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战争中西南联大的大学理念

2005-04-29 00:44王砚雯
民主与科学 2005年4期
关键词:校歌西南联大民族主义

李 杰 王砚雯

S国运艰难的时候,在蒙自人民和分校师生之间,存在着一种亲切的、同志般的敌忾同仇、复兴民族的使命感和责任感。

S在学术独立精神的支撑下,联大知识分子群体形成了视学术创造为安身立命的重要方式,忧患世事的人间情怀,自由洒脱、达观智性的文化气质。

S一种充溢的内在的浩气在警惕在策励联大的师生要去完成一个任务。这种充溢的浩气,正是我们中国文化的精神。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迁至昆明,三校合并成立了国立西南联合大学。西南联大在继承三校兼收并包传统的基础上,形成了独特的大学特点,它在战争期间又与激发起来的民族主义精神相结合,形成两个重要的大学理念。

蔡元培先生指出,以京师大学堂的创办为起点的中国近代大学,“乃直取欧洲大学之制而模仿之”。1917年,蔡元培任北京大学校长后,对学校进行改革的思路是:依各国大学通例,兼容并包,无论何种学派,苟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达自然淘汰之运命,即使彼此相反,也听任它们自由发展。这一办学思路在西南联大时期也被延续下来。

抗日战争爆发后,已经西化的日本从中国的学生变成了中国的敌人,在中华民族面临生死存亡的时刻,民族精神的培育成为大学教育的重要内容,突破了以往兼容并包的学科知识平衡对待的格局,这形成了兼容并包、宽容原则和民族主义精神的对立和紧张,但是,西南联大成功地解决了这一对立和紧张,而且这一成功从长沙临时大学就开始奠定了,其标志是一种以前三校所没有的团结精神开始出现,从许多联大校友的回忆中,他们都极其兴奋地谈到这一点。据冯友兰回忆:“我们在南岳的时间,虽不过三个多月,但是我觉得在这个短时期,中国的大学教育,有了最高的表现。那个文学院的学术空气,我敢说比三校的任何时期都浓厚。教授学生真是打成一片。”陈岱孙也在为《西南联大在蒙自》一书所作的序言中写到:

在当时敌人深入,国运艰难的时候,在蒙自人民和分校师生之间,存在着一种亲切的、同志般的敌忾同仇、复兴民族的使命感和责任感。

1938年10月,西南联大依据教育部的训令,成立了校歌校训编制委员会,该委员会草拟的校训为“刚健笃实”,学校常委会审定时改为“刚毅坚卓”,其中的“坚”字,含有“团结必坚”之意。在民族主义情绪下鼓动起来的团结精神,和中国儒家传统文化的“社会本位”思想发生了衔接,传统文化开始发挥整合西方文化的作用了。

这一转折点也在校歌的选择上体现了出来。当时草拟的校歌歌词一共是两份,一份是冯友兰先生用白话文写的,另一份是罗庸先生用文言写的,文言文的这一份后半节写到:

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

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

这样的歌词不能不令人想起岳飞的《满江红》。半个世纪后,著名的世界近代史专家、当时的联大学生刘祚昌先生回忆当年唱校歌的心态时,还专门联系孟子的名言“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谈了当时的体验,这说明当时确实存在认同中国传统文化的心理需要。校歌是学校精神的载体,选择文言文的歌词做校歌,这表示出一种认同中国传统文化并用其精神团结人的文化价值取向。西南联大虽然地处战时的大后方昆明,但战争的干扰依然是存在的,敌机的轰炸给人的心理影响进一步促进了民族主义精神的形成,朱自清先生在文章里写道:

敌机的轰炸是可怕的,也是可恨的;但未尝不是可喜的。轰炸使得每一个中国人,凭他在那个角落儿里,都认识了咱们的敌人;这是第一回,每一个中国人都觉得自己有了一个民族,有了一个国家。

与民族精神相对的是另一个大学理念:即西南联大的学术理念。蔡元培先生的兼容并包、宽容原则是从西方借用过来的,并用于说明在大学里各种对立的、不同的观点,只要言之成理,都可以进行讲授。而梅贻琦先生对蔡先生继承之后进行了发展,他把它嫁接到中国的传统文化之上,不仅具有百家争鸣的含义,也具有如何处理好学术与现实的关系的丰富内涵。梅先生用传统文化解释了大学理念,即基于兼容并包、宽容原则之上的通才的培养、通识教育的实行,是全人类的,而不仅仅是西方世界的。他说:“西洋之大学教育——本源所在,实为希腊之人生哲学,即‘一己之修明是已,此与我国儒家思想之大本又何尝有异?”

西南联大的学术理念首先体现在教师形成了学术独立的精神,这种精神已经熔铸在他们的生命中。自由的意志、独立的思想、忘我的境界、求实的作风是学术独立精神的四种表现。西南联大哲学教授贺麟曾说:“学术是一个自主的王国,它有它的大经大法,它有它的神圣使命,它有它的特殊的广大的范围和领域,……一个学者争取学术的自由、独立和尊严,同时也就是争取他自己人格的自由独立和尊严。”精通哲学、历史、文学,知晓十多国文字的国学大师陈寅恪,是学术独立精神的化身,是西南联大教师群体的代表,他的生命与学术实践相始终,他一生坚持“学术研究,最主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志和独立的思想”。正因为学术独立为他一生所信守,因此他的道德文章为世人所景仰,还在西南联大就被誉为“教授中的教授”。著名的化学家、教育家曾昭抡一生耕耘不止,已故名流费孝通先生生前曾在对他的纪念文章中怀念到,“他不抢在人前自耀,又不躲在人后指摘,因为他不是以学科来为自己服务,而是以自己的一生能贡献给学科的创建和发展而满足”,“曾公之为人为学,我叹不如”,赞扬了曾先生的忘我与求实的境界。著名数学家华罗庚在联大校园外枪炮声不时传来的环境中,却能“在院子里躺在帆布床上仰视天空,观赏一片片白云变幻,忽使他联想到一个美妙的数学新思想”,为此,喜不自禁。在学术独立精神的支撑下,“联大知识分子群体形成了视学术创造为安身立命的重要方式,忧患世事的人间情怀,自由洒脱、达观智性的文化气质”,在言谈举止之间一个个都体现出不拘小节、特立独行的人格,“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当时的西南联大学生们曾把联大教师群体戏称为是“怪人”的群体。

冯友兰的“贞元六书”即《新理学》、《新事论》《新事训》、《新原人》、《新原道》、《新知言》的写作与出版,是印证西南联大理念可贵的一个典型事例。对于该书的写作,冯友兰先生曾说:“颠沛流离并没有妨碍我写作,民族的兴亡与历史的变化,倒是给我许多启示和激发,没有这些启示和激发,书是写不出来的,即使写出来,也不是这个样子。”这里冯先生谈到,是民族的兴亡决定了写作的态度,因此这些著作贯穿了民族主义精神也就是必然的了。如果没有在西南联大的转变,会是什么样子呢?早年冯先生曾写过中国哲学史,那是用西方的逻辑方法写的,可以设想如果没有“历史的变化”,“贞元六书”可能会和先前写的中国哲学史一样,会是贯穿西方的逻辑分析精神,而较少民族主义的内涵的著作。西南联大学术理念的确立,不是个别人的行为,而是西南联大教师和学生群体共同的价值认同。“一二·一”惨案发生后,联大校友会发布《告全国同胞书》,其中就写道,联大师生之所以不惜牺牲争取民主,是因为“一种充溢的内在的浩气在警惕在策励联大的师生要去完成一个任务。这种充溢的浩气,正是我们中国文化的精神,它恰像西方苦行修道的精神。我们说:中华民族的伟大,中国文化真正值得推崇的地方,便是这种精神”。这是对兼容并包、宽容理念内涵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一个总结。

西南联大学术理念的确立,对于中国文化的发展具有特别的意义。在交流、冲突、互补中进化是人类文化发展的必由之途,反之则必然陷入自生自灭的局限。西南联大的学术理念与实践解决了东西方文化调适与对接的问题,从而解决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文化折中论所遗留的文化两张皮(本末不能互置)的问题,超越了洋务派,也解决了新文化运动因主张全盘西化所导致的民族虚无主义问题,从而也超越了以新青年为代表的启蒙学派。如果不是国内战争的爆发,沿着西南联大开辟的道路走下去,中国文化的建设将会取得新的建树。钱穆先生在回忆录里曾无不惋惜地谈道,西南联大的同事“皆学有专长,意有专趣。世局虽艰,而安和黾勉,各自埋首,著述有成,趣味无倦。果如战祸不起,积之岁月,中国学术界必有一新面貌出现”。西南联大的道路虽然中断了,但民族主义精神与思想自由原则的整合——这一西南联大的大学理念对于今天如何进行文化创造、教育改革,仍然具有不可多得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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