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宏量
一
这年头,“坠落”似乎成为一个流行的名词,常有关于“坠落”的消息向你扑来,如公共汽车坠于山谷,飞机坠人大海,飞船从太空坠于地球——但我没想到,李工也会悄然坠落,坠于潮水般起伏的夜色之中,只有他的名字,像一片羽毛在这个世界上漂浮着,并出现在我的呼机上。
那天是星期天,一个晴朗的日子。街上有不少人提着纸钱香烛去扫墓,使人想起还有几天就是清明节了。因忙着发稿,我到报社加班,上网时发现邮箱里有不少陌生的邮件,我不能不冒着染上病毒的危险打开它们,以免错过作者的来稿。可第一个邮件就使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据路透社报道:比尔·盖茨昨日深夜遇刺身亡。究竟是谁躲在洛杉矶公园酒店楼顶向全球首富盖茨射出了致命子弹?悬案正在调查之中。”
盖茨就像电脑游戏中永远打不死的怪兽,竟然会訇然倒下?我愣了一会儿,疑惑地打开名为“最新消息”的邮件:
“美国潜艇抢先于南太平洋深海找到‘和平号残片,俄罗斯外交部为此提出严正抗议。”
第三个是“好消息”:“天下学子的福音——教育部发布最新决策,今后考研,古汉语可代替外语——”
我嗅到了一种古怪的气息,索性打开第四个,却只有一行字:
“祝你愚人节快乐!”
就在我为垃圾邮件而恼火时,呼机响了起来。所以,当我从呼机上看到“李工不在请速来李家”的信息,以为又是一个愚人节的玩笑。
从字面上看,这似乎是一个神秘的约会,可是,我可以对上帝发誓,我从没与那个叫李工的家伙约会,更没与这个家伙的老婆有染。
我没理,继续上网,但呼机接连响了三次,仍是那条不变的信息。李工是谁?他老婆又是谁?他妈的愚人节,竟给我带来这么多的麻烦!
在钢城,人们把工程技术人员简称为工,如张工、王工,叫李工的人很多。我想了半天,记忆的云缝里终于透出一丝光亮,眼前浮现出一个瘦削的小伙子,刀片脸,单眼皮,眼珠像黑黑的围棋子……
我明白是谁呼我了,是师傅李大河。多年前检修高炉时,因大钟脱焊,李大河和38吨重的大钟一起从高空沉沉地坠落,轰隆隆地砸在炉膛里,把正在搭脚手架的几名工人砸得血肉横飞。他从烟雾中爬出炉孔,被人抬上担架,可转眼间他又从担架上翻下来,拍拍身上的灰,“呸”地一声,吐出了一口浓痰,一点事都没有。
死里逃生的李大河是不会开“愚人节”的玩笑的,但他有个儿子叫李工,不是简称。
二
我匆匆赶往师傅家,一路上都在想:“李工不在”是什么意思?
李大河住在钢城老区,这一带全是五十年代苏联专家设计的红砖楼房,围成了一个个宽敞的四合院。据说苏联专家充分考虑到中国人的审美习惯,从空中看,这些四合院组成了一个繁写的“喜”字。时光如水,院中的梧桐树已长得水桶般粗,浓密的枝叶高过了屋顶,曾十分洋气的红砖房也显得破旧杂乱,大院里堆满了垃圾。
我年轻时是这儿的常客,老房子的拱门、斜顶和内阳台都富有异国情调,常使我想起俄罗斯小说中的场景。但李大河说老毛子胡闹,在热得要命的武汉建四合院,夏天时一点风都没有。仔细想想,他说得确有道理,这种四合院是防寒的杰作,放在火炉城武汉,就是一个十分可笑的错误。
李大河的儿子与他相比,也似乎是一个可笑的错误。李大河是个没心眼的快活人,方脸阔腮,腰粗膀圆,而儿子李工长得不像他,性格也十分古怪。
和大多数老辈钢城人一样,李大河是从东北的鞍钢调来的,他们不仅使钢城形成了一种南腔北调交融的方言,还使面食十分兴盛。我每次去师傅家,吃的都是饺子面条,李工却对面食深恶痛绝,总吵着要吃鸡蛋炒饭,李大河便皱起眉头骂:你他娘的忘了祖宗!
那时,李工还戴着红领巾,长得像一根细嫩的豆芽菜,却学会了翻起白眼反抗父亲。他一声不吭,似乎知道沉默就是一种武器。李大河往往是长叹一声,叫老伴去炒鸡蛋饭。
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厂里开大会吃忆苦饭。那是一种用野菜掺合的糠饼子,颜色黑绿,令人作呕。原来每次吃这种饭,李大河总是大口大口地吞,以显示自己没忘本。但这一次他没吃,说要带回家给儿子吃。他的动机很简单,并非是要儿子记住万恶的旧社会,而是想要儿子知道世上面食最好吃。
第二天一上班,李大河就闷闷不乐地告诉大伙,一听说是饭,儿子就大口大口地吃了,吃完后问:还有没有?我们大笑,李大河也笑:妈的,是产房里抱错了?还是天生的反骨?
李大河给儿子起名为“工”,是期望儿子今后能成为工程师。李大河当了一辈子工人,虽然也享了工人的福,当劳模,戴红花,还参加过工宣队,去武汉大学改造“臭老九”,但他从内心里尊重那些有知识、吃技术饭的人。因为,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啊。另外,“工”宇笔划简单,他会写,就像他给女儿起名为“一”一样。当爹的不会写儿女的名字,那叫什么爹?
李工争气,学习成绩很好,大院的红墙上,到处有他的杰作:用粉笔及彩色蜡笔写的字,画的画,如“红灯绿灯,爹爹婆婆下农村!”“王二毛就是孔老二!”等等。于是,谈论儿子,就成了李大河最快活的事,尽管儿子不爱吃饺子。
我走进熟悉的门栋,登上二楼,看到李家的房门敞开着,客厅里烟雾缭绕,一群人正围着一桌麻将谈笑叫骂。
透过烟雾,我一眼就认出了李一,这个当年在大院里跳橡皮筋的小姑娘,已变成丰润的少妇。她一愣,低声对我说:老爸一直在念叨你呢!
有人递来一支烟,请我在沙发上就坐。打麻将的人也都点头示意,然后又把桌子拍得砰砰地响。
好多年没来,这熟悉的老屋已显得有点陌生。过去,墙上贴满了师傅所得的奖状,连热水瓶、脸盆和茶缸也是印着红字的奖品。逢年过节包饺子时,灯光就会把欢乐的身影映在一张张奖状上。大年三十,师娘还会在饺子里包一枚古钱,说谁吃到了,这一年都会有福气。每次都是李工咬到硬币,他会惊喜地伸出舌头,把硬币慢慢地亮出来给大家看。这是李工最可爱的时候,师傅会摸着儿子的小脑袋,得意地笑道,我家工工是个福人,今后准比你爹有出息!这时,竖着一对羊角辫的李一,便会鼓起小嘴说爹妈偏心。
记得有一个大年夜,师娘忙昏了头,竟然让我咬到了硬币,大家都呆住了。李工哇地一声哭起来,小手一挥,把热腾腾的饺子撒满一地。他用筷子恶狠狠地指着李一说,你搞鬼!你这个丫头片子搞鬼!李一说,是你自己没福气,凭什么怪我?李工说,就怪你!你不要脸,总是盼他来!李一又羞又急,捂着脸呜呜地哭。我脸色通红,不知说什么好,还是师傅笑着解围,说不就是一个古钱吗?爹有的是,等会叫你妈多包几个!
哦,转眼间已是二十多年,老房显然已在李工结婚时装修过,再也看不到师傅的光荣痕迹。正墙上挂着一幅灰色的油画,画的是暴风雨中的大海,几个白点似乎是飞溅的浪花,又似乎是腾飞的海燕。这当然是李工的趣味,与他父亲绝然不同的趣味。
我从钢厂调到报社后,与师傅的联系越来越少。他每次找我,都是为儿女的事,如李一招工回城,李工想读职工大学等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当然要尽力帮忙。师傅口里从来不说一个谢字,只是习惯性地拍拍我的肩膀,千言万语都在那一拍之中。
李一捧来一杯茶,我问她,你爹呢?她叹了口气,指着里面一间房。我疑惑地推开门,听见了一声苍老的哭喊:惨啦!
红脸大汉李大河已变成一个满头白发的瘦老头,他躺在床上,挣扎着坐起来,用枯瘦的手指抓住我的手,不停地哽咽着说:可怜我家工工——工工——
我说:您别急,别急,工工怎么啦?
李一在一旁擦着眼泪说:工工——死了。
我呆住了,脑子嗡嗡作响。在李一结结巴巴的哭诉中,我好不容易才明白李工真的是死了。
原来,10天前,也就是2001年3月22日,李工上中班,应于午夜下班回家,可他一直没有回来。第二天中午,轧钢厂来了一辆小车,说李工受伤了。小车没去医院,而是去了殡仪馆。李大河被几个人扶着走下来,看到儿子身穿蓝布工作服,千干净净地躺在铁盒子里,眼睛半睁着,表情惊愕而痛苦,顿时就昏了过去。
据轧钢厂解释,值班电工李工是上班时擅离职守,私自登上远离作业区的冷水塔,不慎失足摔死。直到天亮时,才有人发现他冰冷的尸体。公安局来人查看后,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
不论是在李工的死因上,还是在处理李工的善后事宜上,家属与厂方都产生了激烈的争议。家属认为:第一、李工的死因必须进一步查明。第二、李工死于上班时间和工作区域是毫无疑义的,应属因公殉职。而厂方认为:李工纯属意外死亡,绝不能算工伤。于是,双方相持不下,以至李工至今未火化。
我握着老人颤抖的手,好久好久才平静下来,开始明白师傅为什么找我,迟迟地才来找我了。因为,他知道轧钢厂工会主席马丁是我的朋友。
李大河老泪纵横地嗫嚅着说:就靠你了,就靠你了!
看来,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其焦点是对李工死因的定性,也就是算不算因公死亡。若算,不仅死者正名,家属还将得到一笔赔款和抚恤金。但对厂方而言,则被视为一次重大安全事故,按江钢考核规定,从工长、车间主任到厂长,都将受到不同程度的处罚,并扣发全厂职工的当月奖金,取消先进单位的评选资格。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厂方是绝不会松口的。马丁虽是我的铁哥,遇到这种事恐怕也难办。
我问李一:李工跑到水塔上千什么?
李一说,我们也不明白,他还带着望远镜呢,不然,哪有这么多麻烦!
望远镜?我疑惑地问,什么望远镜?
李一支支吾吾地说,是这样的,在工工的遗体旁,有一个摔碎了镜片的望远镜,厂里人说,这望远镜肯定是他的,所以他才爬到冷水塔上看什么。还说,望远镜又不是生产工具,怎么能算因公死亡?
我问:他看什么呢?
李大河茫然地摇头,长叹一声:报应啊,报应!
李一苦笑:我爸又想起他死里逃生的往事了,说阎王那年没收他,是把指标留着收工工的。
命运是何等惊人的相似,似乎冥冥之中,这对父子俩注定要与“坠落”结下不解之缘。只是同样从高空坠落,儿子却没有老子命大,而且死得不明不白。
我叹息着,对老人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后,和李一回到客厅。麻将仍在继续,李家的亲友们显然早从悲痛中解脱出来,回到俗世的欢乐之中。
李一此时才想起向众人介绍我,又向我介绍她的丈夫王平。戴着眼镜的王平,一看就是个精明人,嘴皮薄薄的,说话像讲相声一样绘声绘色。他自称在税务局工作,学过法律,当过业余律师,这事若要打官司,他肯定能胜诉。但“和为贵”,他不想与厂方闹得太僵,因为他希望厂方能来一个“脑筋急转弯”。见我发愣,他淡淡一笑,说事情很简单,我已查明李工的死因——
王平:李工死于“游击队”的伏击
你一定听说过“钢城游击队”?对,也就是江钢厂区里的小偷。他们散住在厂区周围,成群结队,有头领,有军师,有放哨的,解围的,无所不为,神出鬼没,搞得正规军没办法。他们偷公家的钢铁、电缆和设备,总之是看见什么偷什么。你知道,工工这人特认真,见不得国家财产受损失,常常见义勇为地当业余保安。有一次,他抓住一个女人,把电线缠在腰间伪装孕妇。他命令女人把电线解下来,结果那女人竟把裤带解开,说你要是抓我,我就告你强奸!
(打麻将的人都哈哈大笑,有人问,工工后来怎么办?)
工工绝得很,说我是电工,你要是不跟我走,我就把你腰上的电线接到电闸上,电得你跳迪斯科!
(大家又笑,笑得王平得意地甩了甩头发。李一瞪了他一眼说,这是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思说笑话?)
好,闲话少说,你一定会问,抓小偷怎么会跑到冷水塔上去呢?据我分析,有几种可能性。一是他发现了一群小偷,因寡不敌众,就跑到高处监视,结果失足而死。二是他与小偷搏斗,还是因为寡不敌众,只好往冷水塔上跑,结果在小偷们的围攻下光荣牺牲。虽然公安局的人说,没有在现埸发现任何搏斗痕迹,但不能排除有另一个搏斗现场的可能性,他们肯定是忽视了,只把注意力放在冷水塔周围。对了,我去过现场,看到冷水塔的铁梯上有好多杂乱的足印,谁能断定那不是小偷们留下的?
至于那个望远镜,爸爸说他从来没见过。因此,这望远镜肯定不是李工的,而是游击队的,只有游击队才需要用望远镜来侦察和作案,对不对?可能在搏斗中,望远镜掉落了。也可能是小偷用它制造假相,把水搅浑!
所以,轧钢厂应该从事实出发,大力表彰李工,把李工树为见义勇为的英雄。这样,家属和厂方就会各得其所,可谓一个绝妙的“双赢战略”,对吗?
王平的分析,使我大吃一惊。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说法有一定道理,其建议也很聪明,使关于工伤的难题迎刃而解。但仔细想想,就会发现他这个建议的荒谬,公安局已定性的事,怎么能说风是风说雨是雨呢?
李一说,刘哥,你还是先找马主席谈谈吧。人都死了,我们还求什么呢?只是希望能给一个说法,让死者瞑目,也让活人好想一点。如果轧钢厂完全不讲道理,我们就只好打官司了。
说到打官司,打麻将的人就停止了战斗。有人拍着桌子说,对!这口气说什么也不能就这样吞下去!有人恨恨地说,人命关天,索赔轧钢厂一百万!还有人说,我认识法院的张院长,这官司肯定赢!
我想了想,觉得这事该首先摸摸底,于是便当众拨通了马丁的手机。马丁正在市郊扫墓,笑骂一番后,我谈起李工的事,马丁就沉默了,好久,他才低声说,这事很复杂,见面时细谈。
我放下电话,对李一说,你们放心,我会尽力的。
临走时,李一带我参观了李工的房间。房里很整洁,称得上是一尘不染,一看就知道李工是个有洁癖的人,连桌椅都用布条包着腿,书柜里的每本书也都包有洁白的封皮。桌上摆着一个小女孩的照片,长得像当年的李一。李一红着眼睛说,工工离婚两年多了,值钱的东西都被那骚女人席卷一空,他独自带女儿,当爹又当娘,不容易啊!
我问起李工的女儿,李一说,被那骚女人要去了,老头子一直为这事伤心呢。
打麻将的人继续开战,李一把我送出门来,向我解释,都是前来帮忙的亲友,大伙来闹一闹,一是把晦气闹散,二是不想让老头子太伤心。我问,日子过得还好吗?李一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去,幽幽地说,凑合吧。
时光过得真快,李一的眼角上已有了细细的皱纹。当年她招工回城时,师傅吞吞吐吐地对我说,丫头喜欢你呢,你们是不是谈谈?
那时我已年满三十,仍是单身,师傅一直暗暗地为我的婚姻大事着急,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急得要把女儿嫁给我。我的心不由怦然一动,充满了对师傅深深的感激。只是李一是我看着长大的,总把她当小妹妹看待,师傅突然提出此事,我不免感到惶惑。再说,这也许是师傅的一厢情愿,想找个信得过的女婿,但李一会怎么想呢?
我犹豫了好久,后来还是遵照师傅的意思,约李一去看电影。我站在暮色中的大院里,看到李一打扮得像一只花蝴蝶,轻盈地从楼上飞下来。窗口里探出了李工的身影,尽管我看不清他的面目,但我觉得他似乎在冷笑。这种感觉使我颇不自在。于是,当李一在电影院的黑暗中悄悄握紧我的手时,我纹丝不动。电影散场后,李一扭头就走,我心情复杂地看着她独自而去。这事显然伤了师傅的心,他与我越来越淡,连师娘去世也没通知我。此刻看着李一幽怨的神情,我深感内疚,一时说不出话来。
三
从李家回来后,我晚上怎么也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是李工阴沉沉的脸。
回想起来,李工曾在报社呆过一段时间,并差点成为我的同事。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因李工没考上大学,李大河就提前退休,让儿子顶职进了轧钢厂。没多久,李工就以轧钢厂通讯员的身份来《江钢工人报》实习,这当然是我的照顾。我当时是通联科的科长,李工如果干得好,是有可能留在报社的。
那时,李工还显得很稚嫩,穿着蓝的卡中山服,衣领扣得紧紧的,头发蓄得很长,脸色苍白,戴着一副黑色宽边眼镜。我第一次见他时,就发现他有点怪,他不是用手,而是用脚尖推开我办公室的门,而且当我伸出手来热情地与他相握时,他眼光游移,装作没看到似的,使我十分不快。
我对李工的第一句忠告,是叫他把头发剪短。然后,分配他去总编室实习。那地方离领导近,也容易出成绩,只要他争气,领导对他印象好,就有希望留在报社。
在江钢,报社是个令人羡慕的好单位,十分清闲自在。编辑们大多像我一样从工人改行,科班出身的很少,因工作不认真或水平有限,报纸上常出现令人可笑的错别字。新来的总编痛下决心,在报社大厅设立了“评报专栏”,由总编室把每天报纸上出现的错别字及不通顺的文字用红笔标出来示众,另外,谁都可以在上面点评。
总编想通过亮丑纠错,以达到提高办报水平的目的。但总编不知道,他的措施并不新鲜,前任总编也曾有过此种举措,后来却不了了之。因为,这有损团结与工作。你把哪位编辑“纠出来示众”,不是当众铲他的脸吗?树有皮,人有脸,能进报社的人更是个个不简单,有着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你铲他的脸,说不定就是铲某位领导的脸!再说,谁愿干这种得罪人的事?你总纠别人的错,把人得罪光了,还能在报社呆?
所以,新任总编故伎重演时,总编室的老滑头们以种种原因纷纷推辞,竟把这一纠错重任交给了前来实习的李工。我连忙向李工打招呼,叫他别干,他竟然不置可否地一笑。
李工显然非常乐意干这件事。他的办公桌上叠放着厚厚的字典、词典,还买了一个放大镜,以便细致地查找“坏蛋”。每天出报后,他不仅用红笔勾出那些资深编辑的可笑之处,还对错误进行无情的点评,常用语有:“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这是小学生都知道的常识!”“痛心!”
如我所料,李工马上成为众矢之的。报社里开始盛传有关李工的笑话,说他有病,并举出种种实证:李工打电话要戴上手套。李工不是用手而是用脚推开门。李工开会时专挑灰尘最多的椅子坐。李工经常给劳资人事部门打电话,狂热地核实作者的姓名——叫这样一个有精神病症状且连大学都没考上的年轻人来纠错,不是开国际玩笑吗?
更为严重的是,李工还连累了我,有人打听到我与李工的关系后,怀疑我是李工的幕后指挥。事情越闹越大,李工又坚决不听我的劝告,我只好去找李大河。谈起李工的古怪行为,师傅叹息着说,李工的“病”其实是出于洁癖,自从他母亲患急性肝炎去世后,他就犯下这个毛病。他认为这世界上人的手是最脏的,沾染着很多传染病的细菌。所以凡是人手接触最多的地方,他都非常注意,如门把手、电话、桌椅、水龙头,尤其是钞票。每天,他都要用香皂不停地洗手。
尽管我不停地向人解释,但丝毫没用。李工纠错不到一个星期,纠错活动就停止了。接着是轧钢厂来人,说生产紧张,李工必须回厂里干活。
李工走时,用红墨水在评报栏上画了一个硕大的“?”,那是他最后的杰作。
四
轧钢厂没有安静之地,即使马丁关上办公室的门窗,仍有雷鸣声隐隐传来。马丁说,你这条猎狗又嗅到气味了,是想捞小说素材吧?
我单刀直入,说李工的父亲对我有恩,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给李工报个因公死亡吧。
马丁眯着眼睛看我,半晌才说,我跟你说过,这事很复杂,不是一般的复杂。你首先要保证,我今天跟你说的话,你决不会传给李家的人。
我笑道,你跟我卖什么关子?有屁快放!
马丁说,真的,不是我不相信你,实在是你们文人嘴巴长,我今天说的话,你要是给李家的人漏了风,真有扯不完的皮!
我说,马丁,你真该去写小说,哪来这么多悬念?你放心,哥们决不会卖你!
马丁:李工因看女人洗澡而摔死
好,我告诉你真相——李工之所以戴着望远镜去冷水塔,是因为离冷水塔二十多米处有个女澡堂,塔上是最佳了望点,可通过澡堂上方的窗子,看到女人们洗澡。
所以,李家的人说李工是抓小偷死的,完全是屁话!公安局的人很有经验,他们站在塔顶上一看就明白了。冷水塔附近空荡荡的,除了厂房,惟一有灯光的地方就是澡堂,他不看女澡堂看什么?而且经过尸检,可以断定李工坠落的时间为午夜时分,那正是下中班的女工们洗澡之时。后来打开李工的工具箱,发现了一本翻旧了的人体画册,证明这小于有这方面的爱好。也是的,他离婚两年多了,肯定有性饥渴。
你明白吗?我们之所以不对李家讲明真相,主要是考虑到人道主义精神,人都死了,还计较他干什么?再说,处理后事是给活人看的,李工的父亲也就是你的师傅那大把年纪了,我们怎么忍心对他说,你儿子死得不光彩?另外,死无对证,我们说李工是看女人洗澡而死,李家人肯定不服,气极了还会大闹,闹来闹去,对谁都没好处。所以,我们只想息事宁人,尽快地解决这件事,你来了也好,可以帮我们做做家属的工作。
话说回来,李工虽然死得如此窝囊可笑,但他终究是本厂职工。李家老的老小的小,可怜啊,我也想多给点钱,反正是公家的事,又不要我个人掏荷包。只是政策规定都放在那儿,也不是我一人说了算,我只能尽力而为,只要李家不吵着算工伤,其他事都好说。
马丁的推理十分严密,我想说的话也被他说了,我还能说什么?惟有叹息而已。我只是疑惑:李工这样一个有洁癖的人,会去偷看女澡堂吗?
马丁说,你有多少年没见到李工了?你知道他变成了什么模样?伙计,生活不像创作,不能光靠想象力。倒是李工的姐姐李一长得不错,有点像许晴,你当年没娶她真是有点可惜。
我擂了马丁一拳,提出能否看看李工摔死的现场。马丁说,行,只要对你写作有帮助,你怎么采访都行。对了,在李工的丁具箱里还发现了一个笔记本,上面有诗,看不懂是什么意思,可能只有你这个大编辑能破泽。
一听说有笔记本,我顿时兴奋起来。马丁笑道,本子上除了诗,没有什么文字,你别以为会发现什么线索。马丁带我去保卫科,可管保险柜钥匙的干事开会去了,马丁就要科长带我先去现场看看,转头再来。
冷水塔邻近炼钢车间,高约二十米,耸立在一片空地上,不远处有一排红砖房,科长说,那里就是新盖的职工澡堂。
塔基周围是坚硬的水泥地,十分潮湿,因为常有水从塔内溅出来。科长指着一片湿地说,李工仰面摔在这里,后脑先着地而死。他浑身都是千干净净的,把他翻过身子时,才看到他枕着一滩血。
那片水泥地显然已被人冲洗过了,但仍可看到几点乌黑的血斑。一想到那血斑是李工的,我就浑身发冷。
科长领着我登上陡峭的铁梯,小心翼翼地来到塔顶。我仔细观察后,才明白李丁为什么会失足而死。
冷水塔的作用是把热水过滤为冷水,塔内机器轰鸣,水流哗哗,不时有水珠溅出来。天长日久,塔口都生了青苔。塔顶四周虽有铁围栏,但栏杆较矮,只及人的腰处。科长说,每天都有维护工人上塔来看看,但他们十分小心。李丁肯定以前也来过,对这儿的环境有一定了解,所以才敢在夜晚摸黑登塔。当然,这里的夜晚并非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而是有亮光的,如出钢的红光,一闪一闪的。估计他是双手平端着望远镜靠在栏杆上,忘记了脚下是青苔。当脚下突然一滑,他便失去重心仰面栽了下去——
科长指给我看,青苔上有一道十分明显的的轨迹,那是李工的球鞋留下的最后的痕迹。
我紧紧地抓着栏杆,看着远处的澡堂,疑惑地问,即使用望远镜看,隔这么远的距离,能看清赤裸的女人吗?何况,澡堂里还有弥漫的蒸气。科长笑道,经检验,李工的望远镜是50倍的,出事后,为了证实我们的判断,我们拿同倍的望远镜在这里试过,可以看见模糊的人影,晚上可能看得要清晰些,因为澡堂有灯光。说实话,我们也搞不懂,现在要看光屁股女人,不是很容易的事吗?且不说到处有妓女,就是你买几张黄碟子,也可以想看什么有什么,用得着这样神出鬼没吗?真他妈的蠢!要不,就是变态!
科长说这话时,不再是例行公事的脸,神情变得生动起来。
望着那道划破了的青苔,我想李工—定是看到了令他陶醉的一幕,所以才忘形地失足。当他仰面倒下时,可能是先扔掉了手中的望远镜,双手在空中挣扎着,竭力想抓住什么,腿也想极力勾住栏杆。但一切努力都是徒劳,倾刻间,他便从高塔上坠落,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于是,如墨的夜色像潮水一样起伏着,转眼间便把他淹没了,只有摔碎的镜片,在出钢的时候,如火红的星星在黑夜中闪烁——
有没有他杀的可能性呢?我问科长。
科长反问:你看看这环境,谁会爬上来害他?再说,要害他,哪里不能害,用得着到这水塔上搏斗吗?公安局的人很过细,查看了足迹,完全排除了他杀的可能。另外,我们也在这一带查看了,没有什么可疑的迹象。
长满青苔的冷水塔使我感到压抑,我决定到李工所在的车间看看。科长说,行,马主席交待过了,你要找谁采访,我们开绿灯。
五
中午,马丁陪我在厂里食堂吃快餐,说他下午有会,仍叫保卫科长陪我采访。
饭后,科长带我来到维修车间,找到了一脸络腮胡的陈主任。当我说起李工,陈主任就摸着毛刷似的胡子,一副为难的样子。科长说,刘总是马主席的朋友,你就实话实说吧。
科长带上办公室的门,知趣地走了。我扔给陈主任一支烟,他大口大口地吞吐着烟雾,悠悠地谈起了李工。
陈主任:李工是看张娜洗澡而死
李工的工作还是不错的,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不跳舞,技术上嘛也算是骨干,就是心理不太健康,有点毒。
他有一阵子不安心工作,读业大,想跳到机关去。这叫人无话可说,谁不想往高处走呢?只是他拿到本科文凭后,没路子调机关,就一下予消沉了,怪话也多了,好像全厂的干部都跟他有仇似的,看谁都不顺眼。随便举个例子吧,他总是把工作服搞得脏脏的,还沾满机油,为什么?中午在食堂吃饭时,人多嘛,好往干部堆里挤,挤得人家的好衣服花一块白一块的,又不好说。你看他这种心理,还想调到机关去?我批评他,叫他不要缺德,他却翻着白眼说,谁叫他们不穿工作服!
说实话,有他这种文凭的人,钢厂多得很,随便摸一个都是大学生!你没特长,没好表现,没过硬的关系,什么狗屁都没有,怎么跨过机关的门坎?你又有什么本钱翘尾巴?可他不得了啊,眼睛长到了脑门上,要么成天不说一句话,嫌班组的人没档次,要么冒出一句话来胀死人!
不说别的,就说他班组的张娜吧,人家大姑娘,长得漂亮,当然就心气高,她谈了朋友,工人,不大满意,想另择高枝又不忍心,大伙就常开她的玩笑。这事很正常嘛,可你猜李工怎么鄙张娜?他说,女人都是势利小人,难怪孔夫子说,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气得班组的嫂子们都骂他阴。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正在闹离婚——唉,你见过他老婆吗?没见过?很风骚的娘们,在宾馆当服务员,铺床叠被的,不知怎么与一个老板铺到床上去了——
什么?李工是因为对生活绝望而自杀?不可能!难道离婚就要自杀?那真是太蠢了,李工不是那种蠢人!说实话,我对他不错啊,车间里精简人员,民主评议时他的分最低,我也没叫他下岗。再说,他自杀还带着望远镜?
唉,本来,人都死了,家丑何必外扬?你既然打破沙锅问到底,我也只好实话实说。其实,其实啊,李工爬到水塔上去,是看张娜洗澡!
李工离婚后,就追张娜,想把大姑娘搞到手。他班组的人说,李工平时装作很清高的,可对张娜却是低声下气,连张娜洗澡、下班,他也陪着,搞得张娜的男朋友吃醋,带人把他打得鼻青脸肿。班组的人问他,他说是骑摩托摔的。大伙都在背地里笑,因为他与张娜的一举一动,都有人报告张娜的男朋友。
张娜的态度?哦,那是个没心眼的女孩,脑子里差一根弦!要不是班组的嫂子们劝她,加上家里坚决反对,她真会上李工的当!李工死的那天晚上,张娜也是上中班,就在那个澡堂里洗澡,他不看张娜,看谁?你说看谁?
陈主任烟不熄火,云里雾里扯了一大通,终于扯出了一个线索。我提出要见张娜,他笑了笑,就戴上安全帽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带来一个面容姣好的姑娘,然后借故离开。穿着工作服的张娜有点紧张,扑闪着大眼睛问:你是公安局的?我解释了半天,并强调我是李工父亲的朋友后,她的神情才变得温和了。
张娜:李工是捉坏人而死
李工对我好,这话不假,但我们很纯洁,完全是同事间的关系。他真的是个好人,见我住得偏僻,走夜路害怕,下中班时总是特地护送我。哪知他会突然摔死,死得那么惨——
不,他不是看女澡堂死的!是有人偷看女澡堂,但决不是他!有一次我下中班洗澡时,就发现有人趴着窗子偷看,我惊叫一声,那人影马上就不见了,几个嫂子气得破口大骂,可我们——又不能马上跑到外面去追。我把这事在班组里讲过,李工说要是有个地雷就好了,埋在窗前,把那狗东西炸死!后来,我就发现每当我去澡堂时,李工总在附近出现,似乎是保护我,又似乎是想抓住那坏蛋。所以,我估计,他带着望远镜,爬得那么高,是在监视澡堂,结果一不小心滑倒了——
那天上中班,我去食堂时还见过李工,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见到他的最后一面了。我们聊了几句,我告诉他,家里人要我五一结婚。他说祝贺我,还问我需要什么礼物——谁能想到他会死呢,死得那么惨——
是的,李工曾经对我男朋友有意见,小汪人挺好,就是不求上进,喜欢赌博,所以我有点烦。李工见不得别人看不起工人,所以才骂我。后来他劝我,人还是心眼好最重要,其他的东西都是过眼烟云。可小汪是个直肠子,经不起别人挑唆,有天下中班李工送我回家时,他就邀了几个人拦在路上打李工,李工没还手,只是说,天下没见过你这样的混蛋,张娜跟你,真是亏了!
本来,我是要跟小汪吹的,可李工说,你们真吹,我就更不是人了,这不是我惹的事吗?你看,他就是这么怪,怪得跟常人不同。说实话,我还真有点喜欢他的怪,他要是死心塌地追我,我说不定真的会跟他!
唉,不说这事了,这事本来就不可能,我要是真的和他好,家里厂里都会闹翻天。他死后,小汪流了泪,说开追悼会时,要放一万响的鞭,向他赔礼道歉——
至于李工的群众关系为什么不好,主要是他不合群吧。在班组里,要讲人情味,谁家有什么大事,大伙都要凑份子热闹一番。李工却从不参加,不参加也就算了,他还说别人小市民。所以,大伙都不喜欢他,搞民主评议他只有一票,还是我投给他的,他也傻,不但不投自己的票,还说凭什么要咱们工人相互倾轧?他们当官的怎么不搞尾者富余?这话马上就传了出去,书记找他谈话,说你再挑拨干群关系,就下你的岗!
唉,李工这个人没什么朋友,就是炼钢厂的关明和他谈得来,你找找关明吧。
回到厂办公大楼,已到下班时间。我等马丁开完会,一起去保卫科查看了李工的遗物。
一个草绿色的军用望远镜,摔得漆色斑驳,镜片也碎了,拿在手上沉甸甸的。保卫科干事解释,这种望远镜是从俄罗斯走私过来的,在地摊上就可买到,从成色上看,可能是刚买不久。
一个蓝色硬抄本,只有前面几页写着字,后几页是账目,记载着近三个月来所发的工资、奖金和加班费,可以看出,李工是个很细心的人,也是个较节省的人。前几页用圆珠笔写着一些分行的文字,字迹潦草,可见写得匆忙。我仔细辨认着,有几行字引起了我的注意:
为什么人的脑袋在上边/而脚在下边?/为什么一切都难以捕捉/一切都难以抓住,马丁歪着头问,这是诗吗?我说,可以说是诗。马丁笑道,这是什么狗屁诗,我看啊,全是胡言乱语,可见这伙计精神不正常。
有一本马丁所说过的人体摄影画册,我翻了翻,有一定艺术品味,并非低级庸俗。
保卫干事说还有些李工的衣物,很普通的衣物,问我看不看。我说,不用看了。
从保卫科出来后,马丁问,有什么收获吗?
我说,思绪很乱,一时难以理清。
马丁说,要看清一个人,的确是一件很难的事,何况这李工是个怪家伙。
六
第二天下午,我去炼钢厂找到了关明。他蓄着一头长发,叼着烟,斜睨着我说:李工不是死了吗?你还找我干啥?
我们是站在厂房边的草坪上谈话的,噪音很大,不得不提高嗓门。我大声说,听说你是李工的朋友,我才找你,别人都说李工是看女澡堂死的,你信吗?你如果不信,想不想给朋友正名?
都是扯淡!关明变得正经起来,愤愤地说,他们都不了解李工,李工是个天才!
关明:李工死于观看“和平号”
我与李工是高中同学,好多年的朋友了,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他。他爱好广泛,天文地理,文学科技,无所不知。有一次,谈起电视台的《开心辞典》节目,李工便说,那些参加过关的人智商太低,要是我,准把所有的奖品都拿回来。可是,李工是不会报名的,一参加那种游戏,人就俗了。
李工常有些古怪的念头,比如,谈朋友时,他就用《易经》打卦,有个女朋友谈了半年,突然就吹了,他说,经打卦,那姑娘不是处女。我笑,说这事也能测算出来?你试一试不就行了。他说,我哪能做那种事,《易经》是很灵的。好东西都是经过时间洗出来的,《易经》就是一种,不然,上千年的东西怎么会传到现在?可是,他却没能测算出他老婆红杏出墙的事,或者是测算出了,又为了孩子忍了吧。
你不要以为李工神经兮兮,他干什么事都是很认真的,是一个十分正常的人。比如,他喜欢张娜,说那姑娘透明可爱,可惜名花有主。我说,管他的,你就把她追到手。他说,这样做不道德,她的男友也是个可怜工人,我干嘛抢人家的,如果她谈个当官的,老子早就冲锋陷阵了。
再说一件事吧,他从业大毕业后,本来是可以进厂机关的,那年轧钢厂搞什么公开招聘,其中,有一个宣传干事的岗。参加招聘的人很多,李工笔试第一。可录取的却是最差的一位,因为,那小子的父亲与厂长是老乡。李工气得好多天没说一句话,他后来跟我说,我不是气自己没录取,而是气自己怎么这样蠢,竟然相信他们的游戏!
还有一件事对他刺激很大,那就是有些倒钢材的老板,把厂里一些人买通了,提货时买的是次品,拖走的是正品。老板为遮人眼目上上下下地打发,连搞维修的小工人也有红包。李工写了好多告状信,结果只是开除了两个门卫和一个管仓库的,上面的人一点事都没有。李工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但他所痛苦的,不是有人扬言要挑他的脚筋,而是大伙因为没有外水了,都怪他多事!有一天,他下夜班时被几个骑摩托车的人打得头破血流,在医院缝了十几针。可没人同情他,反而有人说他是恶有恶报——
咳!我说的都是俗事,说李工是不能说俗事的,他是另一个星球上来的人!所以他的死,对俗人来说很神秘,但对有悟性的人来说,其实很简单。好,我看你是个明白人,就告诉你一点线索吧,你注意到李工死的日子没有?对,3月23日,你猜一猜那天夜晚这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猜不出来?唉,真遗憾,那天是和平号坠落的日子啊!对,他是跑到水塔上寻找和平号。这个疯子!他也不想想,那种小望远镜,看足球都看不清楚,还看得见飞船?好啦,和那个什么和平号一起坠落了——这样也好,他终于脱离了尘世的痛苦,回到他的星球上去了!
关明的话使我又一次震惊,回到单位后连忙翻阅旧报纸,找到了有关“和平号”飞船的报道,其中有一篇这样描述宇航员的生活:
“从和平号上看,地球被絮状的云团笼罩着,云团之间呈美丽的蓝绿色。在机舱中,一切都是漂浮的,当你在空中站上呆了四五个月的时候,已习惯了失重,但脑海中根深蒂固的概念仍会反应出来,如水平和垂直、上和下等。在上面的时间久了,你会问:为什么人的脑袋在上边,而脚在下边?——”
显然,李工是看过这篇文章的,并有所感触而摘录在日记本上。这么说,太空中那种失重的感觉,他在现实生活中深有同感。只是他从水塔上坠落,是偶然失足,还是想真正体验那种失重的感觉呢?
我反复推断,觉得有三种可能:
一、他用腿勾住栏杆,后仰身子,想玩失重的游戏,不料,由于身体的重心过度靠后,从而控制不住身体而坠落。
二、他之所以靠在栏杆上,显然是手握望远镜仰望星空。日子过得太平庸太沉闷,他想寻找新鲜的刺激,而和平号的坠落,给他沉闷的生活带来一点乐趣。我可以想象,那夜天气晴朗,能见度很好,宝石般的星星闪烁在黑天鹅绒似的夜幕上,宛如美丽的童话世界。他独自面对星空,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身体变得很轻很轻。他举起望远镜,在星海里寻找即将坠落的和平号飞船,突然发现了一颗划破夜色的流星。于是,他追踪着流星的轨迹,望远镜越抬越高,身体渐渐后仰,以至从空中坠落——
三、他是自杀。他早就想死了。生活是如此令他绝望。他没能成为他所梦想的人,只是一个平庸的小工人,而且活得如此可怜,不仅老婆背叛了他,连他所暗恋的姑娘也即将离去。于是,他对这世界再没有留恋,就挑选了一个不平凡的日子与和平号一起坠落。他认为这种死亡的方式是美丽的,浪漫的,充满诗意的。既然他不能选择潇洒的活,那么,他是可以选择诗意的死的。只是他没料到,他的死会给人们留下这么多的疑点,这么多的悬念。其实,他早已留下了线索,那日记本上摘录的几句话,就是他的遗言,他相信,聪明人是一定会破解他的死因的。
我反复推敲,认为李工自杀的可能性最大。
那天夜晚,我去了师傅家。他已从悲痛中平息下来,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还珠格格》,家里只有李一陪着他。我简单地介绍了这两天所跑的情况,说到厂方不会松口时,老人的眼神渐渐地黯淡下来,不停地摇头。李一说,厂里能不能多给点钱呢?你再争取争取,我们主要是为老人和孩子今后的生活着想。李大河愤怒地说,老子不要钱,要的是名份!要不然,老子就睡到炉台上去!
我不知道该怎样向他们解释,给李工正名不太可能,便吞吞吐吐地说,李工可能死于自杀。我分析了李工为什么要自杀的原因后,李一笑了起来,笑得很难看,说工工很孝顺,也很爱女儿,他是不会抛下老人和女儿撒手而去的。再说,一个人如果要自杀,事先总该有点迹象,比如安排后事、写遗书等等,而21232什么迹象也没有。李大河恼怒地望着我说,你是不是读书读多了,越读越糊涂啦?
我开始明白感情为什么往往大于理智,李工是他们的亲人,哪怕李工:的确死于自杀,他们从情感上也是不能接受的。因此,关于厂方怀疑李工是看女澡堂而死的猜测,我不敢对师傅透露一点风声。我相信,视荣誉为生命的李大河要是知道这种说法,很可能会气得中风倒地。但是,我还是担忧他们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便在李一送我时悄悄暗示,冷水塔边有个女澡堂。李一冷冷地说,我们早就知道,你难道也信那种鬼话?
从李家出来后,我突然感到一丝怅惘,便给马丁打电话,约他到街头大排挡喝靠杯酒。他穿着一双拖鞋赶来了,说你真是个夜猫子,老子都上床了,你还有如此雅兴。
喝着酒,吃着油炸臭干子,我说起了对李工死因的判断。马丁冷笑,说公安局都定性了,你还瞎掺乎什么?李工凭什么自杀?他有什么活不下去的理由?难道他暗恋的女同事结了婚,难道因为在班组里感到孤独,他就要去死?当然,我可以理解你们文人的想象,你们不胡思乱想就写不出东西来。
马丁还说,你也太天真了,相信关明的鬼话,我认识那家伙,是个有名的骗子,专骗女人,三十多岁了还不结婚,玩的女人起码有一个加强排。我怀疑李工看女人洗澡就是受他的唆使,那望远镜也可能是他借给李工的。骗子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把莫须有的东西说得天花乱坠,什么看和平号,那小镜子能看见和平号吗?再说,李工也应该知道和平号不是在中国坠落、在钢厂的头顶上坠落!
我说,每个人的心灵都是一个迷宫,你要走进人的内心世界是很不容易的。何况李工如此占怪、内向。所以,你不能简单地判断他的心理和行为。
马丁长叹一声:伙计,李工的疯劲传染给你了,我建议你去看看心理医生!
我与马丁争论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准。马丁到底比我理智,苦笑着说,我们这种争论是没有意义的,只对你的写作有参考价值。其实,不论李工是自杀还是失足,都属于意外死亡,我们不如就按这定论处理李工的后事,让死者安息吧。
李家的人不再来找我,我也就不便继续过问。几天后我去外地开会,仍记着此事,又打电话给马丁,反复叮嘱他多给李家赔点钱。对我的唠叨,马丁已有点厌烦了,说谈判十分艰难,那个李家的女婿特别难缠,是个打不湿拧不干的家伙!
等我出差回来,李工的遗体已经火化。马丁告诉我,因我判断李丁是死于自杀,竟使李家有了恐慌感,从而帮了他的忙。因为,若按自杀处理,他们将得不到任何赔款。另外,他也不得不亮出了怀疑李工是看女澡堂而死的杀手锏。李家终于作出让步,不再要求按工伤处理,只要求给李工开追悼会,并增加赔款。追悼会开了,开得很冷清,到会的人不多,他致悼词用的是模糊语言,说李工是一个有追求的工人,不幸死于厂区。还有,张娜是个有情义的人,会场上就数她和李大河哭得最伤心,她的男友真的放了一万响的鞭炮送李工升天。
李工的死就这样尘埃落定。尽管我努力查明真相,却得罪了他的家人,得罪了我的恩师,心里真是十分惭愧,也十分委屈。我想尽快忘记这件不愉快的事,忘记李工这个人。但我没有想到,李工的名字还会倔强地浮出水面。
初夏时节,公安局破获了一件强奸案:罪犯在强暴一位下夜班的女工时,被人发现而仓惶逃跑。他留下了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生锈的车篓里有小学生的作业本,本子上有小学生的姓名。于是案子很快就破了,罪犯就是小学生的父亲。他供认自己经常偷看厂区的女澡堂,几年前有一个看澡堂的女人被杀死,就是他作的恶。公安局马上就联想起李工的死,问李工是不是他杀的,罪犯坚决否认。
此事见报后,人们议论纷纷,说李工可能就是这罪犯害死的,不然李工怎会从水塔上摔下来?这么说,李工是个捉拿罪犯的英雄!
也有人说,李工是被和平号的碎片砸死的,虽然这种可能性为几千万分之一,虽然和平号是在李工死后的中午2时坠人遥远的南太平洋,但和平号在分解途中,很可能有碎片落下来,并恰恰砸在李工的头上。如今这个世界,什么奇迹都可能发生,显然是上帝选择了李工作为祭品,要他与和平号一起坠落。
这些议论都是马丁告诉我的。马丁讥讽地说,提供给你当小说素材。
我实在没想到,李工的死会使世人如此感兴趣。这不免使我感到悲哀。因为在现实生活中,不论从哪个方面讲,李工都不是一个成功的男人。他惟一的成功,是用自己的死制造了一个令人猜不完的谜,而且,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神秘的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