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珊
儿子比我高了。
一天,我看他打蔫儿,就习惯地摸摸他的头。他猛地一偏脑袋,表示不喜欢这样的爱抚。但我已在这一瞬的触摸中,知道他在发烧。
“病了。”我说。
“噢,这感觉就是病了?我还以为我是睡觉少了呢。妈妈,我该吃点什么药?”他问。孩子一向很少患病,居然连得病的滋味都忘了。我刚想到家里专储药品的柜里找体温表,突然怔住。因为我当过许多年的医生,孩子有病,一般都是自己在家就治了,他几乎没有去过医院。
“你都这么大了,你得学会生病。”我说。
“生病还得学吗?我这不是已经病了吗?”他大吃一惊。
“我的意思是你必须学会生病以后怎么办。”我说。
“我早就知道生病以后该怎么办。找你。”他成竹在胸。
“假如我不在呢?”
“那我就打电话找你。”
“假如……你最后还是找不到我呢?”
“那我就……就找爸爸。”也许这样逼问一个生病的孩子是一种残忍。但我知道总有一天他必须独立面对疾病。既然我是母亲,就应该及早教会他生病。
“假如你最终也找不到你爸爸呢?”
“那我就忍着。你们反正回家。”儿子说。
“有些病是不能忍的,早一分钟是一分钟。得了病以后最应该做的事是上医院。”
“妈妈,你的意思是让我今天独自去医院看病?”他说。虽然在病中,孩子依然反应敏捷。
“正是。”我咬着牙说,生怕自己会改变主意。
“那好吧……”他抚着脑门说,不知是虚弱还是思考。
“你到外面去打的,然后到××医院。先挂号,记住,要买一本……”我说。
“什么本?”他不解。
“就是病历本。然后到内科,先到分号台,护士让你到几号诊室你就到几号,坐在门口等。查体温的时候不要把人家的体温表打碎。叫你化验你就到化验室去,要先划价,后交费。等化验结果的时候,要竖起耳朵,不要叫到你的名字没听清……”我喋喋不休地指教着。
“妈妈,你不要说了。”儿子沙哑着嗓子说。我的心立刻软了。是啊,孩子毕竟是孩子,而且是病中的孩子。我拉起他滚烫的手说:“妈妈这就领着你上医院。”
他挣开来,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要去找一枝笔,把你说的这个过程记下来,我好照着办。”
儿子摇摇晃晃地走了。从他刚出门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后悔。我想我—定是世上最狠心的母亲,在孩子有病的时候,不但不帮助他,还给他雪上加霜。我就是想锻炼他,也该领着他一道去,一路上指指点点,让他先有个印象,以后再按图索骥。虽说很可能留不下记忆的痕迹,但来日方长,又何必在意这病中的分分秒秒。
时间缓慢地流动着,像沙漏里的沙坠入我忐忑不安的心房。两个小时过去了,儿子还没有回来。我虽然知道医院是一个缓慢的地方,心还是疼痛地收缩一团。
虽然我几乎可以毫无疑问地判定儿子患的只是普通的感冒,但我还是深深地谴责自己。假如事情重来一遍,我再也不教他独自去看病。万一他以后遇到独自生病的时候,一切再说吧,我只要这一刻他在我身边!
终于,走廊上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只是较平日有些拖沓。我开了门,倚在门上。
“我已经学会了看病。打了退烧针,现在我已经好多了。这真是件挺麻烦的事。不过,也没有什么。”儿子骄傲地宣布,又补充说:“你让我记的那张纸条,有的地方顺序不对。”
我看着他,勇气又渐渐回到心里。我知道自己将要不断地磨炼他,在这个过程中,也磨炼自己。
孩子,不要埋怨我在你生病时的冷漠。总有一天,你要离我远去,独自面对包括生病在内的许多苦难。我预先能帮助你的,就是向你口授一张路线图。它也许不那么准确,但聊胜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