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眼睛

2005-04-29 00:44:03李秉宏
海外星云 2005年26期
关键词:白痴念书眼泪

关进白痴间的日子

因为早产之故,造成“先天性视网膜病变”,我眼中的世界,除了亮光之外,其余都是一片模糊。

父母发现我的眼睛有异样后,开始踏上了漫长的就医之旅。“来,乖,不痛哦。”每次到医院,医生为了检查我的眼睛,总是给我点一种让瞳孔放大的扩张滴剂,它所带来的痛苦,我永远也忘不了,就像是万把的针,扎在我的眼球上。要不是妈妈紧紧抱住我,我肯定没办法熬过一次又一次这样的痛苦。

“瞳孔收缩很正常,视神经也很正常,应该只是弱视,戴眼镜矫正,按时滴药水就行了。”那时候,妈妈带着我跑遍全省各大医院的眼科,对我的病情,大多诊断都离不开这样的结论。我戴过的矫正眼镜不下百副,然而不管怎么矫正,我的眼睛始终看不见。

除了眼睛不好之外,我和正常孩子没什么两样,妈妈说,我甚至比一般同龄的孩子更好动,像个永远也不能安静下来的小火车头,整天横冲直撞。然而这样的性格,却让我在漫长的就医过程中,吃了很多苦,并且受到奇怪的对待。

记得有一回去看医生,坐在诊疗椅上的我只安静了一秒钟,便淌着口水,自顾自地玩耍、摇头晃脑起来。

“怎么会流口水呢?芽”医生皱眉,最后他无奈地对妈妈摇摇头,说:“李太太,你儿子的问题可能不是出在眼睛……你儿子是因为智能不好,所以眼睛才会看起来呆滞。”医生望着我嘴角不受控制的两行口水,下了定论。

就这样,我被当作智障儿,给送进了“白痴间”。

我不知道我在里头待了多久,也不知道智能不足所代表的意思,我只知道“白痴间”里有许许多多同样被医生归类为智能不足的人,在我身边又叫又跳。在他们刺耳的尖叫打闹声中,我害怕得不停呼唤妈妈。

就在我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突然有个人冲了进来,一手把我抱起,头也不回地冲出病房。黑暗中,靠着对方身上特殊的茉莉花香味,以及身体的温度,我知道抱着我的不是别人,正是妈妈。我伏在妈妈怀里,号啕大哭。我想,当时如果不是妈妈,我恐怕会一辈子被当成智障儿,永远关在狭小恐怖的牢笼里。

回家的路上,妈妈反复哼着一首好听的儿歌安抚我。长大之后,有一天我问妈妈:“你还记得那首儿歌吗?那次你把我从白痴间里救出来时唱的歌。”妈妈笑着说,那是她自己临时编出来的。

说着说着,妈妈突然哼了起来:秉宏秉宏不要哭,眼泪是珍珠,串串的眼泪,揪痛妈妈的心。秉宏秉宏不要哭,眼泪是珍珠,擦干眼泪,我们要大步走向前方路……

一只看不见的“鬼”

记忆中的童年,我几乎每天都在玩:天气好的时候,我就到外头和同伴一起玩;天气不好时,我就待在家里画图或玩汽车的游戏。

我的童年虽然有一点感伤,但大抵还是快乐的成分居多。

“今天玩什么?”我和邻居小孩什么都玩,只要有光,一切小孩子会玩的游戏,我都吵着要参加。

“捉迷藏,玩不玩?”

“玩,当然玩。”

我虽然很爱玩,却很怕玩这个游戏。因为每次躲起来的时候,我听不见“鬼”的声音,也看不见“鬼”,所以我总是因为搞不清楚游戏进行到哪里,而感到无比寂寞。

比起寂寞,我更害怕被“鬼”抓到,因为一旦被抓到,我就必须当“鬼”。好几次轮到我当“鬼”,当我眯着眼从1数到100时,他们全都跑光了。小朋友们知道我根本找不到他们,索性全都回家去了。偌大的空地上,只剩我这只看不见东西的“鬼”,伸着手四处摸索。

直到夜色暗了,爷爷悠悠的呼唤声响起,一声声催促我回家,我才急得哭起来。这时爷爷总会闻声赶来,伸出大手摸摸我的头,安慰道:“秉宏不哭,你的朋友都回家吃饭了哟,我们也回去吧!”才结束了这场寂寞的游戏。

妈妈是我的有声书

我上大学的第一志愿,是念师大的特殊教育系,除了那是奶奶对我的期盼,也因为念这个科目,一毕业就能找到工作。但爸爸替我填志愿时,却希望我完成他年轻时的心愿,念台北大学法律系。我竟然被录取了。

第一次律师考试,我的成绩一塌糊涂。

为了让我重拾信心,爸爸费了许多唇舌和我沟通,并严厉地指正我。他说,当初让我读法律,并不是为了要我赚钱,而是希望我能够去帮助一些真正有委屈的人。爸爸说,即使他们没钱,我们也应该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这才是一个人真正的价值。

爸爸的话,让我再度找到自己的价值,我决心再考一次律师。

为了考律师,我每天早上6点半起床,到台北大学的资源教室念书,直到晚上九、十点才坐车回家。在这期间,我还成了学校读书会的学生干部,通过参加读书会的工作,一点一滴找回自信,并安排自己再度到台大与东吴法律系旁听。除了旁听的时间外,我都在资源教室用心潜读,因为资源教室有特别为盲学生准备的读书工具,如电脑、有声书、录音、播放等设备,所以尽管毕业了,我还是喜欢到那里念书。

但资源教室是专门为帮助学校盲生学习而设立的,一旦学生毕业,就会丧失使用资格。一个学弟跑到我面前,对我说:“学长,对不起,因为你不是学生了,所以在这里念书会造成大家的困扰。”

“可是之前我都是在这里念书,这里的老师也没说什么呀?芽”我说。

“我们刚刚经过开会讨论,觉得因为你已经毕业了,这样会占用到其他在学学生的权益,所以,不好意思哦。”学弟连连道歉。读书本来就比较困难的我,就这样被劝离了资源教室。

那天,原本晚上10点钟才会回家的我,下午就提早回家了。我有点委屈地将在资源教室发生的事,对妈妈说了一遍。“没关系,今天起,妈妈来当你的资源教室好不好?”妈妈拍拍我的肩。

那天之后,妈妈便利用晚上睡觉前的空当,为我将法学教科书里枯燥的法律条文,一字一句地念下来,录制成录音带,以便我学习。有时夜里醒来,妈妈房间的灯还亮着,我便会听到她的声音:“‘民法第319条,啊,念错了,重来。‘民法第329条……”好像她才是要上考场应考的学生。

几天后,我带着妈妈为我录制、充满慈爱的有声书,不气馁地另辟战场,在台北大学图书馆的角落,找到可以供我读书的位置,听着妈妈特别为我录制的法学有声书,继续往律师之路迈进。

咬着牙,我一遍又一遍地听着录音带里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有时好像觉得妈妈正在对我说话:“秉宏,是第329条,不是319条。”说着说着,她会突然哼起来:秉宏秉宏不要哭,眼泪是珍珠,串串的眼泪,揪痛妈妈的心。秉宏秉宏不要哭,眼泪是珍珠,擦干眼泪,我们要大步走向前方路……

(编者按:2004年,本文作者李秉宏终于考上了律师,他是台湾首位、也是惟一的一位盲人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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