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素波诗歌

2005-04-29 05:43:53赵素波
诗选刊 2005年10期
关键词:何曾石门小城

赵素波

柏林禅寺

轻薄男女花上五元人民币买了红香点燃,

跪在佛像前祈求得偿夙愿。

如果交易果真如此廉价、便捷,

我也要改一改多疑的坏习惯。

冒着满城柳絮,穿过骚动的集市,

每年四月初八,我也要去往柏林禅寺。

买上大把红香,我将长跪不起,我将

虔诚地祈愿,或许还会哭泣:

给我一个傍晚,让我在西河乡下玉米夹道的

小路上望见早年的那次日落;

给我一张扶手椅,将剩余的日子恬然消磨;

给我一杯酒呵,让死去的亲人能够欢畅地喝。

哦,我知道世人太贪恋,一切皆枉然。

呵,纷扰的年代,鄙陋、迷乱的庆源小城!

在昔日低洼恶臭的骡马市场上,

万佛殿拔地而起,金碧辉煌,像海市蜃楼。

呵,万佛凌空,缄默、自闭、无动于衷!

呵,如果交易果真那么廉价、便捷……

我至今还是个冥顽的怀疑论者,

摇摆而孤苦,距离佛祖却只有三公里。

我曾经用无知的笔墨……

我曾经用无知的笔墨涂染了那么多张纸,

那么多张洁白、柔弱、无辜的纸,不懂得躲避与抗

我曾经千百次徒然地吟咏,吟咏那些

树木、雨水、西番莲花……

(往生今世,它们以不同的幻象摇闪在我们内心)

现在我明白了,我只需沉默,和它们一起,

消融在阑珊暮色里。

我曾经是西河乡下众多贫苦少年中的一个。

从前我迫不及待地迎候着四季、爱恋、梦

想……

现在我只拥有回忆、父亲的亡魂和对永

生的厌弃。

姊妹们,我已在回去的路上。

我决意做消河岸边一个本份的庄稼人,

那里光阴缓慢,静水深流,我们日日能够

相见。

久居于松针

满布的灵山……

久居于松针满布的灵山

像一只细腰蜂,在五彩石上嗡鸣、盘旋

像寂寞僧院里寂寞的头陀,守着

三个寂寞的菩萨,续燃香火

久居于松针满布的灵山

像一块五彩石,任凭细腰蜂嗡鸣、盘旋

像三个寂寞的菩萨,守着寂寞的头陀

守着寂寞的僧院、不太盛的香火

曾经,鄙陋的

庆源小城用它……

曾经,鄙陋的庆源小城用它

仅有的一点美色装点了你的身影——

那春光里的寺庙、古老的石拱桥、

沉闷课堂上飘飞的杨花……

命运挟持你到那里,好造就一张

清白忧郁的脸,好让我的青春癫狂,

好使日后我们共同栽下那株无花果树,

好使它痛苦艰难地生长。

呵,我们曾经怎样围着它哭,围着它笑,

围着它缄默无语,心事茫茫;

我们曾经怎样捡拾、吞咽它过早掉落的

苦果,然后各奔东西!

呵,光阴悄悄流逝,遗忘一点点

销蚀着我们的青春!

然而心灵深处,

永难磨灭的记忆在积存:

那春光里的寺庙,古老的石拱桥,

沉闷课堂上飘飞的杨花、

那张清白忧郁的脸……

不再夹杂一丝怨怼、愁苦、惆怅,

只余脉脉柔情,

在这空虚迷乱的世上,

辉映我日渐衰老的生命。

如今我日日

渴望着神迹……

如今我日日渴望着神迹,

随时做着准备:缓步而行,眼睑低垂。

我相信在哪个黄昏的街角,或者一次

醉酒回家的路上,我会遇到……

我笃信不疑,宁肯错认,闹出笑话,

反正不能像以马忤斯路上的革流巴。

我随时做好准备:或许会突然怔住,

或许就在点燃香烟的一刹那……

当那令人颤栗的时刻来临,

我会收紧火一样燃烧的心,

我会领受和记住每一个细节,

好作为见证,走遍庆源小城——

那里,飞蛾在扑火,鸟雀争抢着

撞向罗网,人们在无花果下饮鸩止渴。

呵,我何曾想过去做什么劝诫者?

呵,除非神迹显现,还有什么能挽救这一

切?

正月初一清早祭父

一年只有一次,隔着冰冻的地面,

恍惚中寒暄、欢笑又哭泣。

旷野多么寂寥!我如此无能,

眼见你陷身在幽暗坟墓里。

照别人的样子我带来这么多纸钱,

照别人的样子我将它们点燃。

呵,我如此轻率地依从了习俗,

未及醒悟,死亡已变成现实。

而昨夜梦中我们还在西河乡下

怒放的月季花前饮酒畅谈——

如若我长睡不起,

死亡如何能断绝我们的牵连?

我也曾想,如若坚信你还在……

呵,我知道卑俗之人不能存奢望,

呵,所有迹象都宣布着你的死讯,

连我也沮丧地跪在这里,摊开祭品……

呵,永远地离去了!呵,我将

只身回返!我将面对怎样的日子?

孤单的母亲,老迈,患着腿疾,

日思夜想,时时感觉你就在她身边。

骊歌

——致杨立伟女士

石门溽热的夏夜,争论着生死、救度、因缘……

直到油尽灯枯,漫长的沉默来临。

那一张青春犹存的脸,平静而坚定,

不再属于众兄妹和鄙陋的庆源小城。

石门溽热的夏夜,争论着生死、救度、因缘……

世界何曾改变?何曾有过一件新事?

那么多的道路,那么多踩踏而去的人……

何曾有过一个亡魂归来,为众生指点迷津?

直到油尽灯枯,漫长的沉默来临。

万物徒然裸露着,总难以相同

的影像进入两颗心——

呵,此刻我只想步出到旷野深处……

那一张青春犹存的脸,平静而坚定——

(往年呵却是迷惘又拘谨,在沉闷的中学课堂上,

被男生们窥觑、爱慕、悄悄地谈论)

像一个玩够的孩子,你突然领悟到要为佛法献身。

不再属于众兄妹和鄙陋的庆源小城,

愿那一支苇叶能渡你过生死汪洋。

我唯有守坐在人间盛宴中,吞咽悲欢,

偶尔像想起什么事,想起一位姑娘。

西河乡下的五个老者

偎依在玉米秸里,几乎要睡着了

那么皱的脸,那么瘦小的身体

那么厚的棉袄,那么油腻

几乎要睡着了啊,有一个还打着喷嚏

谁也不理睬谁,再也没有什么话题

都到了吃饭的时间,没有谁坐起

平静的面容,游丝般的呼吸

去年还是六个,那一个如今在坟墓里

呵,仿佛与这个年代毫无瓜葛了

呵,这老朽的、无动于衷的一群

少年的口哨、婚礼上的流行歌曲

播放减免农业税的喇叭声,都吵不醒他们

睡着了,深深地陷进玉米秸里

那艰辛一生的细节纠杂迷离在梦境中

啊,连自己都记不清了,谁知晓他们的

昔日?可怜的老人,只能相互证实

那么皱的脸,那么瘦小的身体

那么厚的棉袄,那么油腻

他们都曾是夸过海口的小伙子啊

现在都睡着了,有一个还打着喷嚏

石门怅歌(一)

呵,为何一切都渐渐地、无声地远离了我?

在拥挤的旧事物中间,我站立着,

像一只孤独的酒杯,无人啜饮;

像一首舒缓的小夜曲,被遗忘在

黄铜色的琴弦里。

石门寂寥的秋天的午后呵,我一次次地

低语,一次次地穿过佳农市场破损的拱门;

我渴望隐身陋巷,我渴望被刻着蒙古文的

长长的运货卡车拉走,像竹筐里

无数苹果中的一只——

在陌生的乡土,可会有一双饥渴的嘴唇

颤动着,挪近它,将它细细品味?

我知道偿还的日子到了,我必须俯下身去,

呵,我必须等待——我还能歌唱么?

我将从熟稔的景致中返回——我何曾

拥有过它们?——暗红色的柏林寺西墙,

古老的石拱桥,它优雅圆润的弧度,它的皇帝碑

铭,

在那个春天,将它们的幻影同我们的

交融在一起随之又飘散……

那些誓言,街道拐角的标记,广场上的聚会,

那间狭窄零乱的教工宿舍——它曾使我们

短暂地逃离了日子的贫乏,在永生的

伤悲里互相惦念……

可是,我们隐秘的心灵何曾彼此知晓?

多少次你叹息轻轻,扭身看着窗外——

那里绵亘着群山、大海,莽莽森林,把不灭的

梦幻注入忧郁的心田 似乎存在着

另一种生活,异样的芬芳弥漫其中,引诱你

背弃平淡的日子,古老的谚训,

重蹈失望之路。

总是怀着相同的渴望,我们

依偎着,紧紧尾随着时间,目光迷离地

望着天空——令人昏眩的阳光呵!

你离去后我独自拥有着辉煌的星斗,

珍奇的日落,世上绝无仅有的良苑

在外省陡峭的崖顶,我曾指给你,深情地

交付你——可你何曾领受过,如我一样

长久地拥有过它们呵?

石门怅歌(二)

在繁茂的无花果下我同邻居的几个妇

围站着,说起婚嫁之事。

院子里堆满了刚刚收获的玉米,金黄色

玉米,有的还带着红缨穗儿。

孩子们围成一圈,旋转着,嬉闹着,像群

陀螺。

多么丰满、成熟的女人啊!细密的汗珠

浸润她们泛着红晕的脸颊,

细长的织针在指间摆动,闪着银白的

光。

我久久凝视着她们,一丝痛楚沁入骨

髓;

几个少女带着银铃般的笑声跨进门槛,

粉红色的发带在微风中飘卷……

——我还能否爱上她们当中的一个,

怀着疑悸的心,躲闪的、羞怯的眼神?

呵,不再有那样的时辰,永不再有了

我枣花细雨般的青春!

可是,难道一切都不可挽回地错了,只

懊悔去咀嚼、吞咽吗?

在金色华年我做过、尝受过的一切:

热爱、激动、沮丧、重又燃起的希冀、

幸福以及紧随其后的悲哀、奉献和丧

失,

都一无例外地结束了吗?

我必须悔过,在汹涌向前的日子中,

必须像头斗志昂扬的牛挣脱栅栏重新

上场

去博彩,去引得惊叫欢呼吗?

我是被那双宽大的手抛撒出去

偶然落到石崖上的万千种子当中不幸

那粒吗?

多少年来,怀着执拗混沌的梦想渴望着

雨水、土壤、自由自在壮丽地生长、直插

苍穹。

在日日夜夜的冲动和失败中,

你何曾来到我身边,与我一同承受

那不为人知的恐慌和快乐啊?

现在我想到你,像想到

一个冷峻乖戾的神,一个固执的孩子,

一个幽灵,一头冥顽的离去的小兽……

(选自《诗选刊》电子来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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