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耳川纪事

2005-04-29 00:44
延安文学 2005年6期
关键词:兰兰

南 云

天幕垂落,沟底已是一片黝黑,薛岗才从山上往下走。登高望远,这大概是知识分子的共同爱好,但今天下来得有点迟。经过一片玉米地时,薛岗看见有人在树枝下拨弄着,迷惑之际,见那人一耸,身体悬在空中。薛岗愣了一下,但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急步跑到树下,将那人扛起,费力地取下她脖子上套着的绳子,那人的身体像泥一样倒在他怀里,薛岗支撑不住,跌倒在地。

这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双目紧闭,嘴里发出微弱的气息。薛岗知道姑娘生命并无大碍,就让她舒展地躺在自己怀里。月亮悄悄从东山上露出头,薛岗旁边有一个坟堆,周围寂静无声。

过了一会,姑娘突然睁开眼睛,看见有人抱着她,“哇”地一下哭出声,然后猛地站起,向沟底跑去。薛岗怕她再做傻事,顺着她跑去的方向追去。蹚过河,上了坡,姑娘跑进离学校不远的坡上的一个院子里。薛岗想进去看一看,又觉不妥,在院子外面站了站,忐忑不安地回到学校。

第二天早上,薛岗走进了那个让他牵心的院子。院子很乱,有三孔石窑,中间窑洞门上挂着一块破旧的竹帘。他推了一下门,门虚掩着,一推推开了。姑娘趴在紧挨炕沿的桌子上,见薛岗进来,微微抬起头,叫了声“薛老师”便埋头哭泣。薛岗没有想到姑娘认识自己,想了一下说:“既然你叫我老师,可能在中学上过学,那你就应该听老师的话,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挫折,都不能对生活失去信心。要坚强地生活下去。”姑娘抬起头,泪流满面:“薛老师,我……”便说不下去了。薛岗说:“你冷静冷静,好好想一想,过几天我再来看你。”说完便走了出去。

薛岗从本省一所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在重耳中学已经呆了两年。他教学勤奋,工作认真,带高二两个班的语文课并担任语文教研组组长。过了几天,薛岗处理完开学后的事务,趁中午休息时间,再次来到姑娘家,姑娘情绪好多了。她衣着倒还整洁,微微泛红的脸上显出羞赧的神色。薛岗在挨炕沿的椅子里坐下后,姑娘从保温瓶中倒了一杯水放到桌子上,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薛老师,你不记得我了?”

薛岗不解地看着她:“你是……”

“我叫张兰兰,你刚分到中学的时候,我在高三一班上学,你带的是高一年级的语文课。有一次学校组织作文比赛,我写的作文你还给我指点过。”姑娘眼里露出一丝亮光,“最后我那篇作文还得了一等奖呢。”

薛岗猛地一下想起来:“对对对,你那篇作文题目叫《山杏》,写一个品学兼优的农村女孩因家境困难辍学了,在县城卖山杏的事。这篇作文构思精巧,写得很有感染力,只是后来好像再没有见过你,我还以为……”

“薛老师,你的记性真好。可是……”兰兰的眼里充满了泪水,“那次作文比赛后不久,我就离开了学校。”

兰兰出生在重耳镇一个农民家庭。十四岁时,母亲因病去世后,父亲变得游手好闲,脾气暴躁,经常喝的大醉。哥哥勉强读完高中就回家当了农民。兰兰既要给父亲、哥哥做饭,干家务活,又要按时到校学习,整天忙得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但这没有影响兰兰的学习,她每学期都被评为优秀学生。上了高中后,兰兰成了一位大姑娘。她身材苗条,五官端正,虽然谈不上漂亮,但却十分耐看,特别是那双明亮而略带忧郁的眼睛很是迷人。她的学习成绩也是名列前茅,被学校列为考取一本大学的重点培养对象之一。那时,兰兰的理想是当一名受人尊敬的人民教师,可残酷的现实将她的理想化为泡影。就在她获得作文比赛一等奖后不久,父亲不甘寂寞,弃家出走与邻村一寡妇同居,哥哥早先订婚的女方又将彩礼增至两万,并限期结婚,否则婚事告吹。无奈之中,软弱的哥哥只好在兰兰身上打主意,他给兰兰寻了个人家,向对方要一万元彩礼弥补自己结婚费用的不足。虽然早婚在农村很普遍,但心性甚高的兰兰却不能接受,嫁到农村的山沟她连想都没想过。见兰兰不同意,哥哥从镇上卖鼠药的地摊买了一包毒鼠强,打算一死了之。相依为命的兄妹亲情终于打动了兰兰。母亲早逝,父亲弃家而走,哥哥的事她不管谁管?况且,生活在这样的家庭,即使考上大学,昂贵的学费靠谁解决?兰兰心一横,毅然辞别学校。那年她十九岁。十九岁的她,怀着对校园、对老师、对同学的无限眷恋,带着一个少女多少年来萦绕于心、渴望而不可求的梦想,在如泣如诉的唢呐声中,在迎亲队伍嘻嘻哈哈的嘻闹声中,来到离家十五里的一个小山村,由一名优秀中学生变成了农家小院里的陕北婆姨。

兰兰的丈夫叫高金龙,是一位陕北农村典型的帅哥:挺拔的身材,俊朗的脸型,大眼睛,高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洁白整齐的牙齿。高金龙的父亲是个石匠,很老实,家里的事由母亲作主。娶兰兰当儿媳妇完全是母亲的决断。高金龙的意中人是邻村同学李红红,可李红红的哥哥三十二岁了还没有结婚,其父提出要么换亲,要么出两万元彩礼。这使高金龙的母亲非常生气,正巧兰兰要寻人家,高金龙的母亲通过了解,认为兰兰是最合适的人选。儿子高金龙虽然相貌堂堂,却很懦弱,选择兰兰,是希望兰兰像电视剧《当家的女人》中的女主角菊香一样担当家庭重任,弥补高金龙性格的不足。虽然为此出了一万元彩礼,但对这个媳妇她是相当满意的。高金龙知道后,气得蒙头睡了三天,但母命难违,他只能屈从。

经过生活的磨炼,兰兰比同龄少女成熟了许多,虽然她不注重男人的外表,但见过高金龙后她的心里还是得到了些许安慰,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是一生托付。新婚之夜,宾客都已散去。洞房里只剩下兰兰和高金龙。经过一整天繁琐礼节的折腾,兰兰十分疲劳。她铺好被褥,自己先睡了。高金龙坐在沙发上,双手抱头一言不发。兰兰以为高金龙是为借下的钱发愁,想安慰他一下,但觉得自己刚过门,不便启口,便独自睡去。半夜醒来,见旁边空空荡荡,朝地下一望,见高金龙在沙发上躺着和衣而睡。虽然两个月后高金龙睡到了床上,却从未有过亲热的举动,这使兰兰陷入困惑:高金龙看不上自己?那他为什么要和自己结婚;高金龙生理有缺陷?但身体健壮的他看不出有什么毛病。她百思不得其解。春节后,兰兰回了一趟娘家。父亲还和那个寡妇厮混,偶尔才回次家。嫂嫂在中学上过学,比她高几级,人十分精干,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见哥嫂说说笑笑,夫妻恩恩爱爱,兰兰不由得伤心,她多么希望高金龙能变个样子,让她也过上嫂子那样快快乐乐的日子。

她在娘家只呆了两天就回去了。走进自家院子,她突然听到窑里传出隐隐约约的低泣。她轻轻走到窗前,从开缝的窗户纸里一望,看到李红红依偎在高金龙的怀里,高金龙用手轻轻擦拭着李红红脸上的泪痕。

“你真的和她没有……”

“真的没有……”

“可你准备咋办?”

“先就这么凑合着吧,最好让她提出离婚。”

“那我就等着你……”

兰兰一阵昏眩。她来到村子外面的一个山峁上,强忍住泪水不让流下:高金龙为什么那样待她,他的心早已属于李红红了。今天看到的情景明白无误地告诉她,她和高金龙的婚姻不会有结果的。

兰兰对高金龙产生了厌恶,有天晚上,高金龙喝罢酒回到家里,上床便往兰兰被子里钻,被兰兰一脚蹬开。此后,高金龙还试过几次,但都没有得逞。高金龙对兰兰的怨恨增加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山桃花开,柳树吐絮,南雁北飞,蛙鸣夏至。兰兰嫁到高家一年多了还没情况,村子里传开兰兰是石女的谣言,而兰兰还被蒙在鼓里。高金龙对她还是那个样子,不冷不热,不文不武。他俩就像城市里合租房子的男女那样,虽然生活在一起,但却具有相对独立性。凭直觉,她知道高金龙暗地里一直和李红红来往,但她懒得去管。公公、婆婆对她的态度渐渐发生了变化,有时甚至故意和她找茬,兰兰总是忍气吞声,委曲求全,宁愿自己受点气,也不和公公、婆婆争执,哪怕蒙受天大的冤屈。村里的人对她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人们见了她总是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她,原来常来串门的几个嫂子很长时间不来了,兰兰陷入深深的苦闷中。她平时绝大部分时间呆在家里,翻过来翻过去看过去的课本和几本文学书籍,不再出门。后来,村里的碎脑娃娃就直言不讳了:“兰兰嫂嫂,什么是石女?石女是不是不能和男人睡觉?”兰兰终于明白了,这是高家放出的毒箭,他们既想打发她,又怕丢掉彩礼不先提出,他们是逼着她自己离开。这一招太阴毒了,兰兰几乎被击垮了:高金龙,你太坏,你既和李红红有约在先,为什么要和我结婚?姓高的,你们太毒辣了,为什么要给我泼污水,为什么要陷害一个弱女子?

在陕北,石女比狐臭还要被人们所轻贱。她整天将自己封闭在家里,村里的人很难看到她的身影。兰兰的苦楚向谁说呢?没有,她的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过早失去母爱,父爱不复存在;唯一的亲人就是她的哥哥,但他在春节过后就和嫂嫂一块去南方打工了。兰兰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尽管婚姻很不幸,但她不想过早分裂而遭人耻笑。她希望和高金龙的婚姻能够存续下去,虽然名存实亡;她希望高金龙回心转意,她不计较他前面的所作所为;她希望公婆对她好一些,就像刚结婚时那样;她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村里的人会明白,她兰兰是无辜的。她一如既往地极尽为人媳妇的孝道,悉心竭力伺候公婆。

高家似乎铁了心肠,无论兰兰怎样小心谨慎,周到服伺,换来的却是婆婆难以启齿的辱骂,什么“不会下蛋的鸡”,“没用的东西”,“丧门星”。高金龙起先还遮遮掩掩,后来则无所顾忌,公然把李红红领到家里,有时甚至在兰兰的眼皮底下亲热。兰兰实在忍受不了,就回娘家住上几天,每次都要在娘的坟上痛哭一回。

事情终于发展到兰兰不能忍受的程度:李红红的肚子明显地大了起来。对此成果,高家老小喜在心头,李红红一来就大献殷勤,忙得团团转。而对高金龙和李红红这样一对明显违法、不合常理的婚外关系,村里的人却表现出惊人的宽容:谁让你兰兰是个石女呢?谁家会乐意养一个不会生娃的媳妇呢?天塌地陷,心如死灰,兰兰失去了生活的勇气。兰兰在夜幕降临后,悄悄来到母亲的坟上,将一根绳子套在脖子上。

兰兰的不幸让薛岗感到震惊。这个师范大学毕业的年轻教师,实际上是个涉世未深的小伙子,他的人生经历,大部分时间在校园里度过,多年接受书本的正统教育,使他对事物的认识停留在感性的层面上。在他看来,世界是那样的美好,人们是那样的善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应该真诚友善,和睦相处。争名夺利,勾心斗角,那真是庸人自扰。从兰兰家出来后,薛岗又信步走上学校对面那座高高的山,在山巅的一颗大柳树旁坐下。

薛岗出生在重耳镇北部的一个小山村。春秋战国时期,晋公子重耳为了躲避宫廷斗争,免遭杀害,逃往狄地生活了十三年,后在秦穆公的帮助下,回到晋国做了国君,最终成就霸业,史称晋文公。当地人为了纪念重耳,将他生活过的地方改为重耳川。与其它经济发达地区相比,这里还处于贫困状态。生于斯,长于斯,他的命运和这片土地紧密相连。他爱这里的山山水水,爱这里的一草一木,爱这里的每一个人,特别是那些还没有摆脱贫困的乡亲们。他们勤劳而善良,诚实而懦弱,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绝大部分过着仅能裹腹的生活。他们就像儿子依恋母亲一样,绝不嫌弃这块土地。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盼望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最让他动情的是陕北的农村姑娘,她们一个个眉目清秀,五官周正,皮肤白里透红,身材匀称端庄,或轻盈灵巧,风摆杨柳,或妩媚多姿,水出芙蓉。她们心地善良,柔情似水,敢爱敢恨,泼辣大胆,一旦看中哪个后生,就红黑不顾,死命交往,搭上性命也往心上人家里跑。

在薛岗的潜意识中,质朴善良的山里女子才是他的最爱。他想和陕北农村的姑娘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

兰兰在娘家呆了将近一个月,这段时间,薛岗给她送来不少书。她已经想开了,与高金龙的婚姻已经走到尽头,但今后的路怎么走,却心中无数。她告诉薛岗不要到她这里来,以免产生不好的影响。薛岗却不以为然,隔三差五来看兰兰,问她读书心得,有时和她谈天论地,说古道今,偶尔还开两句玩笑。每当这个时候,兰兰忧郁的脸上会现出稍纵即逝的笑意。

和兰兰接触多了,薛岗觉得兰兰不但贤慧温顺,而且聪明伶俐。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朦胧的念头。这种念头时隐时现,有时让他捉摸不定,有时却十分清晰。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师范大学毕业的语文老师终于明白了他对兰兰的这种情愫只能用一个词来表达,那就是“怜爱”。是的,他深深地同情着兰兰,陕北女子不正是这样的命运吗?付出火辣辣爱情的陕北农村姑娘,有多少人真正找到了她们梦寐以求的好女婿?有多少人找到了她们苦苦追求的真爱?又有多少人找到了心上人而过上了好光景?他劝兰兰:“既然高家对你不好,干脆离开高家算了。”

“不,我看他姓高的怎么往下演这出戏。”扯到高家的事,兰兰显出不快。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薛岗不无忧虑地说。“我还是放心不下,兰兰,你……”

“薛老师,你别再操心我了。”兰兰说,“你还没有结婚,这样对你不好。”

薛岗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和兰兰接触对自己怎样,他连想也没想过。但人言可畏,没过多久学校便传出薛岗和兰兰接触密切,关系暖昧的说法。

一天晚上,和薛岗关系要好的王老师来到薛岗办公室,给薛岗介绍对象。女方是王老师的表妹,在县城医院工作。王老师以人格担保,他的表妹人品和相貌俱佳。

“有些人说你和兰兰来往比较多。兰兰是个好娃娃,但她是结了婚的人,听说还是个……”王老师吞吐着说。薛岗打断王老师的话:“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认识的,完全是正常的交往。”王老师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王老师走后,薛岗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发愣,他已是二十五岁的人了,也到了考虑个人问题的时候。此前也有人给他介绍过对象,听说人不错,工作也挺好,但他连面也不跟人家见。一位女教师看上了他,同事们也极力撮合,他也不为所动。和兰兰认识后,他的心却难以平静,脑海中常闪现兰兰忧郁的眼睛。现在,他越来越感觉到好像有一根线把他和兰兰紧紧连接起来。也许是宿命吧,自己的命运注定要和兰兰连在一起,多少天来若隐若现的念头变得清晰起来,他心潮激荡,兴奋不己。

他把这个想法向尊敬的张校长谈了,张校长说:“兰兰确实值得同情,值得爱护。但这毕竟是终身大事,况且兰兰现在还没有离婚,希望你冷静考虑,三思而定夺。”

薛岗态度很坚决,张校长紧紧握住薛岗的手,表示对他的理解和支持。然而兰兰却拒绝了他,这大大出乎薛岗的预料。

兰兰怎能不愿意呢?她是不想连累了薛岗啊。自从那天晚上薛岗把她救起,她就对薛岗产生了复杂的感情。像她一个农村女子,连高金龙这样的农村后生都和她生活不在一起,薛岗不仅是个吃公家饭的人民教师,而且长得一表人材,在学校里威信那么高,凭什么看上我?兰兰认为薛岗做出这样的决定,纯粹是可怜她,用朴素的感情做出的冲动行为。兰兰是个有骨气的人,她不需要别人的怜悯。

周末,薛岗因为感冒身体不舒服,躺在床上看《小说月报》。晚上八点多的时候,外面有人敲门。薛岗打开门,原来是兰兰。兰兰第一次到他办公室,薛岗很惊讶:“你怎么想起到我这里来了?”

兰兰说:“手提上羊肉怀揣上糕,我豁上我的小命往你家里跑。”

薛岗惊喜地叫道:“这么说,你同意咱俩的事了?”

兰兰低下头:“只是我这么个处境,不能连累你……”

薛岗深情地说:“兰兰,你是个很优秀的姑娘,我喜欢你,我所决定的事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不后悔。我要一辈子对你好。”

兰兰流下了泪水:“我……”

薛岗拿起毛巾,替兰兰擦掉脸上的泪痕,郑重其事地说:“兰兰,我觉得你就是我的意中人,我下定了决心,非你不娶。”

“薛…薛老…薛岗……薛岗哥……”兰兰动情地叫了出来,她抓住了薛岗的手。

“兰兰,我不一定让你荣华富贵,但我一定会让你幸福快乐。”薛岗紧紧地搂住了兰兰。

兰兰泣不成声。长这么大,第一次被男人拥抱,她十分的激动,将脸贴在薛岗的胸脯上。

第二天,薛岗从信用社取出一万元交给兰兰,让她立即与高金龙离婚,并将彩礼退还给高家。兰兰不想拿薛岗的钱,但又想不出其它办法。她给哥哥打了个电话,哥哥高兴地对她说,他和嫂嫂在南方收入不错,这个钱就算借用薛岗的,春节回来一定给薛岗还上。兰兰听后,心里稍安,高高兴兴地去了高家。

兰兰提出离婚并退还彩礼,高家求之不得,爽快地答应了。高金龙见了兰兰很不好意思,临别的时候说了句:“兰兰,我对不起你。”兰兰没有说话,头也不回离开了高家。

仲秋是陕北高原一年中最美的季节。川道里的玉米已经成熟,棒子撑破皮露出金灿灿的“牙齿”;沉甸甸的谷穗压弯了腰,风吹过来发出“沙沙”的响声;果园里的苹果红彤彤的,像一颗颗硕大的玛瑙;成片的树木长起来,昔日的荒山秃岭披上了绿装;偶尔传来山鸡的鸣叫,在空旷的野外显得格外响亮。

薛岗把兰兰领回了家。两位老人见儿子领回一个眉目清秀、端庄大方的姑娘,高兴得不知如何招待才好。母亲急忙下厨给他们做饭,兰兰也去帮忙。吃过饭已到下午,村里的婆姨女子听说薛岗领回来个对象,都来串门。看到兰兰长得顺眼,待人大方有礼,都夸薛岗有眼力,这么好的媳妇打上灯笼寻不下。

陕北人谈婚论嫁,并不注重贫富贵贱,但最讲究门风高低、有无狐臭。薛岗对父母说兰兰祖上八辈结的都是高门亲戚,骨干肉净,绝无问题。二老却坚持要盘问清楚,打发薛岗的叔叔了解兰兰的情况。

第二天,薛岗的叔叔就将兰兰的情况打听清楚了。薛岗的父母惊呆了。薛岗的叔父是个老牌高中生,因为生了四个女孩脾气变的十分古怪。他像老师教训学生:“岗子,咱也不一定要找个城里的,吃粮的,有工作的,可是……咱们薛家就你这么一颗独苗,你总得找个能传宗接代的吧。”

薛岗说:“兰兰结婚一年多,没有和男人同过一次床,怎能给她背那样的黑锅?”

叔叔道:“那等证明兰兰有生育能力后再定亲。”

薛岗态度坚决地说:“事实会证明一切,但不是现在。什么时间结婚,我听你们的,但这次必须订婚。”

看到薛岗铁了心,二老只好同意。订婚以后,兰兰并没显出高兴的样子,反而多了一些忧伤,总是闷闷不乐,不言不语。薛岗问她:“咱们的婚事现在已经确定下来了,你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兰兰说:“在咱农村,最关心的是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我从来就没有和男人接触过,咋证明呢?”

“那,那咱们接触一回。”薛岗坏笑道。

“不,我要名正言顺……”兰兰说。

“我和你开个玩笑,我们要本本份份做夫妻,堂堂正正生儿育女。”

“薛岗哥,你真好,也许是老天保佑,才让我遇到你,不然的话,我早就……”兰兰又忍不住流起了眼泪。

薛岗变得严肃起来:“兰兰,这你就太小心眼了。你应该去争取,去奋斗。”

“那像我现在的样子,咋样奋斗?”兰兰问。

薛岗的目光盯着窗外树梢上的月亮:“你还年轻,以后的路很长。我已经想好了,咱们镇上的几所农村小学缺教师,我在县教育局跑一跑,看能不能给你争取个名额。”

当教师?她多少年来的梦想,可后来的她连想也不敢想。现在,她亲爱的薛岗哥要把她的梦想变成现实,她能不高兴?

“我估计问题不大。”薛岗心里有底,这消息是他教育局的同学给他透露的。他走到兰兰跟前,拉着她的手:“兰兰,教师好当,但当一名好教师却不容易。你从现在开始就要抓紧学习,以后你要通过函授、自学,争取拿到大专、本科文凭,将来说不定还能转正呢。我也要考研,咱们一起奋斗吧。”

一幅美丽图景展现在这个乡村女子的面前,她激动地抱紧薛岗:“薛岗哥,我老老实实、服服贴贴地做你的学生,你可要把我带好啊。”

离重耳镇十五里的一个拐沟里,有一所中心小学叫杨家湾小学,附近十来个村子四年级以上的学生都在这里上学。学校共有二百多名学生,十二名教师,一名雇用教师因病去世。在薛岗的努力和中学张校长的极力推荐下,兰兰顶了这一空缺。十月中旬,兰兰就正式上班了。学校分给兰兰的工作是四年级的语文、数学课兼班主任,工资三百元,兰兰相当满足。

上中学的时候,兰兰的语文成绩很突出,教语文她心里有数;数学差一些,但四年级难度不大,主要是教学方法和技巧的问题。为了使兰兰尽快适应教学工作,薛岗找来小学课本,选出几篇课文让兰兰备课讲解,虽然不够自然流畅,但总的来说还可以。兰兰刚上讲台,比较紧张,为了缓解压力,她尽量多和学生接触,有意识地搞一些课外活动。和学生混熟了,关系拉近了,就不太紧张了。在备课方面,她准备的相当充分,要讲的内容基本能背下来。不到两个周,她就镇定自若,运用自如了。在学校组织的课评中,得到了领导和同事们的一致好评。

周六下午,薛岗骑摩托来看兰兰,告诉她县上很快要进行雇用教师资格考试,让她做好准备。学校的灶师生合一,饭菜没味道,兰兰给薛岗做了一顿他爱吃的面条。饭后,两人刚走出校门就碰到了薛岗的同学刘大柱。刘大柱高中毕业后就回村务农,他头脑灵活,有文化,人也正气,很快便当了村主任。刘大柱邀请到他们家做客,薛岗没有推辞。刘大柱在当地农村是个富裕户,一排五孔砖窑,新门亮窗,干净整洁。农村人结婚早,刘大柱已有一个三岁的小孩。妻子李小艳也是重耳中学毕业,比兰兰高几级,彼此相互熟悉。

进了刘大柱家,刘大柱说:“老同学难得一遇,今日幸会,首先恭贺两位喜结良缘,在乡里传为佳话;其次,祝贺两位同在教育战线为山区娃娃做奉献;第三,希望你们不断努力,共同进步,力争取得更大光荣。”

薛岗笑道:“老同学,进步不小呀,一套一套的。我也祝贺你和李小艳夫妻恩爱,白头到老。希望你发挥聪明才智,当好一村之长,早日带领群众奔上小康。”

四个人嘻嘻哈哈热闹了一阵,薛岗问刘大柱现在农民生活怎样。刘大柱立时来了精神:“现在的农民真享福啊,主要是中央的政策好,摊派费用全部免掉,退耕还林每家都能领到管护费三、四千元。农民现在是要钱有钱要粮有粮,真是丰衣足食,无忧无虑。”

李小艳起身做饭,兰兰也去厨房帮忙。吃过饭已到晚上,刘大柱是个爱玩的人,他提出要打麻将,四个人直玩了一个通宵。

不久,资格考试进行了。第一天语文考得不理想,兰兰的情绪不高。好在第二天的数学考得还不错。考试完毕已是中午,返校的车还要等两个多小时。吃过饭,薛岗和兰兰转街逛市场。自从订婚以后,薛岗还没有给兰兰买过一件像样的东西,他准备给兰兰买几件衣服。

这个县近几年石油、煤炭事业发展很快,县城建起不少高楼大厦,街道宽阔平整,店铺林立,人们穿着很时尚。兰兰感慨地说:“我十年前和父亲来过一次县城,现在变得几乎认不出来了。”

薛岗笑着说:“傻丫头,这算什么呀,外面的世界才精彩呢。等以后哥把你领上到延安、西安、北京转一圈,让你长长见识。”

兰兰叹了一口气:“唉,还不知道有没有那一天,我最想去的地方是天安门广场,亲眼看一次升国旗。”

薛岗挽住兰兰的胳膊,用劲捏了捏她的手:“你的愿望一定能实现,咱们结婚的时候就到北京去旅游,有五千元足够了。”

“五千元?”兰兰显然舍不得,“比我们学校全部学生的学杂费都多,花那钱干什么?”

“土老冒,咱总不能一辈子窝在这山沟沟里吧,眼光要放远一点。”

薛岗把兰兰拉进商贸大楼:“真是个死脑筋,来,哥先把你武装一下,给你选几件衣服。”

“行,但买什么衣服你要听我的。”兰兰说。

三楼全是服装专柜,里边各式男女服装,应有尽有,色彩艳丽,款式新颖,兰兰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这么好的衣服。

走到女式服装柜前,薛岗让兰兰选两件,兰兰摇摇头,径直走到中老年柜台,选了两件衣服,很快付了钱。薛岗不解地问:“你怎么选这么两件衣服?”兰兰瞅了他一眼:“我还年轻,只要你舍得,还没有我穿的?这两件衣服是我给两位老人买的。”薛岗还想说什么,兰兰拉着他出了大楼。

资格考试,兰兰感觉不错,这更鼓舞了她教学的信心。回到学校后,她对全班同学的中考情况进行认真分析,发现学习成绩较差的十二名学生其实很聪明,就是贪玩,不用功。她决定给这十二名学生开小灶,每天下午吃过饭,补一个小时的课。校长见她这么辛苦,建议适当收一点补课费,兰兰坚决不同意。她说,农村娃娃上学本身就很困难,再不能加重他们的负担了,我放了学没事,给他们补课是份内的事。

一天,一名叫赵小莉的学生,没有到校,也没有请假。兰兰来到小莉家,小莉正给母亲喂饭,见兰兰来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莉家是两孔土窑洞,家里陈设十分简陋。兰兰问了情况,原来小莉的父亲除了种地,再没有任何技术,家里穷得叮当响。小莉的哥哥在镇中学读初中,两个妹妹一个在本村小学读一年级,一个还没有上学,母亲又患风湿性关节炎,长年卧床不起,小莉不想念了。

兰兰用手梳理着小莉的头发说:“大婶,就让小莉读下去吧。以后上高中、上大学,说不定国家政策会变的。”然后从兜里掏出二百元钱。小莉母亲见状要阻拦,兰兰放下钱就出了门。第二天,小莉又到学校来了。

这件事使兰兰感触颇深。她向村上提出,为他们班分一块林地,由她和学生管护,享受退耕还林政策,以此解决班里学生的学费和书费。支书和刘大柱商量,将学校后山一块十多亩的林地交给兰兰,每年享受两千元的管护费。每天放学后或星期天,兰兰领着班上的学生到林地给树培土,浇水,捉虫子,打农药。在兰兰和同学们的认真管护下,这片林地里的树苗成活率高,长势好。

陕北正月天,歌的世界,舞的海洋。按照乡俗,初一不出门,初二、初三访亲会友。初四以后,每个村子都把秧歌队组织起来,唱道情,耍狮子,搬旱船,闹社火,走街串巷,过村转院,红红火火,好不热闹。秧歌队所到之处,鞭炮声声,唢呐阵阵,各家都拿出烟酒、糖果款待演出人员,大方的人家硬铮铮放几张老人头,伞头就会施展浑身解数,编几首吉祥如意的秧歌,唱得主家喜上眉梢,乐不可支,人群里就传来一阵一阵的笑声。

每年正月十五,重耳镇都要举办秧歌会演。哥哥嫂嫂因为工作忙没有回来过春节,父亲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搬到寡妇家里。兰兰本来不想参加演出,在重耳镇村委会的盛情邀请和薛岗的鼓动下,她和薛岗分别担任了重耳村秧歌队的男女领头。他们的表演自然大方,活泼风趣,为重耳村夺取第一立了头功。

晚上的转九曲活动,将春节娱乐活动推向高潮。天还没有黑,十里八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披金戴银,穿红着绿,从四面八方涌到重耳镇。这时候,最开心的要数年轻人,他们三五成群,勾肩搭背,打情骂俏,嘻嘻哈哈,相跟着来到街上。更有一些胆大的,头年腊月里就约定好了,利用转九曲的机会,偷偷在黑圪崂里约会,拉手亲口,有的甚至暗渡陈仓,做出不得体的事来。

转九曲的场地设在重耳镇街前的一块平地上。九曲,又叫九曲黄河阵,原本是道教的一种祭祀形式,后来被演化为陕北春节特有的一种社火形式。九曲阵图由金、木、水、火、土、日、月、罗猴、计都九个星宿组成九个宫城。九个城子,九个城门,曲曲折折十八弯,迂回相连,象征天下黄河九曲十八弯。九曲阵由三百六十一根高梁灯杆插在垒起的土塄上,按照固定图谱连接起来,留下人行巷道,加上大门口的四根灯杆,共计三百六十五根灯杆,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吻合。每根高梁灯杆的顶端装上由萝卜做成的小油灯,油一般用羊油,灯蕊用棉花搓成,四周用红、绿、黄、紫等各色彩纸围住,灯一点着,呈现出五彩缤纷的颜色。

转九曲开始,首先要祭风,祭风的目的是怕风燃着油灯上的彩纸。祭风毕,然后放花。花炮架设在九曲灯场四周的山上或高处,采用“走秃子点燃”法,其方法是用细纲丝将几架花炮连起,首先点燃一架花炮,这边炮声响起,焰火升空,随着“哧”地一声,被点燃的“走秃子”迅速从钢丝上划过,将另一架花炮点燃,如法炮制,另外几架花炮也用同样办法点燃。一时间炮声震天,礼花腾空,赤橙紫蓝,色彩艳丽,镇子上空亮如白昼。

鼎沸的人群,挤到了大门口,四串两千响的鞭炮响过,转九曲正式开始。会长提个灯笼在前面引路,秧歌队紧随其后,然后是蜂拥的人群,虽然拥挤不堪,但乱而有序,因为转九曲有讲究,甚至带有迷信色彩,进入九曲阵后,谁也不敢胡跑乱动,如果谁踩了土塄,碰了彩灯,或者被绊倒,一年中相应的那一天将会不顺,甚至遭厄运。如果顺顺利利转出来,有病的病好,谋财的有钱,想当官的会得到升迁,总之是心想事成,谋有所得。

兰兰和薛岗随秧歌队转出来后,九曲阵里还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有些新婚夫妇早已守在事先看好的灯前,据说端了红灯生儿子,端了绿灯生女子。兰兰劳累了一天,没等九曲转完就和薛岗回去了。

正月十五一过,春节就基本结束,农民们忙着备耕,学校也即将开学,兰兰提前回到学校,准备新一学期的工作。上学期期末,兰兰班里学生的成绩有所上升,兰兰被评为优秀教师,领到100元奖金。薛岗由衷地替她高兴,鼓励兰兰不能骄傲,加倍努力,争取更好成绩。兰兰也很高兴,准备在新学年内更上层楼。

开学时间不长,薛岗给兰兰打来电话,告诉她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通过教师资格考试。这个消息对兰兰鼓舞很大,提高了她的自信心。薛岗又要求兰兰在搞好教学的同时抓好课程复习,准备参加成人高考,向更高目标努力。兰兰变了个人似的,她似乎有使不完的劲,不知疲倦地工作、学习,在学习中汲取营养,使自己的知识更加全面丰富,并适时运用到教学工作中,起到了立竿见影、相得益彰的效果。学校领导和老师都喜欢上了她,另外两个雇用教师更是以她为榜样,摩拳擦掌也准备参加成人考试。

兰兰是多么地热爱这一方水土,热爱这里的每一个人。一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糊涂事,她就有些后怕。靠着薛岗这座大山,她感到有无穷的力量。生活是可以改变的,生活是这样的美好。虽然身处偏僻的山乡,但呈现在兰兰面前的是绚丽多彩的世界,是无限美好的前景。她暗暗下了决心,两年内一定要拿到大专文凭,然后再参加本科班学习……她要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学到过硬的本领,一辈子安心山区教育,改变山区的落后面貌,把孩子们培养成人,走出山区,走向外面精彩的世界,报答生她养她的土地,报答她亲爱的父老乡亲,报答她心爱的薛岗哥。她要让薛岗哥为她骄傲,为她自豪。

再上一周课,就要期末考试,薛岗接到参加市教研室组织的高中语文教学研讨会通知。临行前的头天下午,兰兰从杨家湾回来替他准备行李。收拾停当,已是晚上八点多,兰兰从包里拿出一部新款式的彩屏手机。这种手机镇上只有两部,书记和镇长各拿一部。薛岗本来也想买,但因价格较贵,打消了念头。

“我托人从城里给你买的。”兰兰笑着说。

“买这么贵的,要多少钱啊。”薛岗心疼了:“你舍不得吃,舍不得穿……”

“我的一个同学在移动公司工作,内部优惠价——你的那部手机早就该换了。”兰兰说。

“投之以木瓜,报之以桃李,我差点忘了。”薛岗打开抽屉,拿出一条项链。

兰兰生气地说:“谁让你买的,太俗气了。”

薛岗把兰兰揽在怀里:“兰兰,咱俩好上后,我还没给你买过东西,哥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就给你买了。”

“谁稀罕你的东西?有你这颗心就够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东西,但咱们都是世俗的人,你什么也没有,别人会笑话我拾揽了个便宜婆姨。”薛岗把项链戴在兰兰脖子上。

兰兰在薛岗肩上捣了两拳:“你坏,你坏,我才不管别人怎么说呢?我只要你这个人。”

“好,这是你说的,我现在就给你。”薛岗一下子将兰兰抱起,放在床上在兰兰脸上、嘴上、脖子上猛亲起来;兰兰情不自禁地迎合着他,任凭薛岗在她身上放肆。“今晚上你就不要回去了,陪着哥怎么样?”兰兰似乎拿不定主意。

“暑假……咱们就把事办了。”薛岗的手不安分起来。兰兰两脸涨红,将头偏向一边:“什么时间办我听你的。可现在……不行……”薛岗见兰兰害羞了,说:“兰兰,你怕什么,咱们已经订婚了,名正言顺嘛。”

兰兰将身子靠在办公桌边,拿起笔在一张纸上划起来。薛岗看见那张纸上写满了他的名字,动情地将脸贴在兰兰的脸上,声音极低:“兰兰,你多少天了?”

“什么多少天了?”

“就是你们女的那个。”

“什么这个那个。”

“就是你们女的那个、那个……”

兰兰偷偷笑了一下,她将纸翻过来,用笔在上面划起来。

“到底多少天了嘛?”

兰兰把纸递过去。

“考小学生呢?”薛岗拿过纸,见上面划着一行竖道:“一道、两道、三道……十五道。哎呀,十五天……”

夜深人静,两个年轻人一点睡意也没有,他们相拥着抱在一起,心中充满了甜蜜和幸福,他们谈论童年的趣事,校园生活的快乐,探讨教学中的得失,设计结婚以后的生活,孩子起什么名字,怎样培养教育……六点钟,兰兰把薛岗送到车上。薛岗让兰兰早点去学校,不要误了上课。车走了老远,薛岗看见兰兰还站在那里,他的眼睛湿润了。

薛岗走后的第三天,是个星期六。上完课,兰兰见西边后山上浓云密布,快要下雨了,就把学生集中到教室里。她让离家远的学生吃了中午饭统一到教室集中,不能擅自离校。望着西边电闪雷鸣的天气,兰兰叮咛:“夏天的阵雨说来就来,西北面现在可能已经下大了,用不了一个小时就会发山洪。大家都要听话,吃了饭乖乖呆在教室里,如果想回家,等雨过后再说。”她见同学们连连点头,就安排班长李小明组织上灶的同学打饭,她和副班长送学校附近村子里的学生回家。送完学生回到学校,一阵大风刮过,黑压压的云彩从西边翻滚过来,铜钱般大的雨点噼噼啪啪打在地上。没过一会,电闪雷鸣,大雨瓢泼而下。

班长李小明很负责地把剩下的学生集中在一块,发愣地看着外面的大雨。这时兰兰发现赵小莉不在了,问同学们谁知道小莉哪里去了。一个女生怯怯地说:“老师,赵小莉没有吃饭就回家了。”

“啊!”兰兰生气地大声吼道:“为什么不早说。”那个女生声音更低了:“赵小莉不让给老师说。”

“快,李小明,跟我来。”兰兰用手理了理沾在眼睛上方的一绺头发,拉着李小明冲向门外。她知道小莉很懂事,冒雨回家,是牵挂着无人照顾的母亲。兰兰估计赵小莉冒着大雨不会走得太远。这会雨虽然小了一些,但危险正在这里。云是从西边后沟掌来的,那边的雨肯定比这里大,山洪先从沟掌里发起,用不了多久就会像脱疆的野马一样从后沟里出来。想到这里,她不由地加快了步伐。

追了五里多路还不见赵小莉的影子,沟槽里混浊的水越来越大了。兰兰高一脚低一脚奋力向前赶去。上了一个小坡,她惊喜地发现赵小莉在离她们百来米沟底的小路上,艰难地行走着。她刚要喘口气,突然听见后沟里传来闷雷般的呼隆声。

“不好,山洪来了,”她惊叫一声,大喊:“赵小莉,快点往高处走。”但赵小莉什么也没有听到,小小的身影还在向前移动。他和李小明齐声喊着,赵小莉终于听到了,回过头来,看见了兰兰和李小明,却站在那里不动了。

山洪的呼隆声越来越大,兰兰让李小明站在原地,自己疯了似地向前跑到赵小莉跟前,一把拉住她向右边的斜坡跑去。可是前面的路陷下去了,一个两米高的土塄把她们挡住了。这时候,山洪如一匹野马奔跳而来,她赶紧抱起赵小莉,两手用力向上一举,赵小莉爬上去了,山洪排山倒海般倾泻过来,兰兰本能地叫了声“薛岗哥”便被山洪淹没了。

山洪的咆哮声,为兰兰奏响了一曲悲壮的哀乐。

兰兰走了,离开了她深爱着的土地,离开了她挚爱的教育事业,离开了她眷恋的老师、学生,离开了她亲爱的薛岗哥。但这一次,她心爱的人却不在她身边。她的遗体在离重耳镇十里的下川被人们打捞上来,乡亲们把她安葬在她母亲坟墓的旁边。

薛岗参加完研讨会的当天上午,上街准备给他和兰兰买一些结婚用品,接到张校长发来的“兰兰病危,速回”的手机短信,他感到有点纳闷,也没有问张校长详细情况,就包了一辆车,回到了重耳镇。

刚下车,黑压压的人群向他涌过来,薛岗的心猛地紧了一下。

“怎么啦?兰兰在哪里?”他拉着张校长的手问。

张校长没有回答,将头转向一边。

“到底怎么回事?兰兰她在哪里?”薛岗对着张校长吼道。

“兰兰她,她……”张校长蹲在地上擦着眼泪,“兰兰她……她走了……”薛岗顿觉天昏地暗,站立不住。

“啊?不会的……不会的……”薛岗使劲地摇着头,“……我们说好了……暑假结婚……”

“……^是……真的……”张校长泣不成声,他向薛岗叙述了一切。

“兰兰!”薛岗发了疯似地向他曾救过兰兰但现在却埋着他亲人的山坡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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