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书玲
北方冬天的早晨,凛风携着雪花在空中狂飞,落到人脸上刀刺般疼痛。遇到这样的天气,人们懒在被窝里不愿起床,暖烘烘的被窝恋着人多呆一分钟就幸福一分钟。
高健就没这福,他早早从热被窝里爬起来。一年四季他都要早起,在没上岗之前,到街上巡视一遍。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妻子金媛打开窗帘向外张望,外面已白茫茫一片,就说:“这么大雪,你就别去了。”“那怎么行。”高健一面说着,衣服就穿好了。金媛说:“怎么不行,又不是谁让你去的,还不是你自己的事,这样的天气不去,还能影响你当劳模。”高健说:“你胡说什么,我每天早起出去巡街难道是为了当劳模?要是为了当这个,这些年,我能当上一千回了。”金媛说:“就你傻乎乎的。我给你做点热乎的吃了再走。”金媛坐起来要穿衣服。高健立即把金媛按到被窝里说:“不用了。时间还早,你还能睡一阵子。”金媛说:“这冰天雪地的你可要多加小心。”
高健走到床前,为妻子掖掖被角,走出屋子。轻轻关上门,把摩托车推出巷子发动,那摩托就噗哧噗哧直打喷嚏。没办法高健只好为摩托热身,推了好长一段路才打着火,用袖子抹了一下座便跨上去,一给油门,那摩托就载着他隐没在风雪中……
街上有了喧嚣,风雪停了。路面很快形成一面光滑的镜子,行人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熟人相见,也不敢多看几眼,勉强招呼一下,心思就又转到绷直的腿肚和持不住的脚下了。
交警六中队的门口,干警们正忙着铲除路面的积雪。肖义在岗上指挥过往的车辆。路边左侧广告牌下,罗龙、罗虎俩兄弟向肖义摆手,示意让肖义过去。肖义把李宏叫过来替他。
罗虎说:“肖义你不够意思,高健回来了你也不跟我们打声招呼。咱哥们儿也好表示表示,别让人家认为我们不懂道上的规矩。”
肖义说:”高健回来了?我都不知道,怎么通知你们,怎么,车被他扣了?”肖义有些吃惊地问。
罗龙说:“前天在大岭山坡上遇到的。人家见车上是重载也就放行了。但听司机说,他口气很严厉,如果不及时补办全部手续,下次无论轻载重载都很难逃脱了。”罗龙样子有些沮丧地看着肖义。罗虎说:“是不是给咱留个空,看咱明不明步吧?今中午你把他约出来,到你的‘白天鹅搓一顿,再给他配两个,我不信他不给面子。”肖义说,“想让他上那种地方开什么玩笑,整死他都不会去。平时咱就没少议论,高队是不是阳萎?他不仅不找女人,麻将桌也不沾边儿,反正他这个人和别人不一样。”罗义说:“人家是劳模嘛。要立贞节牌坊没点戒律还行?”罗虎说:“他妈的,他有戒律了,咱哥们咋办?不行就教训教训他,否则他不知道咱哥们儿的脾气。”“不行。”肖义赶忙说。
肖义知道罗氏哥俩下手黑,万一出了事大家都不好说。“这样吧,先别急,等我先和他透个话,看他的态度如何再做打算。”肖义对两位做了这样的表示。罗虎说:”这事儿最好你把他摆平了,用多少钱吱一声。”肖义摆手道:”这事就不用你管了。”罗家兄弟钻进自家小轿车里走了,肖义走回岗上。周队早看到他和罗家兄弟站在路边聊了很久,没说什么,都知道肖义和罗家二兄弟是拜把子兄弟,罗家兄弟在这一带也很出名。罗龙女人成堆,不计其数;罗虎打架高手,前几天就把当地派出所所长的儿子给砍了,住进医院。虽说罗虎付了医疗费,但这事要是放到别人身上,所长准把他扣起来扔进大院里让他蹲个够。可罗虎像没事人一样。因为所长知道,抓不抓罗虎都一样,你前脚抓了,后脚人家就走了出来。一不管用,二又得罪了当检察官的罗世权。谁都知道罗家兄弟的所做所为都是仗着他叔叔的势力。官场上的一些人也都睁只眼闭只眼的不想多管。上个月哥俩听说东山出了一种矿石很是抢手,就到东山走了一趟,生生把货源绐垄断了,从肖义手里弄了两台走私车,低价买来,高价卖掉,俩兄弟狠挣了一笔。有了叔叔的靠山,哥俩有点专横跋扈,不可一世。没事就带六中队的其他队员出入酒店,舞厅,瞧机会也请局级领导吃饭,就说看在叔辈的份上给晚辈面子。吃得满面红润的长辈们,时而也会教训一两句说:“你们兄弟俩以后不要总惹麻烦,给你叔叔省点心。”俩兄弟就会异口同声地说:“长辈教训的对,以后我们知道怎么做。”这就对了,听说你们搞运输,这就不错嘛,干点正当的事我们都支持。又有了长辈的支持,绐足了哥俩的面子,于是哥俩如鱼得水,开着黑车跑运输,没有哪个干警敢去阻拦。正值俩兄弟财运旺盛之季,高队回来巡逻时开了先例截了他们的车,这使兄弟俩大为不悦。高健的为人兄弟俩也有过耳闻,但以前不养车不与巡警打交道,也就不在意,当俩兄弟想拉关系时,高队就被派去济南学习去了。俩兄弟就一直没有与高队正面接触。遇上一个对工作忠于职守,一心不二的警察,罗虎倒不在乎,就因为高健也是肖义的朋友,无论怎样,也得先让肖义知道。
高健巡察回来,到大队部对过的早点摊上喝了碗热粥,急忙来到副大队长办公室汇报情况,副大队长陆一平刚到办公室,见到高健说,今儿冷吧?一早上又遛了一圈?怎么样?二段路口出了点情况,交通岗台被撞坏了。可能是外地车撞的,昨晚的风雪挺大。高健一边回答,一边摘掉皮手套和棉帽子,热气在头顶上蒸腾。陆一平示意高健坐下,把刚泡好的茶水递过去。高健接过来喝了两口。陆一平拿起电话,派人下去修复岗台。又放下电话对高健说:“明天是星期天,星期一你就到六中队上班,准备让你和六中队的周仁换一下,这也是班子研究决定的。那得警员素质差,你过去了能够带动他们,你有什么意见吗?”高健觉得突然,但表示服从分配。陆一平说:“我看不错,虽说六中队离家远了一点,每天有专车,也省得你今后无论冬夏的起早巡察了。”高健说:“我倒没想过,我家属可能会高兴。”陆一平说:“事儿就这么定了,你去准备准备吧。”高健走出办公室,手机就响了,是六中队的电话。高健刚说个“喂”字,对方就说,高健你不够哥们儿意思,回来了也不和我打个招呼,怎么当劳模就不搭理人了?高健听出是肖义的声音,乐了说,干吗,想我了?对方说,肯定想。那赶明我就到你那上班算了。高健这样说。肖义说,求之不得。高健问,“找我有事吗?”
“没事,想请你吃饭,好长时间没见面了。”
高健说:“有这好事?我得先谢你。我也有好长时间没吃红烧肉了。”
晚上下班后“得月楼”不见不散。肖义知道那厨子做的红烧肉够味,高健最爱吃。
一想到红烧肉就有些馋得慌。也为肖义的这份心而感动。高健把办公桌里的东西整理了一遍,该带走的不该带走的都理得清楚,把钥匙放到桌面上,最后给那盆菊花浇了水。这次个别调动,下面没有人知道,所以高健下午巡察时一切都正常。下班后高健换了便服,告诉金媛说出去有事,吃饭就不要等他了。
肖义、高健来到得月楼,这是本市惟一一家文明酒楼。里面只有站立服务小姐和门口的迎宾小姐,长相都十分标致。服务小姐们除迎宾小姐着红色锦缎旗袍外,其他人皆穿天蓝色短裙,黑色马甲白色衬衫,乍一看她们的装束与这严冬的季节极不协调,但酒楼内温暖如春,进得中来有点宾至如归的感觉,服务小姐笑容可掬,热情有加,引得一包间,落座,清香的茶水随即递上。肖义让高健点菜,高健并不看菜谱,说:“一个红烧肉,一个焖肘子。余下的你来。”肖义知道高健爱吃肉,又点了铁板牛肉和清炖鸡,还有两道青菜。高健说吃不完别浪费。肖义说吃不完兜着走。一阵哈哈大笑后,肖义打开一包中华烟。高健不吸烟,肖义自己抽了起来。
高健问:“中队现在怎么样?以前我可是听说连军、占革他们打麻将,上班的时间都在玩。有没有这回事?”
肖义说:“老兄闲着没事操这份心干嘛,有工夫想想多挣票子才是真的,这年头没钱什么都是白费,只靠这几个工资都不够吃海鲜城的。”
上菜,上酒。
“不说了喝酒喝酒。”肖义给高健倒一杯啤酒。
高健说:“这第一杯酒,我该谢你,干了。”
肖义说:“不,为你归来接风洗尘。”彼此各干一杯。
席间,高健还是想了解一下中队的情况,就说.“肖义,能不能给我讲讲中队的情况?”
“老兄,政府是给你长工资呢,还是要提升你?看你头发都要掉光了,你累不累?你要是觉着精力使不完就帮小弟操点心。”肖义一面说一面拿眼睛瞄高健。
高健说:“你还用我操心,论挣钱,你有了‘白天鹅酒店,私生活你比我潇洒,官场上你有当监察局长的老爸。这些还不够吗?”
“别提了,前些日子,‘不夜城出了人命案子,说都是三陪小姐惹的祸,查封了不少的酒吧、卡拉OK厅,把三陪小姐抓了一些,有的老板也被抓了。我的‘白天鹅也趴窝了,断了财路。”肖义又点了支烟抽着。
高健说:“那你就干点正当生意。”
“可不是,如今我转向了,和弟兄们弄了两台大货跑运输,生意算不错,所以要老兄你帮忙了。”
高健说,“我当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咱自家人养车还用说这些,你又不是养飞机跑航空,养轮船走海线咱没权管。”
肖义听了心中大喜,觉得高健够哥们,就说,再来一瓶。两人就又喝了一瓶。最后高健要买单,肖义哪肯,就说,大哥你干嘛,改天你再付喽。肖义抢着付了账,两人走出“得月楼”。
星期一高健到六中队上班,让肖义吃惊,并埋怨高健没跟通个话。高健说肖义你忘了,打电话的时候就告诉你了。肖义想起了那个电话内容,敢情那是真的。想,高健就是高健,做事就是让你挑不出毛病。这次大队把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调来也怕是来者不善。别的警员为此也面面相觑,心想,既然上头把这块亮牌“挂”到了这里也就明白了用意,各自都该加小心了,并懂得应怎样做了。
肖义虽说请了高健吃了了红烧肉,可心里总觉得没底,因为肖义并没有把实情讲清说透。所以给罗家兄弟回话时说得含混,并透露了高健与周队长调换的事,罗家兄弟心里就有了准备,往后哥俩亲自押车。
第一天来到六中队,高健就对警员们说:“工作是工作,玩是玩,如果工作期间有打麻将的被我发现你们知道会怎么处理的。”警员们就说:“高队长,您来了谁还敢打麻将,借个胆也不敢呢。”
高队说:“知道就好。”
警员们各就各位都到自己的路段去了。
一连几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路上的积雪也很快化光了。过往的车辆省去许多提心吊胆。
高健每天也跟着上岗,不知为什么,他一出现,过往的司机,就都有了另一种提心吊胆。仿佛他是一尊铁面无私的路神。
自从高健来到六中队,肖义就一直心神不定。那日他见高健在岗上,就说,高队你进屋吧,外面有弟兄们用不着你操心了。多少次了,高队不知道肖义为什么总要这样关心他,他隐约感到有些蹊跷和不自然。以往都坚持住了,这次他没有坚持,他躲开了。也巧了,高健刚躲开,就有两辆没有牌号的大货冲了过来,凭经验和直觉,高健立刻感到这两辆车很面熟,并同时想起前些日子自己截过的那两辆车,没错,就是它们。龟儿子还在抢跑哪。高健就到办公室打电话,问车管组前几天有没有两辆五十铃货车补办手续?车管组的人说没有。高健放下电话,想起肖义说的他和朋友合伙养的两辆车,难道就是这两辆?
高健来到肖义面前,严肃地说,说实话,刚才跑过去的那两辆没有牌照的五十铃,是不是你的?肖义说,我没看见,我上厕所刚回来。
高健说,我压根就没有走远,我说过,无论谁的车,跑了今天跑不过明天。肖义见高健态度坚硬,就说了实情。
高健拍了拍肖义的肩头说,老弟,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别怪哥们手下无情了。高健想到了副大队将他调到六中队的真正用意——没错,就是因为两辆黑车。因为这两辆黑车有硬的靠山和背景,无人敢碰,也无人去碰,难道这就是副大队说的六中队有些警员的素质差吗?如今这块硬石要我高健来碰,我能辜负副大队的殷切希望吗?有人说我是警神,难道我能让这句话变成虚假吗?其实我自然够不上警神,但我愿意当这种警神,那么我们的交通事业,就会多些安全,少些事故,多些秩序井然,少些混乱和麻烦。高健打算把这个黑脸包公做到底。
为此肖义却咬牙切齿恨高健了。表面上看不出来。
下路的警员中午不回来吃饭,所以饭厅里显得很冷清,其实人多少都是冷清与否的原因,而是人的心情问题。厨师老李头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以为自己的饭莱不可口,就说,高队,你觉得饭莱不可口吧?明个我改改。高健说,不,很好吃,你忘了,以前有时候我巡察到这的时候赶上饭就吃一顿,我还夸您的手艺呢。这回我到这里来也算我有口福。一席话说得老李头心花怒放。卸去了那种不应有的包袱。
肖义不说话,心里盘算吃完饭告诉罗家兄弟先别出车了。自己毕竟是个警察,弄得太过将会给自己带来麻烦,这身警服可不要因此而弄丢了。父亲也多次警告和提示过自己,为这也该退一步。
吃过饭,肖义主动找高健说:“我一会告诉罗家兄弟别再出车了。让他们补办手续。”
高健乐了,拍了下肖义的肩头,说:“这就对了,我就盼着你这样做,对得起你父亲,对得起这身警服。”
肖义捏着鼻子听完了高健这番话,表面却装做洗耳恭听。没再说什么,却向高健瞟了一眼。
肖义找到罗家兄弟的罗龙,说明了情况,罗龙没说不乐意的话,肖义才如卸重负地轻松了许多。
罗龙把这事告诉了罗虎,罗虎说为什么不让出车?罗龙说,高健那块卡得紧,这回把他调到六中队,和肖义在一起,对我们的黑车是直接威胁。任凭肖义说多少好话,高健就是不买帐。肖义的意思是别把事闹大了,看他的份上等几天再说。
罗虎一脸杀气的说,停一趟就是千儿八百的收入没了,他妈的,姓高的活腻了,不收拾他就不知道咱们哥们的厉害。下午车照出不误,他有他的打法,我们有我们的打法,咱们穿大布衫会亲家走着瞧。
下午,高健依然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肖义在一旁与之闲聊。
忽然两辆无牌照的五十铃箭一般从两人身边飞过。肖义吓了一跳,心说,小兔崽子,说好了不出车,怎么又出了。眼睛看着高健,以为高健会设法去追。高健却像没看见似的依然注视着过往的车辆。肖义有点诧异的不知道高健这是唱的哪支曲?
大约两小时后,那两辆车拉着重载迎面而来,高健示意让他们停车。头车却理也不理反倒加大了油门儿,后车紧随。
肖义似乎显得手足无措,跳上警车似要去追。却见前车略栽了下车身慢慢停住了。后车来了个急刹车险些追前车的尾,肖义正愣神,高健却收了枪。
罗龙罗虎跳下车,见状,就直奔这边远来的高健。肖义看出形势不妙,慌忙钻出车,想去拉高健,罗家兄弟却出拳向高健面门封来。血立即小溪般流出高健的鼻子。高健身魁力伟,又在部队特务连受过训,三拳两脚,罗氏兄弟就都趴在地上。一声刺耳的尖厉口哨后,不知从哪上来一帮人,一下子把高健和肖义围住了。
高健倒在血泊中……
歹徒散了,高健被送进医院。高健颅骨被钝器伤了,流了很多血。肖义只受轻伤。
高健被推进急救室。三十几个小时过去,高健终于睁开了眼睛,妻子金媛泪涌如泉……
半年后,高健出院了,妻子金媛不要他再做警察,高健却坚持又回到了六中队。
罗氏兄弟一伙伤人在逃,至今没有结果。
高健又上岗了。如今他依然在别人还在梦中的时候,起早巡察。日间,依然像一截黑塔,警装严整站在自己的岗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