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 民
案件回放:
原四川省交通厅副厅长郑道访1994年至2000年4月期间,利用职务之便,先后接受铁道部第十一工程局三处等十多家单位或个人的请托,分别向评标委员会成员打招呼确定中标单位、指定分包工程或指定使用某产品,为请托单位或个人谋取利益,并直接或通过其子郑勤、其妻高家兰收受贿赂。
2000年9月12日,郑道访因受贿和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被成都市中级人民法院依法数罪并罚,一审判处死刑。郑上诉后,法院将其改判为死缓。法院认定,郑道访受贿621万元,美元10万元,尚有人民币480余万元,港币4.5万元来源不明,创下了建国以来四川省同类案件中涉案金额之最。
往日风光今日囚
11月20日,记者直奔在达(达州)渝高速公路大竹段内的川东监狱,去了解服刑人员改造的情况。
在路上,记者老想着这样一些问题:郑道访,这个曾有过突出贡献的高官,如今会以怎样的心态面对身陷牢狱的现状?一个背负着“无期”之刑的人还会向往明天吗?
当记者带着一连串疑问走进岗哨林立、戒备森严的川东监狱时,郑道访正和专程从老家来探视他的弟弟在食堂里吃火锅。他身材魁梧,头发花白,却因精神萎靡不振,给人老态龙钟的印象。他肌肉已松弛,眼袋明显下垂,衰老爬满了他的眼角、脸庞。
如果不“出事”,他本可在近两年内从副厅长的位置上“软着陆”,然后回到家中享受天伦之乐或完成他的学术著作。
吃完火锅,郑道访默默地目送他的弟弟离开监区食堂时,那双浑浊的眼睛后面掩饰不住一股凄凉而辛酸的情绪。
在靠窗的一张饭桌前,郑道访开始接受我的采访。
“据了解,你的一生都在与路打交道,并且为四川的交通事业做了不少工作,能先谈谈你的经历及你在川内高速公路建设方面获奖的情况吗?”
“我从四川冶金工业学院和重庆交通学院毕业,被分配到公路工程对外总公司,成为抗美援越技术员。曾先后获得胡志明勋章和‘王铁人式英雄称号。八十年代,我多次因为工程技术创新,善于节约工程造价而受到组织嘉奖。1993年,我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同年,被人事部特批为享受政府特殊津贴的国家级专家。1994年,我主持修建的成渝路重庆段受到各方好评和交通部的表彰;同年,我从重庆市交通局副局长一职调任省交通厅副厅长,分管全省高速公路建设。
“在高速公路建设方面,我的特长是隧道工程的设计和施工,成渝高速公路中梁山隧道和晋云隧道是我国最长的公路隧道,我便是这些隧道的设计、指挥成员之一。有专家评估,我为大西南高速公路建设所做的贡献,仅经济方面起码节约了10多亿人民币。最近,我28万字的专著《公路隧道通风方式研究》已由中国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出版。”
“在西南高速公路及其隧道建设方面,你的确有过特殊贡献,但你在一边贡献的同时又一边大肆受贿,捞取不义之财,最终沦为一个罪犯。近几年,你是否思考过是什么原因使你完成了蜕变过程?”
“对这个问题,我也曾思考过,归结起来,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第一,当时自己也算是专家了,为国家的交通事业节约了十多亿元资金,可自己的收入就那么点,家庭的小日子也过得并不宽裕。而社会上那些包工头、小老板大字不识几个,却成了千万、亿万富翁。于是,我的心态不平衡了,产生了不捞白不捞的思想。1994年,刘中山厅长的儿子刘川请我帮某公司在广邻路D段工程中中标,我就答应并帮了忙,事成之后,刘川把10万元“中介费”送给了我儿子郑勤。这是我第一次受贿,那之后,我受贿的胆子越来越大,收钱的数量也越来越多。1995年收了20万,1996年收了29万,1997年150万,1998年165万、美金10万,1999年收了286万元,2000年1至4月就收了163万元。
“我走向犯罪的另一个原因是不爱学习。自己过去身居要职时,放松学习和思想改造,在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下,丧失了一个领导干部应有的信念和立场,利用职权大肆捞取好处,教训太惨痛深重了。”
“请别再提那段令我悔恨终身的事情”
其实,郑道访走向犯罪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他的妻子高家兰、儿子郑勤一步步将他“逼”向了腐败的泥潭。但在整个采访过程中,他只字不提他的妻子儿子,更不愿把自己的犯罪归咎于“逼”他“下水”的亲人。
有材料显示,高家兰曾质问郑道访:那些大字不识的包工头住别墅、玩轿车,你获得了上百本荣誉证书,可日子过得怎样!
于是,高家兰便帮小学同学王××在丈夫那里“办事”,从中收取“好处”。郑道访的儿子刘勤也常为父亲的“无能”与其大吵大闹,并代其收取“中介费”。
家庭亲情在把郑道访“逼”上绝路的同时,也把他的妻子、儿子毁灭。2000年9月,一家三口同庭受审,高被法庭以受贿罪判处有期徒刑15年,郑勤被以同罪判处12年。
事情发生后,郑80余岁的老岳母服用安眠药自杀身亡。
问及这些情况,特别是谈到妻儿、母亲、岳母时,他痛苦地闭上双眼说:“几年的时光,我思想的伤口已结疤,但想起他们,仍有一种巨兽啃啮我一样的感觉,请别再提那些令我终身悔恨的事情。”
“从一个有贡献的专家型领导到如今的服刑人员,这之间肯定有一个巨大的思想和生活反差,你是怎样适应这个反差的?”
郑道访长长地叹口气,苦笑道:“正如你所言,这个反差肯定存在,并且是巨大的。最开初,这种反差使我痛不欲生,刚来川东监狱时,我夜夜难眠,食不知味,思想上老处于一种空白状态。监狱管理人员及时做我的思想工作,教育我面对现实,加强改造。慢慢地,我也想明白了,既然犯下那么大的罪,就应承担罪责,接受刑罚。到了这一步,再陷入痛苦中不能自拔,那只能是自己折磨自己。在这种思想基础支撑下,我摸索到了减轻痛苦的方法:尽可能地去多读书,不去想那些过去的事。虽想到妻子儿子的下场心里总难免痛苦流泪,但想到他们是触犯了国家的法律,也同样应承担相应的罪责。”
“虽疾病缠身,但我不会放松改造”
郑道访在接受采访中,手在不停地微微颤抖着,说话气短,不时咳得面红耳赤。显然,疾病正在折磨着他那疲惫的身躯。
谈到身体状况时,郑道访说出了一连串的毛病:脑萎缩、高血压、右心房功能衰退、眼睛视力下降,最严重的是帕金森综合症。郑道访说:“我这病发现得早,狱医给我医治了一段时间不见好转,监狱便把我送到大竹县医院治疗,去年6月24日才确认为帕金森病。在大竹医院治疗一个多月后,病情得到了控制。出院后,我自己加强锻炼,每天都坚持散步。晴天,就在第四监区的操场内走走,踢踢腿,伸展一下手脚关节,雨天,就在监区长廊的过道里散散步。”
“监狱管理人员很照顾我,我一个人住了约八、九平方米的单间,病后,为了护理我,监狱方面还专门给我派了一个年轻的服刑人员,替我打饭、打水和洗衣服,我走动到哪里,他都跟到哪里。有专人照顾,也是我的病情能很快控制的重要原因之一。在医药、生活上我也得到了特殊照顾。除了家里每个月给我送药来外,有什么情况,狱医还及时治疗。这里的伙食也还可以,每个星期都能吃三次肉,如果需要,还可以开小灶。因为监狱的照顾,我病后的治疗及生活都很正常。所以我十分感激狱方管理人员,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有一个信念:虽然疾病缠身,但我不会放松改造。”
“监狱的管理人员根据我的实际情况,让我在监区的图书室当管理员。我们第四监区共两个图书管理员。平时,有服刑人员来借书,我们就登个记,有人看书我们就守着,防止图书丢失和损坏。我十分注意学习,平时,除了看一些政治法律方面的书籍来净化自己的灵魂外,我还爱看小说和纪实作品,以此陶冶自己的情操。这几天,我正在看十大将军的故事,从老一辈革命家的事迹中吸取思想的营养。”
“入狱后,我觉得我应通过某种方式把这种教训告诉给在职在位的官员们。所以,2002年夏天,当监狱领导提出要我在大竹有关领导干部参加的会议上现身说法时,我欣然同意。在那个闷热的夏天里,我通过讲述自己由一个有贡献的专家型领导干部沦为一个罪犯的过程,去震动参会者。之后,我又到简阳和成都等地搞过几次现身说法。我想的是我用这种方式去警示警醒在职的领导干部,让他们不像我这样利用职权受贿犯罪,也算是对社会的一种贡献,也算是我服刑改造应该的表现吧!”
“治好病后再搞隧洞纵向通风研究”
因为郑道访在服刑中表现较好,前不久,他的刑期已由终审时的死缓减为无期徒刑。
使郑道访感到前途光明的不仅仅只是这次减刑。他说:“在8月初的法制日报上,我看到了一条令人激动的消息,那消息说:最高人民法院、检察院、公安部、司法部目前正在研究,对那些年纪较大、身体有病,对社会不会再构成危害的职务犯罪服刑人员,可将其安排到社会上去服刑。”
“我渴望让职务犯罪人员到社会上服刑的那天早日来临。假如真有那么一天,我还是要为国家修高速公路出力。特别是在公路隧洞方面我有专长。九十年代,我主持的《公路隧洞纵向通风研究》就在科技部获了三等奖。国家搞这个科研项目专门成立了一个小组,当时,我是小组牵头人。这个项目研究成功后,能在高速公路的隧洞建设中节省总投资的15%,这个数字在成渝高速公路建设中已试验出来了。如果今后能进一步研究完善这一项目,对国家的高速公路建设将是一个巨大贡献。
“明年3月,我就是64岁的人了,我的时间不是很多了,我愿在改造好的前提下早日出去,为国家的高速公路建设尽自己的微薄之力。”说到这里郑道访望着窗外的远山,意味深长地自言自语道:“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后记
采访结束,当郑道访哆哆嗦嗦站起来就要离开时,我真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这个曾经有功却又罪不可赦的老头儿,在眼下失去自由且疾病缠身之时,仍念念不忘他曾经拥有过的事业,仍那样痴迷于他曾为之钻研、奋斗不止的高速公路隧洞建设,这实在有些让人感动。当时,我就在想,如果没有捞取那一千多万元不义之财,他将是一个多么优秀的领导干部和科学家啊!
望着他那有些臃肿的背影,我想:要想不让这样的人再到这样的地方来,加强政治理论学习和思想改造,树立立党为公,掌权为民的权力观,防止家人或身边人利用领导的权力捞取不义之财,这固然是每个领导干部应努力做到的事,但如何把对领导干部的教育、管理、监督不折不扣地落到实处,如何完善内外监督制约机制,规范权力的运作程序,这也是我们急需解决的问题。