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之狼

2005-04-29 00:44郭秉忠
广州文艺 2005年11期
关键词:很漂亮儿孙巢穴

郭秉忠

走了好长好长的路——如果这杂草丛生、乱石遍野的荒漠也算路的话。

记不起从哪年哪月开始,它就走在这段路上了。它那身陈旧的毛皮已经失去了昔日的亮泽,远远望去极像蠕动在旷野上的一团烂蒿草,只有在风吹过的时候,才能看出些许生气。尤其是它拖在身后的那条尾巴,斑斑驳驳,缺缺点点,总使人联想起人类中的癞子头,那无毛处的皮被岁月打磨得光光的,深灰中泛着几缕幽幽的青光。

它心不在焉地半眯着眼,以一种流浪汉的神态雄心不疲地注视着荒原,犹犹豫豫,左顾右盼,似乎是在搜寻一个更安全、更温暖的巢穴。抑或是从那草窝树丛里扫瞄出可能暗藏的枪口。估计它又没有进食,那张曾吓死过许多牲灵的大嘴张得很开,有漏洞的牙床间随着行走的震颤不时呼出一两丝腥膻的口气。我们可以看出它的苍老和由于苍老表现出来的无奈,而再看不出它当年浪迹荒原时的那种超凡气度了。

荒原也是一个社会。比如鼠们,便可以长期肆无忌惮地探头探脑,辗转腾挪,与人类共存,仓有余粮,洞有草炕,儿孙绕膝,娇妻卧床。它们大可以剔着牙立在路旁查看人们的行踪,幸福自在得要死要活。比如兔们,便可以无忧无虑地追逐嬉闹,有几把青草便满肚子幸福,再有半截黄萝卜,真真就如上了天堂。比如獾们,比如狐们,比如爬行类们,昆虫类们——风儿在吹,鸟儿在叫,一切都好。

不好的只有它。

我们不知道它是怎么了,只有它心里明白,但它又不说。不会说。它不懂“外语”,无法与鼠、兔、狐獾们交流,只能走那段永远也走不完的路。荒原那种比较好的风,掀动着它脊骨上的苍毛,使它的心随着毛的抖动而抖动,渐渐地,它那还残存一线希望的眼神更加失色了。它开始反省自己,甚至不时地回头凝望身后的荒原,多半是回想曾经路过的那些幸福。

孤独、寂寞、无助伴随着它,寒冷、饥饿、疲倦追逐着它,它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它的那些同类们早已在它背后不远处磨牙霍霍了,极想找一种机遇撕裂它,然后煮来下酒,再蘸些醋蒜,香而且不腻。它不懂这是为什么,它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招惹过它们,甚至曾经在多次捕获猎物时尽管自己肚很空,但还是请同类婶子大娘们先行进食,一个狼能做到这一点很不易,一个有缺点的狼能做到这一点那就难上加难了。而此刻,对同类们的忌恨,它实在找不出其症结所在,究其因恐怕还在那条尾巴。但那毕竟是它自己的啊,不关它狼之事,怎就不能容它呢?当然,它的那点儿文化底蕴,无论如何也进不了人类的那种学者层次,屡想不通。想而不通,不如不想,故只能夹着它那条尾巴,一而再,再而三地继续做它……

那是一个初夏的早晨,风和日丽。它忽然觉得自己眼睛亮了,身上的毛一夜之间郁郁葱葱长势良好了,那条曾令人生厌的尾巴也粗粗大大,豁然亮丽,末稍部甚至还刘海似的吊挂着几缕火红的珍珠毛,时不时地翘起做舞状,全然一个美狼子。它看见:山川秀丽,大道通衢,蛇跑兔窜,莺飞燕叫……谁也不知道,它会不会就此寻觅到一方宜它的水土,从而寻觅到一个温暖的巢穴,从而繁衍出一大批精致的儿孙来。它很高兴,虽然这种高兴为时尚早,但从它那神情,从它那恨不得仰天长啸的忘情之举中,估计荒原就此少了那个走得人心烦的有很多缺点的流浪汉。

果然,那天傍晚,“砰”的一声,已经变得很漂亮的并革除了野性的它轰然倒地了,早在暗中觊觎了它很久的那些同类们,“噢”的一声扑将上去,连撕带咬,顷刻间可怜的它只剩一堆白骨,只有那条曾经是它的丑的标志,也是它美的标志的尾巴,毛烘烘地在荒原尽头摇曳。

多年以后,两个天真的孩子路过荒原,在草丛里掀出了那条依然毛姿不减的尾巴,四目相望,不知所措。

是晚,他们依偎在母亲怀中,弟弟小手抚着那尾巴,问:“这是什么?”

“这是一条尾巴。”妈妈说。

“它很漂亮。”弟弟说。

“是很漂亮。”妈妈像是自语,“如此出众的尾巴恐怕是它送命的原因吧。”

“给姐姐做围脖吧。”弟弟又说。

姐姐坐在书桌旁,手捧两砖厚的《辞海》,大声读:“狼,犬科,哺乳动物,面长,耳立,毛黄色或灰褐色,尾下垂;性残,毛皮可制衣褥。”

……

于是娘仨趁黑把那条尾巴远远地扔进了哈什拉大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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