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刘勉钰,男,1936年11月生,南昌大学历史系教授,原系主任;中国中共党史人物研究会理事,江西省党史学会副会长,著名党史专家。著有《曾山传》(与苏多寿合著)、《陈奇涵传》、《中央苏区三年游击战争史》等专著和教材20部,发表论文140多篇。1992年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
今年9月11日(农历八月十三日),是江西省老省长方志纯诞辰100周年。他从青年时代起,就追随堂兄方志敏投身革命,长达70年之久。他对中国人民的革命事业和江西人民的幸福安康,做出了重要贡献。他所走过的革命道路艰难曲折,很多真实的故事鲜为人知。他在新疆监狱的斗争经历就是一例。笔者因接受撰写《方志纯传》的任务,查阅了许多档案材料,访问了不少老同志和知情人,阅读了方方面面的回忆录和专家、学者的研究文章,因而对方志纯在新疆监狱斗争的来龙去脉比较了解,特撰此文,以表对方志纯同志的缅怀之情。
奉命回国,被滞留在新疆
1941年1月,方志纯结束了在莫斯科共产国际党校三年的学习生活,奉命回国参加抗日战争。临行前,方志纯和马明方、张子意等同志前往拜会共产国际总书记季米特洛夫,季米特洛夫说:“现在,国内需要你们回去。根据国际反法西斯战争的情况和中国抗日战争的情况,共产国际决定,你们这一批中国同志立即回国去。”方志纯等表示:“我们是战士,希望早日投入战场。”季米特洛夫对方志纯的表态很满意,接着,他又说:“同志们回去后的主要任务是搞武装斗争。但是,作为一个共产党员,不仅要有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和敌人搏斗的本领,而且要有在监狱里、在法庭上和敌人作斗争的本领,战场上确实考验人,监狱里也同样考验人啊!”季米特洛夫的这番话,意味深长,方志纯一直牢记在心。
1941年2月,方志纯等一行20多人途经哈萨克斯坦的阿拉木图进入国境,到达迪化(乌鲁木齐),住在八路军驻新疆办事处的羊毛湖招待所。中共驻新疆代表陈潭秋立即来看望大家。他热情地说:“同志们路上辛苦了。共产国际来了电报,说你们要回来。我们热烈欢迎!”然后又严肃地说:“目前情况比较复杂。你们暂时还不能回延安,要继续留在这里学习。”新疆地方军阀盛世才掌权以后,在新疆推行了进步的“六大政策”,即“反帝、亲苏、民平(民族平等)、清廉、和平、建设”。面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他不同意国民党“攘外必先安内”政策,提出了“七项救国纲领”,与中国共产党的抗日救国主张相近,中共决定在新疆建立与扩大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苏联也希望中共和盛世才建立合作关系。1937年4月底,在苏联的斡旋下,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余部400余人在李先念、李卓然、程世才等率领下,抵达新疆东部门户星星峡,并进驻迪化。10月,八路军驻新疆办事处在迪化成立,表明中共与盛世才的统战关系正式建立。陈云、邓发、陈潭秋先后担任中共中央驻新代表。
应盛世才之邀,中共派出近百名干部到新疆帮助盛世才政府工作,新疆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得到巩固和发展。中共在新疆的工作任务是:帮助盛世才执行六大政策,巩固政权,保证国际交通运输线的畅通,推动新疆社会前进,发展新疆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支援抗战。如毛泽民担任新疆财政厅厅长后,采取发展经济,增加收入,开源节流,保证支出,量入为出,收支平衡的方针,建立健全财政预算制度,仅仅一年,新疆的财政收支就达到了基本平衡,使新疆一度出现了金融稳定,市场繁荣的景象。当时在新疆工作的中共党员对新疆的建设和支援全国抗战做出了很大贡献。
陈潭秋在谈到目前形势时强调指出,随着国民党顽固派发动第二次反共高潮,盛世才已经发生动摇。例如毛泽民原来是新疆执掌财权的财政厅长,现在被调到民政厅。林基路由新疆学院调到南疆一个边远的县里去工作。他说:“盛世才就其本质来说,是个军阀;就其思想来说,是个土皇帝;就其行为来说,是个狼种猪——又蠢又狠。我们不能对他抱任何幻想,要提高警惕。”
不久,党中央来了电报,指示从苏联回来的同志要在新疆“耐心等待”。于是,在陈潭秋的具体指导下,滞留在新疆的全体同志成立了学习委员会,学习哲学、政治经济学、联共(布)党史等书。每天坚持学习八小时。他们在课余时间开荒种菜,有时利用假日,打黄羊、野猪,改善生活。
1942年春,延安开展整风运动。陈潭秋根据党中央的整风指示,组织驻疆全体党员进行整风学习。整风的领导机构是由七人组成的学委会,陈潭秋为学委会主任,张子意为副主任,方志纯是委员之一。
在整风学习中,坚持摆事实,讲道理,以理服人,达到既弄清思想,又团结同志的目的。根据新疆形势的急剧变化,陈潭秋补充了一篇共产党员的气节问题的材料,“来加强党员的立场与气节,以便应付可能的事件”。他号召大家做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和“士可杀而志不可夺”。在陈潭秋、毛泽民等领导下,在新疆的中共人员整风学习取到了良好的效果。
风云突变,被捕进入监狱
1942年,在国际国内错综复杂的斗争形势下,新疆风云突变,原来亲苏联共的盛世才走向反苏反共。这时,苏德战争正如火如荼,德军150万人侵入苏联的大部国土,准备进攻莫斯科。英美方面,已开辟了第二战场,而蒋介石又有英美支持。盛世才以为苏联要完了,共产党不行了。于是,他的反共活动趋向公开。1942年7月30日,新疆督署大厅挂起了国民党党旗。8月29日,蒋介石派宋美龄、朱绍良前往迪化见盛世才,以八大要职(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新疆省党部主任委员、新疆边防督办、新疆省政府主席、第八战区副司令长官、中央军校第九分校主任等)相许,极力拉拢盛世才。盛世才撕下了亲苏联共的假面具,背信弃义,制造了一个所谓“共产党人阴谋暴动案”,作为投靠蒋介石的见面礼。
1942年9月17日,盛世才以“盛督办请你们谈话”为名,派特务将陈潭秋、毛泽民等5名主要干部软禁起来。接着,“又把中共在新疆的所有人员(包括被盛世才邀请在新疆帮助六大政策工作的、残废休养人员、留苏回来暂住新疆的)160余人全部逮捕,直至1946年6月10日始获释”。在将近4年的时间里,前半年是软禁,可以看书读报,可以开会、学习。中共党人利用这一条件,继续坚持整风学习和气节教育,从1943年2月7日起,则全部被打入监牢。9月27日,蒋盛勾结,将陈潭秋、毛泽民、林基路3人秘密杀害。
陈潭秋对盛世才的阴谋早有预料。他曾多次打电报请示党中央,计划分三批撤走中共在新疆的人员,他自己最后走。但没有料到盛世才下手这样快。当盛世才的卫士长带着特务来“请谈话”时,陈潭秋知道来者不善。他借口上厕所,动作迅速地从衣兜里拿出一个小本子,交给其助手吉合,并悄声说:“你把它交给刘平同志(张子意的代名),并转告他,由他接替我的工作。另外,你要设法跟共产国际联系,把这里的情况报告党中央。”
毛泽民和方志纯是老相识、是闽赣苏区的老战友。毛泽民在苏联治病时,方志纯在共产国际党校学习,两人同住一个房间,友谊笃深。在新疆政治风云变幻时,毛泽民和方志纯曾促膝长谈。他们一起回忆在闽赣苏区同生死、共命运的难忘岁月。毛泽民握着方志纯的手,深情地说:“为革命,你家牺牲了志敏,兄弟好几个。我家牺牲了泽覃、嫂嫂和妹妹。我们一定要记住这深仇大恨,一定要对得起死去的烈士。”最后,毛泽民郑重地嘱托方志纯:“盛世才是不会放过我的,如果你今后有机会回延安,请转告毛泽东同志,我毛泽民无愧为一个中国共产党党员,无愧是毛泽东的弟弟,无愧是毛泽覃的哥哥……”
方志纯等人是在1943年4月11日正式入狱的。那天,盛世才调动了1个营的兵力,包围了马明方、张子意、方志纯、楼曼文等几十名中共干部的软禁地——八户梁。暴徒们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堵住前后走廊和两头巷口,然后,按一个个房间,用武力将他们逮捕,用粗麻绳捆绑后押上汽车。那时,方志纯和张子意被软禁在八户梁后院的一幢平房里。忽然,陈九柯同志跑来报告说“王佑同志,快,敌人抓人来了!”又说:“好像家属和伤病员没抓。”方志纯毫不犹豫地指示他说:“你快去,到前院去,叫妇女、小孩、伤残人员和他们闹,拖延他们的时间,多争取一分钟也好!”陈九柯走后,方志纯便同张子意商量,认为盛世才对中共人员采取“分割包围”,想“分而治之”。我们100多人被分成了五坨。张子意同意这一看法。方志纯主动对张子意提出:“我们几个学委会委员也需要分开做工作,我身体好,我进监狱去。你有病,留下来同家属、伤残人员在一起……”张子意不同意,但没有时间商量了,敌人进了房间,把方志纯捆绑着塞进第四监狱的一个大号子里。与此同时,马明方、刘护平、吉合、张东月等共35人也一起抓进了第一监狱。
联络同志,开展绝食斗争
同志们入狱后,经过酝酿,秘密地选出张子意、马明方、方志纯、李何、谢良为新的学习委员会委员。学委会是特殊情况下相似于党组织的特殊组织,是团结难友、同敌人进行毫不妥协斗争的战斗堡垒,也是组织内部学习、开展互相帮助的领导核心。
被捕以后,方志纯考虑的问题是:怎么开展狱中斗争?怎么面对敌人的严刑拷打、威胁利诱?怎么在法庭上和敌人斗争?由于牢中看守严,法令多,厕所门上都贴有狱中规则,大家难以联络。盛世才为了防止中共人员的联系,初进监狱时中共人员的押号互相隔离,外出时要蒙头,甚至看病,上厕所都要蒙头。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和同志们取得联系,便成为首要的问题。长此下去是不行的。两个月后,方志纯首先和老侦察员、长征干部刘护平联络上了。在一天放风时,刘护平向方志纯的房间突然扔进一个纸团,说厕所墙壁上两块砖头间有个小缝,可以作为联络地点。方志纯到实地去一看,果然有个小缝,虽然很肮脏,但可以放纸条,而且不显眼,于是决定使用它作为联络点。他们规定每天只放一个号子的纸条,为防万一,写纸条时不用真名和化名,而用代号绰号。如“平安”是代表“延安”;“大哥”是指“党中央”;“老割”代表“国民党”;“草人”是指“蒋介石”等等。
而与监狱外的联系,主要是通过到“养病室”看病的机会以及盛世才抓的“工犯”来通风报信。在盛世才的监狱中有许多“工犯”,是从“犯人”中提出做工的,从打扫卫生、送饭以至监狱当局某些来往文件的缮写誊抄等,均由“工犯”担任,他们大多是无辜受害的群众,其中不少人对共产党人的处境表示同情,中共人员就争取一些“工犯”递送信件、传达消息,搞通信联络。
不久,监狱内外的联系都沟通了。后来,时间长了,同志们和敌人斗争的手段也高明了,联络的方法也多了。有时利用工犯传送消息,有时利用送东西的机会夹带情报,有时利用暗语,有时利用密写,甚至还用英文字母编成密码。这些狱中通信的内容,有写对时局看法的,有写狱中动态的,有探讨对敌斗争策略的,有写建议的,有表决心的,甚至有写抒情诗歌的,按组织规定,阅后即毁。后来,方志纯代表狱中党支部总结了狱中同志建立联系的方法和手段:各狱的同志多半是利用厕所里、各地最脏的地方及散步场所作为交通站,利用每天早晚放风及上午散步的时间去取信件。收发信件均规定有符号表示。
狱内外打通以后,方志纯和张子意、马明方等几个学委会委员,决定开展统一行动和绝食斗争。
1943年7月1日,为纪念党的生日,监狱内各个号子分别开座谈会,进行党史、党的传统教育。同时,又向盛世才反动当局递交了抗议信。信中提了四条要求:1.抗议非法逮捕;2.要求无罪释放;3.集体送回延安;4.改善生活待遇。狱中斗争的总口号是“百子一条心”——要坐牢一起坐,要释放一起走。但是,敌人不予理会,而且实行报复,规定每天吃两餐,每人只有一块掺了沙子的高粱馍馍,甚至连水都减少了供应。
为了打击敌人的反动气焰,学委会号召大家做好准备,开展绝食斗争。第一次联合绝食斗争是1943年10月5日在男牢开始的。难友们提出了无条件释放、集体送回延安、允许看书看报、有病的要送医院治、改善生活待遇等正义要求。男牢绝食第三天,盛世才沉不住气了。他答应给有病的治病和改善伙食,其他条件,可以慢慢商量。斗争取得了局部胜利。
1944年,国际形势又发生了重大变化。苏联红军取得斯大林格勒保卫战的胜利后,接着就举行了战略上的反攻,胜利在望。善于投机钻营的盛世才,又想改换门庭,并在新疆大肆逮捕国民党人,此举激怒了蒋介石。是年8月底,蒋介石把盛世才调到重庆作“农林部长”。紧接着,就派了其亲信吴忠信来新疆任省政府主席。蒋盛特务互相勾结,狼狈为奸,对狱中难友进行更加疯狂的迫害:轻则捆打,重则吊打,连掺沙的馍馍也不给吃饱;缩短放风时间,进一步限制难友们的自由。为了打击吴忠信的猖狂气焰,1945年3月15日又进行了第二次绝食斗争。学委会派出三名代表与敌人谈判,难友们的要求是:“1.宣布对我们无罪释放,送回延安;2.白天不准锁号子门,允许我们在院内自由活动;3.将病号及时送医院治疗;4.改善生活待遇。”绝食的第四天,敌人强迫难友们用牛奶灌肠,这样可以维持几天生命,但却激起了难友们更大的反抗。敌人无计可施,只得与我们谈判。经过谈判,敌人表示对“送回延安”这一条不能作主,其他条件都基本答应,第二次绝食斗争又取得了胜利。
1945年8月12日,学委会又领导了第三次绝食斗争,提出的要求更为集中:“全体无条件释放回延安。”全体而不是个别,无条件而不是有条件,送回延安而不是其他地方。其起因是敌人把吉合、白大方等一批同志提去审讯,严刑拷打,逼迫写自首书和脱党声明,大家纷纷要求开展绝食斗争。由于同志们坐牢已经三年,身体都很虚弱,这次绝食斗争比前两次更为艰难。绝食时,100多人都不声不响地躺在各自号子里的炕上,不吃任何东西,整个监狱静悄悄的。坚持到第五天,大家已处于昏迷状态,神情麻木了。到第六天时,呼吸越来越弱,有的已经昏死过去了,但大家只有一个信念:坚持到最后一分钟。在共产党人的钢铁意志面前,敌人屈服了。第六天傍晚,除了“全体无条件集体释放回延安”这一条要继续谈判外,敌人对其他条件都答应了。各个号子的门都打开了,斗争取得了胜利。这一次联合绝食斗争,沉重地打击了敌人在狱内的统治秩序,显示了“百子一条心”的强大威力,使那些穷凶极恶的看守员与监狱长垂头丧气,胆战心惊。新疆省警务处长胡国振在给吴忠信的《呈报新疆监狱犯人绝食经过情形》中,无可奈何地说:“该犯等不遂所期,即全体绝食,以为要挟。惟查此批押犯计多人为十八集团军的中共分子,素性刁顽,平日在狱中分开小组会议,高唱国际歌,并要求发还马列书籍,无理滋事已非一次。长此羁押,恐非善策。拟请移交省党部施行感化,或由省党部派员驻狱,担任训诲纠正思想,管教兼施,籍收实效……”
在新疆监狱里,为了团结同志,共同对敌,方志纯和学委会做了很多思想工作,难友互相关心,互相照顾,涌现了许多感人肺腑的动人事迹。其中,特别令人感动的是,老红军谢良等5位残废军人给狱中送食物的事。他们5个人只有8只眼睛,5条腿,1946年春节后,敌人将他们赶出监狱,收容在迪化市贫民救济院里。为了给狱中同志送点食物,他们在桥头摆摊子,卖香烟,起早贪黑,含辛茹苦,积攒了一点钱,买了300斤驴肉,几十个羊头,300多斤炒面,用报纸一份一份包好,送进监狱,让同志们过一个“五一节”。透过节日礼物,大家热泪纵横。方志纯受狱中党组织和大家委托,给谢良等残废同志写了一封感谢信:“你们在贫民救济院生活十分艰难的条件下,保持了革命者英勇顽强的斗争精神;恶劣的环境和生理上的困难,并没有把你们的斗争意志压倒;相反,你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从物质上,精神上来支援狱中的难友,你们这种高度的阶级友爱和集体主义精神,是我们全体同志学习的榜样。在这里,我代表狱中全体同志向你们致以衷心的感谢,并致以崇高的敬意!王佑1946年5月5日于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