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曲

2005-04-29 17:22黄晓萍
延安文学 2005年6期
关键词:西夏王朝宁夏

黄晓萍

正版的农耕文明

对于宁夏,离我们很近,实际上又非常遥远。虽说宁夏仍然在阳关之内,由于塞上特殊的地理位置,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不多不少的文字记载,往往使人把宁夏往西域靠。大漠黄沙的背景下,最容易产生日晒草疏,月冷霜薄;“西出阳关无故人”的羌笛怨,又无端地把人往生死两茫茫的情绪引伸,催生出一段段肝肠欲断的凄凉。如此一来,宁夏似乎是个梦境难活的过渡地带。事实上,宁夏的很多秘境待人探寻,它的很多细节,是可以养眼润目的。

那次西行宁夏给我最初的冲击,是生存思考而不是文化思考。

那天,我是从旱地热风荒原滚滚的新疆,披云挂彩进入宁夏的。落脚银川郊外,我立刻被一种巨大的反差调动得无比兴奋。一马平川之上,站着成熟的和才栽种下去的农作物。黄的是麦子绿的是蔬菜,不黄不绿的看不出是些什么,有生命是肯定的。它们都依赖着一渠渠活水生长得健康,成熟得饱满。瓜秧不到一拃,那架子倒搭上了,黄油油的荆条上,不知入秋之后有多少藤子往上攀。绞绞青枝肥叶之下,垂吊下来的绝对不止一种瓜菜,那黄瓜豆角葫芦串,葡萄美酒夜光杯,那种美妙似无节奏,却是一首动听的散曲。

时是七月,宁夏不热。风柔软润湿,凉凉的爽爽的淡淡的,似有一丝丝微甜,拂来脸上如酥手在安慰,很受用。景不该是西部的景,风不该是西部的风,它少了西部的苍老与凛然,多了些节制。若不是那空阔无际中少了白墙黑瓦小庭院,若不是那空旷的天际太高太清透而少了炊烟味,若不是那劳作者的大嗓音少了软糯,真有几分江南风物。沿途多柳,然又不是小风抱柳摇的江南风情,它们概无婀娜线条,杆粗枝短梢条儿会曲卷,配在那挺拔的树杆上,像壮实汉子从娘胎中带出的一头卷发,使阳刚气柔媚而幽默。

农作物的多元化错乱着季节,树们却准确无误地点醒了季节。头一天还雀嘴似的黄芽们,第二天便抒展出满枝翠色,到第三天,全都长醒一般,叶片是叶片,经络是经络,招展得有些张扬,热闹得有点过头,令人难以置信它们那份自觉奔赴季节的速忽。童年、青春通通缩短了过程,这炫示出来的地域风光,隐隐有水和风的功劳在朦胧中燃烧。

在地图上看宁夏,重重叠叠的山梁黄土之中,它像一枚干核桃,典型的大陆性气候昼夜温差历四时,干燥少雨地飞黄尘,是个干旱望云霓的不毛地。偏有一条黄河穿越而去,大陆风硬黄河水软,浸漫卷滚中碰撞出作用出一派明媚,使同样是西部的银川坝子,难以沉默和入乡随俗。“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这种苍古洒脱的美,用在银川这段黄河上,就不大准确。倒是另一种说法,“天下黄河富宁夏”,总结尽了这厢水的风流,使黄河变得功德无量。

在这地段,黄河从东行调头北上,博大的胸怀将塞上平原兜在心窝里,使土地成了黄河的肌肤,水流成了肢体的经脉。土地的黄与河床的黄无明显界线,河流平缓而羞涩,流域宏大而傲气,扇子骨架似的沟渠名字都很古老,动辄“汉延”、“唐徕”,非常文化非常历史,使人在遥想中心有神秘和感念。至于它的血腥、阴谋、劳役、苦差,那又是另外一种探讨。专制制度完成着统治者的最高利益,受益身的却是百姓,这恐怕是专制者始料不及的。

在那些渠坝边,自然坡度到得了的,使肢解了的黄河水流得欢畅;自然坡度就不着水的地方,就靠人力与半自动设备。不用人操作就可以细水长流的,是轮式水车不舍昼夜的劳作;需用脚力的,是龙骨水车的间歇滚动。这种劳动比较诗意,两个人四只脚不停地踩在龙骨水车的木墩上,如城市人在跑步机上永远交替着双脚,永远走不出三尺远,目的却达到了。龙头上有木架,供人双臂歇息,长出木架的两颗人头拴个草帽,帽带绳红红地飘着,嘴不停地讲着,踩饿了讲渴了要吃要喝,扯直嗓门往那些灰白色的小平房长声吆吆一阵呼唤,泼辣辣蹿出两个半身红的女人,她们大秧歌似的在堤坎路上扭来扭去。大约路不是太好,坑坑洼洼多,需要迈一步或者跃一步,就将那种“扭”变换着姿态,视觉效果甚是悦人。到那流动的风景扭到跟前,饭有了茶有了五谷杂粮之精华也有了。

银川坝子看不到高烟囱和垃圾堆,关于城市化的概念离农耕文明尚远,使稼穑式的温饱保持“古风”般的纯朴。

黄河水被宁夏人用出了大智慧大丰收大气象。水还是那河水,不管它长出多少莲花,莲花宝座之上,必然会出现它孕育政权的轨迹。

金字塔下的西夏王朝

中国人是最注重修史的。正史野史编年史,不知成就了多少文化人,不知辉煌过多少世家。史志,它们依附着的,必然是一个个朝代,那些看上去非常严谨的文字,其实是很有份量且文采飞扬的散文,但其渗透力和张力,又不是散文这种文体所担当得起的重任。史之文字的特殊功能,在不声不响中筑建京都、废墟、遗址。那些完整的、残片的、蛛丝马迹的、改头换面的一座座城堡,将种种可能理顺和组成一种建构,一种可能,套着绕着就夯实了这种可能。遂,浓缩成正统授业中的课本。其后,无论有多少种修订、校正,大框架固苦金汤。坚实于固定的基石,前皇后帝站成各自的朝威,皇冠龙袍玉带之下,三呼九叩的朝拜之声,六百里加急马蹄的碎石之声,随着高天流云响彻华夏,使闭世的地域开了一个个天眼,沉潜了风透的内涵,代之而来的是种种现实。年代越往远去,就越不能猜测和推算那时的社会真容,写实就更不可能。信了也就定了,定了也就静了。

弄不清中国有多少史书,却记得住中国经历了多少朝代。偶尔,还会从史书中跳出一个个藩王、边帝、部落,它们看似无足轻重地一笔而去,倒能使历史之树长出繁花,美丽而灿然。关于“西夏”,却是被史书忘却了,忽略了,至少在正统的“二十四史”中,没有关于它的记载。

初涉一个地域,能引起我做一些具象以外的思索,实在不是太多。也许是那一望无际的正版农耕文明,也许是那东西交融南北荟萃的农特产品种属,给我提供了独特的形象标本,看出了这块土地本质上的强大,或者说曾经有过的强大。如果没有这种强大,就很难为这种既明澈又深层的融会,找到它的生命气象和精神姿态。

关于宁夏,我以前知道的不是太多,甚至在一鳞半爪中形成了偏颇,总想着它是僻冷的。在岳飞的《满江红》中,从“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到“仰天长啸,贺兰山缺”,荡气回肠的英雄气概,让我想象着那方土地上有战争,有鲜血。毛泽东一首《清平乐·六盘山》,大气磅礴,红旗招展,西风狂卷。吹尽黄沙始见金,注定了它在革命历史上的重要地位,让我想象着那地方崇山峻岭,关隘处处,旌旗猎猎,遍地豪杰。我文中的宁夏与“杨家将”如影随行,杨门的忠烈与西夏的不服王化,形成征服与反征服的激烈对抗。从中除了看到宋王朝的懦弱无能,看不到一个王朝对另一个王朝的对垒。关于那些战争,用今天的观念去对照,其实是自己人打自己人,抑或是大汉民族对少数民族的统治性征服,或者掠夺。

“英雄”并没有完成“主义”。

英雄,是一批批战死沙场的不安的灵魂。

没有谁为我点破“西夏王朝”,它游离于“二十四史”之外,于是我为自己的孤陋寡闻找到了理由,记住个“枸杞”、“甘草”、“贺兰石”、“二羔皮”、“发菜”,好像就有谈资了。走进宁夏,我为自己的淡泊羞于出口,嘴用来“吃个饭”再无用处,眼和心倒是挺累的。

那几日无论走多远,我都早出晚归将首府银川当成旅次中的窝,从没挪过。大平原上找个参照物很难,进进出出都会经过一个个土山头,印象自然就深。我以为天工所造,或者是烽火台之类古代军事建筑,细看又不像。它拔地而起,削地而立,并无曲径小道能通顶端,人为痕迹很重,派何用场却拿不准,拿不准的事免开口才能少出洋相。会面次数一多,想弄个明白在所难免。这种造型倒是见过的,咸阳城外的汉陵,影视中埃及金字塔,不都是这份模样么?那些土山之下埋有帝王和国君,最不济也是王侯。那么,这些土山之下葬的是何人?

那日清晨再次路过,我说进去看看吧。多了个心眼,没把目的定明确,在鬼使神猜中走进暗示心态,当然希望有所获。来得太早,类似公园的大门前树静风息,旭日从远处的地平线上跳着跳着往天上去,给土山顶部打上一层灿烂。到这种灿烂一寸一寸往下缩,金辉逐步将土山的东面染成了高原红,阴一半阳一半的大土山顿时威风八面,仿佛长高了许多,有些吓人。

大门启开,“西夏王陵”几个大字推来眼前,一尊雕像也就站在眼前了。雕像有些特别,仅塑半身,既无王冕也无帝王衣,顶一圈包头,着半身平民装,阔脸被风沙打磨得失去凛冽,越发把豹眼凸现出睿智而霸气。塑像尽现游牧人个性,使李元昊的王者风度平民化。我想从陵园内修剪树枝的老人口中证实是什么,显然认定他是世代守陵人的后裔。老人姓李,一开口就逼得我不敢往下问。他说:“九陵十八台,不知西夏王哪里埋,我们的祖陵,外人是找不到的。”既然如此,我反而认定就是这座金字塔下有帝根。西夏立国200余年,与宋、金、辽并立的党项人原是游牧部落,首领李元昊尚在孩提时节,就有野心,或者说志向。专制者们为取更边远的疆土,辟黄河水引灌银川平原,遂建造和疏理成远程粮仓,对游牧部落的诱惑性极大。李元昊做成了祖宗想做又不敢做的事,举兵犯境步步为营,将他的部落从游牧转向农耕。马背功夫掠地速忽,饮马黄河枕马贺兰还不是快马一鞭。李元昊是了得的,他和他的子孙200余年建立和巩固了一个王朝,完成了农耕文明的递进,创立了文字,强兵富民,使正统王朝一听“西夏”就吓破了胆。党项人拥立了西夏国,给宋、元王朝带来的麻烦实在是太多。软弱的宋王朝不是对手,武力征服失败转向招安,让镇边使节范仲淹去讲和。范太守把他那一套治国理论讲了三天,恳求李元昊为江山一统作点让步,只要李元昊不称帝,称别的什么都可以,有什么要求都可以商量。范仲淹的治国理念感动了他自己,却未能感动李元昊,琉璃鸱吻和那张口就可以吐火的兽头鱼尾们,将皇门装饰得张牙舞爪,这“帝”,他当定了。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赵姓做得“帝”,李元昊又未必做不得。

同样兴起于马背的元王朝,对李元昊的子孙们也发怵。成吉思汗横扫千军如卷席,惟银川城久攻不下,气得他吐血,气得他死不瞑目,气得他死了还不敢发丧。

西夏最终没有逃脱元王朝的重兵压境,消亡了的西夏却并没因此而消极没落。金字塔下那一方土,因有那200余年一个独立政权的存在,已有模有样。六盘山高,贺兰山远,当西夏对王朝不再是威胁,朝廷也就不想再为它多费心思。于是,战乱远去,刀枪入库。相对安定中百姓耕耘之心更足,代代相承将那块土地揉捏得更滋润;将那一网的黄河水理治得更乖巧。今天,当我们看到塞上的江南水色,涟漪中仍然荡漾着一个王朝的千岁百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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