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坚
乍去闽西探访,就被这块满目葱翠的神奇土地深深打动了。客家文化的丰厚积存,好似一本翻不尽的巨册,惹得心醉神驰,回味无穷。
中国历史上多少次由北而南的人口大迁移,使中原的传统文化得以借助移民这一载体流播南国,绵亘千载。正是这么一部北风南渐的移民史,才将闽西的丹山碧水、淳风美俗同悠远的中原之根紧紧系结,从方言、风俗、地名、称谓到宗谱裔脉,从建筑、服饰、教化到人文心路……当某些文化事项在现今的中原已难寻获的时候,你却往往可从僻处南方的偏远之地觅得其活化石般的缕缕遗痕,大概算是应了先贤所言的“礼失而求诸野”吧。
早已知道印刷术名列先祖首创的四大发明之中,可以往怎么也没成想这印刷术居然还跟闽西牵上了瓜葛。原来,连城县的四堡地区早在明清时期就是国中的四大雕版印刷基地之一,与北京、汉口、许湾齐名,这是我在实地踏访闽西之后才了解到的。当别地的雕版印刷行业渐次衰败之后,四堡竟还火了一阵,其余绪甚至断断续续延至上个世纪的40年代初,恐怕堪为古代印刷文化硕果仅存的惟一遗址了,难怪有人把它称作是“一颗不可再生的中华文化明珠”。
因慕其盛名,我和专治中国文化史的同窗好友老邬怀着强烈的好奇心,专程走访了一趟四堡。那是盛暑的一日,我们在游完连城名胜冠豸山后,不顾天色近暮,仍兴致勃勃地搭车赶往四堡。四堡镇位于县城之北20余公里的丘陵地带,原为长汀辖地,今属连城,镇中心位于雾阁村。其一度繁盛的雕版印刷业,主要集中于雾阁及与其相邻的马屋村。随着人口的增多、村庄规模的扩容,雾阁、马屋两村如今几已连成一体。
在四堡镇政府门口下车后,我们随即走进了坐落在镇政府大院后部的“中华木版雕刻印刷陈列馆”。四堡镇文化站站长邹成斌热情地陪同我们一路参观,并作了详细讲解。从他的解说和陈列展品中获知,四堡的雾阁村居民主要姓邹,其祖源自范阳(在今河北涿州),后徙山东,又辗转南迁,先居福建泰宁,再迁连城四堡,迄今已历20余代,同闽西多数居民的经历一样,属客家这一汉民族的古老民系。近代文化名人邹韬奋、国民党元老邹鲁,先祖皆由雾阁邹氏衍派。在馆内,可以见到原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邹家华同志给四堡镇政府的来函,素笺柔墨,洋溢着脉脉乡情。
中国古代雕版印刷术的发明,肇始于初唐,四堡的印刷业则起步于南宋,发展于明。明成化年间,原籍四堡马屋的马驯,宦游湖广,将汉口等地的印书技术带回了家乡。万历年间,曾任官于浙江的邹学圣辞归故里,在雾阁首开书坊,“镌经史以利后人”。此后,不少本地人效而仿之,四堡的雕版印刷业便日趋兴盛起来,后渐具规模,形成印、销一条龙的发展格局。清乾隆、嘉庆、道光年间,达于鼎盛时期。当时涌现的著名大书坊有雾阁的敬业堂、文海楼、素俭山堂,马屋的万竹楼、林兰堂、五美轩等40多家,普通家庭经营的中小书坊为数更多,盛时印书坊总数达300余家,村中六成居民从事雕版印刷业,可谓“家家开书坊、户户飘书香”。鸦片战争之后,由于商业竞争加剧,四堡刻版大批流失外地,开始由盛趋衰。清末石印版、铅印版技术在上海等地兴起之后,四堡的传统木刻雕版印刷业日益遭受排挤,如夕照残阳渐渐衰落下去。许多书坊纷纷倒闭,仅余几家惨淡经营,勉强维持着。
然而,四堡毕竟有过辉煌的昨天,奉献过一份足以令其自傲、众皆称羡的珍贵历史文化遗产。当年那种书坊林立的文化盛况,何处可寻?一个地方人民的生活与文化事业如此贴近,濡染至深,日积月累,代代相承,国中乡村又有几家?邹韬奋毕生献身于同其四堡先人相似的文化出版事业,恐非偶然吧。
印刷出版,曾经深邃地与四堡人的生活密切相融。邹成斌站长指着展览柜中挂着的一套镶有素色滚边的蓝布衣褂说,这是当年四堡家庭妇女的常用服装,一直保持到解放初期,如今除个别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外,已不再有人穿着了。据说,由于这种装束与周边居民相比显得独一无二,当年四堡人还曾向上级有关部门申请过能否列为少数民族。考虑到连城地区在地理上的闭塞型,在我看来,它倒更像是一种清代遗留下来而别地已然消逝的古装。邹成斌特别提醒我们注意,这种女装的两只袖子都是半截子可脱卸的,用纽扣相接。那是因为当时妇女们日常劳作之外,还须常年料理家中的印刷事务,洗书版、调印墨,都是成天水喇呱叽的活儿,容易弄脏衣袖;加之社会习俗不允妇女随意裸露手臂,所以设计出了这种两截袖服装。干活时脱卸衣袖,干完活赶紧再装配上。看来这种服饰还大有讲究,蕴涵着不小的社会、文化意味哩!
陈列馆中罗列的许多图片、文字和实物资料,反映了四堡印刷史的曲折历程,形象地描述了印刷工艺流程,还能看到大量自民间征集来的木雕刻版、印本,以及人们曾经使用过的切纸刀、刻版刀、压书机、石槽墨缸一类简陋的古代印刷器具,工作人员时而还会给你做一番生动的现场演示,由此不难获得种种直观的专业知识,让人颇开眼界。
参观中我们也注意到,兴盛时期的四堡,所印书籍种类繁多,据粗略估计不下9大类、900余种。主要包括:儿童启蒙类的《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幼学故事琼林》等;经史子集类的《四书》、《诗经》、《书经》、《春秋左传》、《礼记》等;医药类的《医学正宗》、《神农本草》、《黄帝内经》等;小说类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荡寇志》、《西游记》等;戏剧类的《西厢记》、《牡丹亭》等;诗词类的《李白诗》、《杜甫诗》、《唐诗三百首》等;应用类的《家礼广类》、《楹联全新》、《对联大全》等;堪舆、筮卜、星算类的《山洋指迷》、《龙穴扼要》、《四弹子》等,真是五花八门,洋洋大观!
四堡出的书中还有一种一本二书的版本,将《三国演义》、《水浒传》合刊于一,书页中间以墨线分隔为两半,上半部刊《三国》,下半部刊《水浒》。清代的四堡印刷行业内已经开始萌生初步的“版权”意识,每年正月初一,各家书坊均将年内各自新刻印的书籍封面张贴公布,意在宣示“版权所有”,告知其他书坊不得擅自开刻同类书版,只可租印。而且,租印时亦须采行原书坊的堂号、封面、颜色和装订方法,不得另立标记,有的书上甚至还刻有 “本斋藏版,翻刻必究”一类字样。
四堡的书不但印得多,印得精,销路也很可观,其外销已颇具规模,范围广达3省150余县市。运销路线大致有三条:北线经清流,入沙溪,下闽江;或经宁化,入江西南昌、九江,再溯江而上抵汉口、长沙、重庆。西线至长汀,转汀江水路南下广东,复入广西、云南,以至越南北部;行陆路则西入赣南、湖南各地。南线则经连城,下龙岩、漳州、厦门、泉州。这个庞大的书籍运销网络,使四堡在明末清初的全国印书业中崭露头角,成为一方重镇,形成所谓“垄断江南,行销全国,远播海外”的规模效应。
看完陈列馆,邹成斌站长又陪同我们一行在雾阁村的屋舍闾巷间漫步,寻访那些印书坊遗迹。我们发现,不少民居依旧古风盎然,气派不凡,不时犹见字迹秀劲的门额楹联,透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房间、院落都还依稀可辨当年开书坊时的格局,但旧时当作印刷墨缸的石槽,已懒懒地斜倚在院内的一角,被主人随意地移作他用了;昔日放置木版和印本的房间,而今却沦为了散乱堆放农具杂物的柴房,不免使人生出一阵“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感慨。据说,整个四堡地区保存完好的家族式古书坊建筑,迄今仍有100多处,只是文化旅游开发才见起步,大都尚未及妥善保护。当然,保护需要资金,不过,似乎更须有前瞻性的眼光和魄力。
一路走,一路看。不多会儿,天已擦黑,我们一行遂在四堡镇政府对门的一家私人旅店住下。见多识广的店主人陪我们聊天,并为我们特意准备了富有特色的四堡农家菜:红菇炖漾豆腐(光是这个“漾”字可就够诗意的了)、焦芋三角包、山菇。海阔天空,边吃边聊着。从邹成斌和店主人的口中,我们得知,四堡的出名,得感谢一位老外女学者。美国俄勒冈大学专治中国古代印刷史的鲍筠雅教授,曾三次来华从事研究工作,到四堡乡间一住就是半年、仨俩月的,苦心孤诣地实地调查,搜集资料,访问知情者,踏勘每一处书坊遗址,历经数年,最终完成了一部关于四堡木刻雕版印刷业历史的研究专著。四堡这才名声在外,引起外界的关注,也才有了国内外其他学者接踵而至的探访,有了后来陈列馆的建立,当局有关旅游开发的设想,等等。店主人带着自豪的口吻告诉我们,前些年鲍筠雅每次到四堡,都是在他的旅店下榻的。
次日清晨,老邬和我又匆匆赶往距雾阁不远的马屋。此间一如雾阁,民居中也不乏印书坊旧址,从中依然能够感受到往昔弥漫乡间的翰墨气韵。村里的老人们热情地打开先前祠堂的大门,引领我们入内参观。一位老农还主动拿出自家珍藏的古旧医书印本,供我们翻阅。他告诉我们,前时有外国人愿出重金求购,被他婉拒了。他认为,祖先遗留的东西,是不能随便卖掉的。
相传马屋人的祖先从陕西扶风辗转迁来。像历史上南方出现过不少移民建立、沿用祖居地名的侨州侨县那样,马屋人也称其地为“扶风”,以示不忘根本。马屋就号称有“扶风十景”,我们有幸寻访到了其中之一的玉砂桥。玉砂桥坐落在村边,是一座南方常见的典型的风雨廊桥,建于清代。桥下河中央立有一座石砌桥墩,其迎水面砌成尖头船形,便于分水,背面则呈方形,想来应是合于科学原理的。墩上架着几层圆木,纵横排列,以作承重之用。桥身造型美观,建成木构廊亭式,上覆翘角屋顶,可遮风避雨。两侧桥头各列横匾一块,上书“朗朗上行”和“活活回映”。
这座玉砂桥,传闻还跟红军的历史有关。土地革命战争年代,连城、长汀一带属中央苏区辖境,马屋又是区苏维埃政府所在地,乡民加入红军的不少。据说,当年驻扎在此的红九军领导人罗炳辉、谭震林,常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来玉砂桥消闲、散步。在这一带,那个时代的遗迹并不少。一些民房的墙上,至今仍清晰可见红军留下的标语、文字,其中有“当兵就要当红军”、“打土豪分田地”,也有矛头针对从上海“一.二八”抗战前线被迫撤下来的国民党军第十九路军的。这表明,那时尚与十九路军处在敌对状态,为“左”倾统治下阻碍了红军与十九路军联合反蒋这一段史实提供了实证。这类残留至今的红军标语,不仅四堡可见,而且也还散存于培田等村落中。在大力倡导文物保护和红色旅游的今天,对此,理应给予充分的关注。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