多地溅在我的脚背上、脚踝上,浓浓的热突突上升的气流把我面前的空气也温暖了一大块,给掺合进很多尿气。撒完尿,我小心翼翼回到屋里,左脚蹬掉右脚上的鞋子,右脚踢掉左脚上的鞋子,倒进床里,打个滚儿,翻过去故意使脚掉在另一边床沿上,在小山鼻子上空一晃一晃又一晃。他从来都是在地上铺一条棉絮,在地上睡。天光渐明,能很清楚地看到我脚一直有规律地,不停地晃来晃去。
下雪那天,铁路上很漂亮,雪浅浅的,青灰色铁轨半隐半没在雪里,从隧道里伸出来,慢慢弯曲,蜿蜒到我们面前,往右伸展是很长一段笔直的铁轨,伸到远处两座山丘之间的隘口里,又开始慢慢弯曲,最终消失在远处。而周遭的山坡上、山坡上的草丛,山坡上的灌木、柏树以及别的草木上、老远处那座寺庙的屋顶上也都满是雪,雪白白的,不是很厚。枕木上的雪显得比周围物体上的雪更多些,能一捧一捧地捧在手心里。可惜我没手。小山跟在我后边,却先我一步踩在了铁轨上,小山弓下身,手放进枕木上的雪里,两手往中间慢慢轻轻合拢,枕木上出现一片没雪的空白,空白湿湿的,有摩擦过的痕迹,手心里挤压满满一捧雪后,小山站起来,走到我侧面,看看我,对我笑笑,走到我后边,一只手牵着我的衣领,一只手小心地把雪放进我的颈项里,生怕撒了一丁点。我耸耸肩,摇摇颈项,抖抖身子使雪全部掉进背心里,雪一直往下落,顺着脊骨,最后掉进裤腰里,于是我蹦跳个不停,雪又从裤腰里滑进裤裆里,到这里,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一不小心,我栽了个跟头,一头扎进枕木与枕木间的空格里,身体往前一翻,整个人竖着躺在枕木上,要是火车现在开过来,只要我屏住呼吸,牢牢地紧紧贴在枕木上,不被它卷来的风吹动,它绝对轧不着我。躺在枕木上,我闭上眼睛,阳光温暖,照在身上甚至有些烫,我睁开眼睛,太阳很好,天空清朗无云,又高又空,一眼就能望见它的底色,浅浅的蓝,四肢像一下子瘫痪了,也像人一下子从极端的困顿中倒进被窝里,一动也不想动,连呼吸一下也不想。我又闭上眼睛,分开两只不足三寸长的短臂,叉开双腿,耳边响起一片片上重叠着一层层嗡嗡声。朦胧地艰难微启的眼睛隐约看见小山在呐喊,但是我听不到他的喊叫声,一切像梦里一样极度清醒而又极端恍惚不确定。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提起来,扔出去。在他手心里,我感觉我就是一件厚厚的棉大衣,我只有一件厚厚的棉大衣那样重,给抛进空中,给空气托着飘飘悠悠落到路基上。一块拳头般大小的鹅卵石顶住了我的背,背很痛,几乎叫我直不起腰来。小山跳过铁轨,手里捏着一把雪,跑到我面前单腿跪下,雪一巴掌给他拍在我脸上,以手掌为轴心狠狠地摸啊摸啊摸,脸皮都快给他擦压掉了。好一阵后,他终于冷静了下来,住手,放心地叹气一口,走回去踩到枕木上,猫下去两手一合捧回一捧雪,捧到我面前手放到我嘴唇上。我看看他,他也看了看我,我笑笑,他把眼睛睁成牛眼,我深呼一口气往肚子里一憋——嘭——一吹 ,雪花从他手里焰火似的喷射出去,糊了他一脸,飞得高一些,落得慢一些的雪花飞舞着飘落到他头上,大多头发突然间就花白了。他跑回去,又捧来一捧,伸到我面前,我看看他,笑笑,憋足劲儿,一口气吹下去,雪花又四散飘落,落在他的鼻尖上,头发上,额头上,眉毛上也糊了不少,睫毛上,鼻孔下边的胡须上。雪花一落完,他又立刻转身,跑两步再次跳进去踩在枕木上,蹲下去,双手捧雪。小花也跟了上来,她跟在小山后边,小山做什么她便做什么,小山捧着雪来到我面前,放到我嘴前让我吹,她就把雪捧到自己嘴前,放蝴蝶一样把它们吹出去,她的气息小,吹出来的雪花散不了很开,却异常好看,看上去十分柔弱十分可爱,几乎仅仅是一些碎屑而不是雪花在飞扬飘落。她一个人蹲在枕木间的空格里,吹了一次又一次,雪花飘扬坠落一次又一次。这期间,她妈妈一直站在路基外,叼着手指尖,口水顺着指头缓缓下流,傻呵呵地笑。她的头很乱很脏了,衣服也很破,甚至脸上也找不到一块稍稍干净的地方。火车从隧道里钻出来,缓慢地驶进站台却没停下,继续开过来,小花把一捧雪塞进嘴里,雪末糊了她一嘴巴,鼻尖上也有些,刘海上也有雪屑,风一吹,刘海应和着小花灿烂的笑飘起来,火车轧了过去,带着哐当哐当声哗地轧了过去,车窗之间的界限几乎给速度模糊了,我看不见车窗的个数也看不见车窗里有些什么,看不见他们在干些什么,眼前只有一串飞驰的一个接一个的一闪而过的明亮的车窗。
那天中午,隧道塌陷了,我们赶紧丢下手里的饭碗,冲出屋子,右拐向隧道的方向跑起。第七间房的女孩子也跑了出来,手里捏着她那该死的摄像机,脖子上挂着照相机,起初她还跑在我们后边,之后,没一会儿她就超过我,紧咬小山不放,我现在才发现她的腿匀称修长,跑起路来姿势优美,柔中带刚,小山刚一蹿上路基,她就赶上他一个箭步超过他逐渐领先之后遥遥领先,而我却快瘫倒在地了,气喘吁吁艰难地小跑着,刘老头儿也追了上来,他也超过了我,只有捡垃圾的老头才没超过我,他跑上来,跟我并着肩放慢脚步跑,他边跑边说,别急,反正已经塌了,你跑多快也见不着轰隆的那一刹那,小花妈妈跑在最后边,周围的其他居民也跟了上来,山水似的从四面八方汇集到铁路上,踩着枕木、铁轨、鹅卵石赶集似的你追我赶,他们潮水一般从我身边一涌而过,跟在第七间房女孩和小山的后边,小山当仁不让,加速追上她跟她拼着跑,一会儿他在前,一会儿她在前,最后,人们哗啦一声一下子围到隧道口前,隧道里黑漆漆,什么也没有,几个人打着打火机,走进隧道里,走进不到五十米他们就退了回来,说,真塌了,里边全是泥巴和石块。围洞口没看好一阵儿,人们开始散去。这里一下子成了没有火车的世界,清净得叫人寂寞,叫人害怕,铁路上再也没有了每天那几场忙碌的场面。我们只好回到屋里,无聊地呆在里边,没任何事可做。坐到傍晚,小山穿上他的皮大衣,神情寂寥,转身对我说别乱跑别走出门,然后就不见了。我只好一个人呆在屋里,竖直耳朵想听到点儿什么声,蛐蛐的,蚊子的,老鼠的或者蛇蜿蜒爬行的响动也行,但是现在已是冬天,已经下过一场雪,蛐蛐、蚊子,蛇自然不会有,老鼠的活动也不如其它季节频繁。为此,我只好自己给自己制造点响动使这个过份寂静的世界有点声,站起来,我走到墙角里,蹲下去抬右脚,脚丫子插进裤腰里,将裤腰下压到大腿上,开始撒尿,尿今天异常多,我的,异常清澈,响声也由以前的哒哒声变成了温和的簌簌声,气味蒸腾而起,没以前那么浓粘、那么骚臭了,简直可以毫不脸红地说它是一瓶矿泉水。撒尿完,我走出房们,走到第一间房前折身往最后一间房慢慢走去,我想把它们统统地仔细地再看上一遍,第一间房的门开着,窗户也开着,里边却没有刘老头,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我一脚踩到门槛上,一脚站在门槛外的地上,头伸进屋里,墙角里也没有刘老头,真没趣,离开第一间房我向第二间走去,第二间房的门半掩着,窗户大开着,刘老头的堂弟坐在搁在地上的破床垫上,秋天还没过,他就不知从那里搜来了这玩意,当宝贝似的很少离开它——睡在上边,坐也在上边,甚至吃饭喝酒他也坐在上边碗筷放在上边,心情好时,见一个人就招呼一个人去他那床垫上坐坐:那玩意舒服,坐上去一晃一晃的,弹性好得很。我没打扰他,离开第二间房走到第三间房前,门也开着,窗户也开着,屋里很空,一张钢丝床于后墙距一到两尺摆着,上边堆了一堆棉被,别以为它们很好,都破的,上边有不少窟窿眼,小的如手指头,大的可以伸进一只脚,冬夜里我老把脚伸到里边去,暖和。墙角里还有一股热气正蒸腾而起,我把头伸进去看看,继续往下一间屋走去,小花妈妈住在下一间屋里,也没人,屋中央有一只洋娃娃,洋娃娃眼睛很大,蓝色,睫毛很长,硬性很好明显地往外直立着,小鼻子小嘴儿,穿着小衣服,衣服是她给它临时穿上去的,它坐在地上,叉开两腿,一直那么一动不动,眼珠也不动一下,即使我嘟起嘴唇嘘唏它它也没动没理我。第五间屋里垃圾味熏天,何况我也不喜欢那小老头,他正倒在垃圾堆里,垃圾被子一样快将他淹没完了,只看见两只脚、两只手在外边,朝嘴巴里灌酒。对他,我是一晃而过,赶紧来到第七间房外,第六间房那一群人早消失了。她坐在门槛上空的一根凳子上,凳子的两条腿在屋里,另两条在屋外,看见我走过去,她站起来,回到屋里坐到窗前小桌前,对着镜子开始画自己的眉毛。描几笔,她抬头看看我看我在看她没有,我当然在看她,并且一只脚站在她屋里,一只脚在门槛外边,她招招手。我走进去,站到她背后,她又描了一下眉才搁下眉笔,从一只小金银色盒子里拿出唇膏,开始涂。她的嘴唇变得冷起来,跟这冬天冷冷的天气十分搭配。她摇摇头,看看自己,又扭扭脖子眼睛盯着镜子里我的眼睛,突然问,好看么。我点点头。她又问,为什么?我摇摇头。镜子里那个我很惊讶地盯着她看,从她额头开始,她的眼睛、她的鼻梁、她的鼻翼、她的小嘴儿,她的脖子细长,筋骨一根根绽出,锁骨分明,很瘦,肩头也棱角分明,窄窄的,小小的。她说,真好看吗?我点点头。她突然将眼睛一横,脸色凶恶,断臂,你为什么不说话。镜子里她背后那个小男孩满眼惶恐,悄悄往后挪了挪脚。她又说,断臂,别怕啊,你靠近一点。我靠上去。你用肚皮抵着我的背。我抵住她的背,她穿得很单薄,我居然感觉到了她瘦削的脊椎骨一颗一颗的。别动啊,在我没允许之前你别动。我没动。看着她拿过相机对着镜子一按开关,闪光灯一闪像夏天夜里可怕的闪电照亮了整间屋,我没依然没动,呆头呆脑地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他的眼睛还好,鼻梁挺拔不错,嘴巴好看,额头稍稍宽了点,只是没有双臂,放下相机,她又拿过了摄像机,对着镜子足足十多分钟,才收回机器,低下头,声音低低地说,一切都好了,断臂你可以出去了。一只脚跨过门槛,另一只脚还在屋里边,短臂靠在门框上扭头看看她,她一动不动,两手整齐地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头埋的很低,额上的头发披下来遮挡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非常好看,清澈的,透明的。
大半夜了,小山还没回来。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竖直耳朵,仔细听外边的一响一动,铁路上没了火车开的声音,更没有人群争先恐后、你推我搡拥挤到车门前上车下车、围住车窗叫卖的嘈杂声。就在这时候,第一间房的灯开了,刘老头开门走出来,在外边转悠,转悠一阵后,他来到第二间房外,敲他堂弟的门,没人理他,他又去敲窗户,也没人,叹一口气,他来到第三间门前,把门轻轻一推,为小山进屋方便,我一直让门开着,跨进来,走到我面前,二话不说,一屁股坐到床沿上说,没睡着吧,我怎么睡也睡不着,翻来覆去覆来翻去也睡不着。没回答他,我翻身面朝里背朝他屁股撅着。你跟我说会儿话好啵?我没理,我估计这么黑他也看不见我是睡着还是醒着,也看不见我正睁大眼睛盯着后墙眼珠子骨碌碌转。他点着一支烟,放到嘴里,抽一口烟头放出明亮的火光,火光将他的手指、双颊、整个脸照得通红,随烟头明明灭灭,整间屋也明明灭灭。我依然没理他,继续撅高屁股。最后,他终于站起来走了,出门之前,他朝墙角里嗅嗅,脱下裤子撒起尿来。声音很响,臭得无法想象,撒完尿他提起裤子,出门继续往下一间屋走去。第四间屋里没人。第五间屋里的老头正坐在蜡烛照出的光晕里喝酒,蜡烛有大拇指那么粗,那么短,蜡烛也应该是捡来的刘老头走进去,双腿一盘,一屁股坐下去,背靠在垃圾堆上,说,请我喝一杯怎么样。第五间屋的老头给了他一杯。接过杯,仰头一饮而尽,刘老头又说,再来一杯怎么样。第五间屋的老头看着他,站起来,在屋里走了一圈,回到原地背靠垃圾身体往下梭:晓得酒多少钱一两,房租还随鸡蛋的价格上下涨缩呢。刘老头赶紧站起来。一两高粱烧以前是三毛,现在是二毛五,过几天,它不会降成两毛。刘老头已经出了门,但是他又转过身,激动地说,我把我的酒拿来跟你喝怎么样。第五间屋的老头,将杯一举,滋溜一声喝下去,咂巴一下嘴儿,这杯儿八欠,值两毛。我把我的酒拿过来跟你一起喝怎么样?谢谢。究竟怎么样?我一个人喝惯了。那是不愿意?谢谢。之后,他又去敲第六第七第八间屋的门,只有第七间屋里住着人,可是跟第六间屋一样,依然没人开门。这时候,小山正一个人坐在小酒馆里喝酒,这是他第一次一个人进小酒馆,以前他都带上我,他喝一杯我喝一杯。我爬起来,下床走出去,站到屋外空地上,往右拐走上去镇东边的那条路。穿过镇中心,我一直往东边走,镇中心有路灯,灯光昏暗,从那棵巨大的黄角树树阴上走过,插进一条小巷子,往里走几步就到了小山经常带我去的地方。门关着,没有小山,我只好继续走下去,我把那条巷子走穿了,每家店子都关着,没有小山,我按原路返回,走到镇中心,站到那棵黄角树下,望望天空,空中有几颗星星,低下头,右转插进另一条巷子。这条巷子里以杀猪的、磨面的为主,有几家是做烧烤生意的,尽头有家这条巷子里惟一的小酒馆,它的灯亮着,我走到门前把住门框往里瞅,里边有几张桌子,每张桌子又给几张凳子围着,最里边传来切菜声,我只能又按照原路返回,我第三次站到了树阴下,空中的星星少了两颗是那两颗蓝盈盈的不见了,这回,低下头我插进了那条有不少花店的巷子。花店接着花店,花店后边还是花店,走到它尽头,右拐可以看见一家临河建的小店,楼的一半在地面上,一半临空悬在水面上,周围给竹林罩着,要是这里也没有小山,他只能在天上,我插进去,地面上散乱着许多别人不要的花或者准确说是花梗,弯下身,我叼起几根,有些花梗上有刺,尽管生痛地扎嘴巴我一样把它们叼得紧紧的,走到尽头往右一拐。林子里果然有灯光,灯光下果然坐着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小山。我愣头愣脑地走地走到他面前,一脚踢开一条凳,叉开两腿从凳子上跨过去,坐下把花梗扔到桌子上。他说,没听到火车的响动。我点点头。没感觉到地面震动?我点点头。一点声也没有?我点点头。他递过来一碗酒,我一头扎进碗里,鼻子插进酒里吸了一大口。小山又问,别的一点声都没有,是不是静得吓人。我摇摇头。睡不着,他奇怪地问。我点点头。那就好了,往后一靠身身子靠在靠背上,手臂搭在靠背顶沿上,今天晚上一过就好了,明天就会有机器开来,没日没夜地吵你,他们要修隧道,不修好火车没法过。我点点头。到那时候,轰隆轰隆——轰隆——轰隆轰隆的你想睡都睡不着。我点点头。把它干了,小山蹭身站起来,手指我面前的酒碗说。牙咬碗沿,头往下轻轻压,酒便源源不断地往我嘴巴里流,我的喉咙一直开着它们流进嘴里,从舌头上和舌头两边流过去,一股脑儿流进喉咙里,咕咚咕咚灌下胃去。一口气把它喝完了,我抬起头看着小山,小山也看着我,残余的酒从嘴角里流下来,流过下巴,流进了脖子里,最后流到胸口上才停止下流。小山又站起来,倒满一碗酒,端过来一把将碗口塞进我的牙缝里,我又喝下一碗,在我们脑壳上方的电灯开始旋转,竹林开始旋转,桌子一扭就升到半空中,斜斜地飘着,桌面上那几个盘子,那瓶酒,那一双筷子和那两个人那两个人的手都斜在我脑壳上方,漂在水面上的浮头那样一半在水里一半在空中,一上一下,升降不定。浮头猛然给往下一拽,一定是鱼上钩了,那傻蛋纵身一跃一口咬住裹在鱼钩上的诱饵拉着就想跑,那笨蛋,它真是地地道道的笨蛋,嘻嘻——哈哈——它居然不晓得里边有钩子,钩子上有倒须。
隧道塌陷后,火车并没有停止通行,而是采取了别的方式,在隧道前最近一个站台上设立了零时停车点,所有的火车开到这里都停下,将车里的人转到早排在出站口的一辆辆大巴里,通过公路运送到几十里外的一个车站,把人们领上站台,一个一个爬进停靠在那里的火车,继续完成下一段路程。第七间房的女孩希望的情况是这样:火车开到隧道那一边,马上停下,把火车上的人赶难民似的统统赶下来,爬上山坡,一个接一个,跌跌撞撞翻过不高的山岭,又跌跌撞撞你推我搡有的相互搀扶,艰难地下坡。这个过程中,她一直站在最险要的位置上,举着她的摄像机,对这过程做出清晰而准确的记录,把这过程拍摄成一场战争大逃亡,里边有孩子,有小青年小伙子,中年男人,有老头儿,他们有的扛着行李包,有的吊儿郎当两手空空单单一个人,有小姑娘,有青春少女,有少妇老太,偶尔还有孕妇,主要是的他们都赶时间生怕比别人到晚了一步,钻进车厢找不着位置,一跳下山坡便叉开双腿,推开站在两边维护秩序的警察、民兵、乡村干部、喇叭、袖章、红线绳,潮水般出去,土匪或者饥民抢粮食那样飞跑。他们下坡,她也跟着下坡,他们跑,她也跟着跑。并且她一会儿跑在他们后边,单手举摄像机拍下他们翻滚的脚板,扭动的屁股,嘈杂的脚步声和喘息声,一会儿她又得跑到他们前边去,侧身保持领先的同时,单手举着摄像机,拍下他们奔跑时的奇异的表情,偷着乐的,哭丧着脸的,边跑边吐口水,口水给风一挂,卷回去又落在自己身上,哈哈大笑的,面无表情的,闭着眼的,咬着牙的,还得拍下他们前边上半身和下半身的姿势,捏着拳头跑的,大乳房的左右甩摆,挺着啤酒肚的,俩腿呈外八字,内八字儿的,整个上半身下蹲着跑的……跑到火车前,她还必须抢先钻进车厢站在车门口,镜头对准两手把住两边铁扶手昂着脑袋喘息不停爬上来的人。最后在火车启动而车门还没被乘务员关上的那一刹那,跳出车门,落到鹅卵石上,屁股坐在地上。每天她要记录数次这类逃亡过程,在片头设计好准确的发生时间,具体到分秒,记下天气状况,天阴或天晴多云少云温度阳光强烈度湿度风速以及风的干燥程度,使一天的无数次奔跑在不同的时间和天气状况下呈现出微妙的不同而成为一个有机的相互联系的整体事件。因为这个,她离开那排房子,背上挎包,脖子上挂着相机右手握着摄像机,走出家门,喊住我对我说,哎,笑一个,对,笑一个,这是最后一次了。我点点头。小山推了我一把,也许是故意使劲不猛他们把我从镜头里推出去。咔嚓。之后,她摇摇晃晃地走上了通往镇中心的那条路。到镇中心,她会插进去汽车站的那条路,踏上去那些上下转运旅客、拥挤不堪的车站,跟着旅客出站,上车,跟着汽车辗转,下车,进站,冲在前边和后边拍下她希望拍到的东西。而第六间屋那老头,一下子把他苦苦累积起来的垃圾,全装进了一辆大卡车,身后屋子彻底给腾空了,坐进驾驶室,冲窗外的人笑笑,喝一口酒,招招手,又喝一口酒,乐呵呵地走了。他把他的垃圾全卖了,和进以前卖垃圾的钱在镇西边搭了个凉棚,蹲在柜台后边一边往嘴里灌酒,一边卖。他给了我们一个意想不到的惊讶,整天乐呵呵。
又下起了雪,这次的雪比上次大,比上次长,一直持续到凌晨五点才停歇。整个夜里,小山一直坐在铁轨上,远处隧道抢修队工地上灯光白灼,照亮了周围很大一片空间,铁轨反射出蓝盈盈的光芒,仰头迎面雪花,雪花一片一片飘落到他脸上,上一片还没融尽,下一片又飘落了下来,融化而来的水顺着他的额头——眉骨——鼻梁——鼻翼两侧——脸颊——嘴角——翻过下巴骨——脖子——流过锁骨——流到他的胸膛上,或者——头顶——头发——发梢——掉进空中。路基下边,那排房子静静立着,机器轰鸣并没有给它带来火车鸣叫带来的惊喜和躁动,没有人跑出屋子,跑过那条臭水沟,涌到铁路上。第二天早上,大雪铺满了铁轨,路基皑皑,再也看不见乌黑的枕木,看不见灰白色鹅卵石,看不见钉住钢轨的锈迹斑斑的巨大的钉子,站台上也没了人,没有了吆喝,只有小山一个人坐在雪中,雪快把他淹没使他变成一个雪人了,棉大衣僵硬地捆在他身上,领子直直立着,他用鼻子倒抽一口气,一哆嗦,睁开眼睛,拍掉头发上的雪站起来,艰难地走两步,跨过钢轨,踩到鹅卵石上厚厚的雪上,雪嘎吱嘎吱响,走到路基坡前。他一头栽倒在地,顺坡翻滚下去,从枯草上滚过,从灌木桠上滚过,在平整的雪坡上滚出一条宽一米六几近一米七的痕迹,坠落进水沟里,水沟里的雪更厚,吞没小山小山不见了,只看见两只手以及手腕在外边招摇。没人叫他,他也没起来,静静地睡在里边,闭上眼睛显得十分疲惫,缺氧似的一长一短地大声呼吸——喘息,一团雪开始渐渐塌陷,先是往下塌陷,后是往四周扩散着融化,逐渐地露出一只鼻子,鼻尖很长,高高的,之后露出一块额头,额头湿漉漉地满是水迹,嘴唇也露了出来,之后紧跟着是眼睫毛、眼眶、眼睛打开了、看见了眼珠、下巴、人中,一脚踢开雪,露出下半身,两手一掀,露出上半身,他半坐起来手肘反在背后支撑着自己,慢慢坐直双手抱住头头埋进怀里。他这样一直坐到太阳升上东边山上最高处那棵最高的柏树树梢上才翻身撅着屁股爬起来,没走上沟外的平地,而是顺着他翻滚下来的痕迹往上爬。雪松软,开始融化,伏倒下去的灌木桠反弹回来,挑着些水珠,水珠透明,晶莹剔透。向上爬两步他往下溜一段。如此反复再三,好一阵后他才终于爬上路基,重新坐下。这回他坐在鹅卵石上,双手交叉放在大腿上,眼神呆滞地看着空中使视野里空洞无物,大概在鹅卵石上坐了约半个小时,小山往后一翻,手脚蜷缩成一团,肩膀耸立夹住两耳一头滚进轨道里,往前摆腿坐他又坐到了枕木上。阳光刺目,一根一根针似的扎入皮肤:脸、脖子、耳朵或手背上的。雪已经化了一大半,透过雪能看到枕木隐约的黑色。铁轨顶沿从雪里冒出来,远处机器的响声已经不再在洞外,而是从隧道深处瓮声瓮气传出来,洞外搭建的几座小帐篷罩着几台电动机,电动机拉动缆绳拉出一堆又一堆的泥土碎石,钢精一捆捆送进去,电动机由一台发电机发电带动。中午时分,许多小孩来到铁路上,尖叫着一捧一捧地捞雪,一些将它们装进各种容器,准备带走,一些就地把雪弄成各种形状的小动物或者小物件,顺着铁轨一一摆设,有的分成几波相互砸雪球,干雪仗,一个小女孩撒手将一块雪球重重地砸在了小山身上,小山这才站起来,扭头看看天,又扭头看看不远处的山坡,山坡上的雪比这里厚,显得更白,十分平整没有任何人或动物或别的什么破坏,拍拍胸口离开枕木,跨过钢轨,走下路基往屋子走来。他走到门口,没抬脚进门,而是站在屋外。他的头发全湿了,水从头发里渗出,汇成一条条细小的水流滚下额头和后脑勺,滴落在肩上,他衣服上的薄冰也开始融化成一滴一滴水往下流,他偏着脑袋两眼无神呆若木鸡地看着我。
卷好铺盖,用绳子捆牢,搭到我肩上,小山扛上折叠好的钢丝床,跟着我出了门,左拐走过第二间房,走过第一间房,刘老头坐在门槛上,微微抬高脑袋眯缝着眼看着我们,阳光明晃晃地射在他脸上,看看我们他低下头,用小木棍擦掉门槛上的一块木屑,又抬头看着我们,我们没理他,我们左拐走上搭在水沟上的石板,爬上路基,走进轨道,一步踩一根枕木往隧道的相反方向走去。工地成了又一个卖点,但是到工地上叫卖的人不多:稀稀拉拉几个人,他们把篮子吊在胸前、扛在肩上,有的还两手把住篮子,顶在头上,篮子里装的不过是些鸡蛋、腊肠、腊肉,要不就是一些蔬菜如韭菜、大葱、大蒜、土豆、咸菜,还有花生、白酒、啤酒,几乎没平常叫卖的瓜子、可乐、矿泉水,更不用说牛肉干、开心果、杨梅之类,影子一样来来回回低声叫卖。工人只顾干自己的活,机器开得震天响,很少搭理他们,只在闲着或必要时才跟小贩唠叨两句。小山走在我前边,我跟在他后边,他走一步我走一步,他后脚刚离开那根枕木,我前脚就踩到那根枕木上,快要走到山谷里铁路开始转弯的地方时,小山突然停下,把钢丝床往地上一扔,钢丝床弹跳几下,从枕木上弹过钢轨,落到鹅卵石上,左肩一斜,甩掉挂在上边的大包,二话不说,转身疯了似的撒开两腿往回跑去,他跑得快,下脚也狠,在枕木上踏出一串接着一串的嚓嚓声。铁路上,雪快要化尽了,只有很少的雪还堆在鹅卵石上,枕木给雪水一浸,颜色湿润起来跟刚出窖的煤炭一样黑,钢轨呈青灰色,青灰色中又或多或少夹杂着钢铁特有的锃亮。我望着小山,一些视线越过小山头顶,看见了远处站台、第七间房那女孩曾经爬上去坐在着朝下照相的山坡,看见了更远处的隧道,目光又折回来,全部集中在小山背上跟着他,小山跃出铁轨,跳下路基,蹦到水沟上的石板上,右转跑过去给屋子遮挡不见了。那排屋子现在大多空荡了,第七间房空了,第六间房空得更早,第五间房没了垃圾,第四间房也一个样,我和小山也空出了第三间房,只有刘老头一个人住在里边,而他的堂弟只是偶尔在那里住住,比如没钱的时候,比如想刘老头请他喝点酒的时候。没一会儿,一个人影手捏一根棍子,棍子很粗,不下于我的胳膊,却只有一尺来长,从刚才小山给屋子遮挡不见那拐角处冲出来,跑上石板,冲上路基,跳进轨道里脚踏枕木,两只脚板迅速地前后交替翻动,一股气冲到我面前,半蹲着身子,驼着背,弓腰双手杵在膝盖上,泛着白眼嘴唇微微张开,肩头不停地耸动,鼻孔和喉咙一齐一个劲儿地哼气。等气稍稍顺过来,小山仇恨地说,我把它砸碎了。我摇摇头。我一棍子就把它砸碎了。我摇摇头。老子一棍子把它砸了个稀巴烂!我依然摇摇头。哗啦一声脱落下来雪崩似的掉了一地。我无奈地又摇摇头。娘的,他一把将棍子砸在地上,是根桃木棍子,上边满是桃树树干上那种巴痕,弹性比刚才的钢丝床好很多,一下子弹跳起来落到路基外的草丛里,老子砸烂了她的玻璃。我把头一歪,我的脖子伸得老长,惊讶地看着他,伸出半截舌头,我的舌尖很细,血色很好,鲜艳色的红,上边长着很多小颗粒,颗粒周围稍白而顶端快要渗出血似的。哗啦,掉了一地,要是谁踩上去,非划掉他半只脚不可。我摇摇头。小山弯身一手抓钢丝床,另一只手抓挎包,分别往肩后一甩,一步从我面前跨过摇摇摆摆大踏步朝前走去。走快点,小山说,我们得在天黑之前走出这个山谷,在春节之前找个合适的地儿住下来,办好货,弄好篮子,那时过往火车的次数最多,车上的人也最多,铁路两边也最最拥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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